恒信客服中心的空氣，永遠是凝固的。沒有風，
只有中央空調永不停歇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低吼。慘白的LED燈管從頭頂壓下來，
照亮一排排狹窄得像鴿子籠的格子間，也照亮格子間里一張張被屏幕藍光映得發青的臉。
鍵盤敲擊聲、壓抑的咳嗽聲、偶爾從耳機里漏出的客戶咒罵聲，混雜著空調的噪音，
織成一張沉悶的、令人窒息的網，籠罩著這個地下二層、不見天日的地方。
張實就縮在其中一個格子里。他挺直腰背，努力將嘴角向上拉扯，
固定成一個僵硬的、符合“恒信標準微笑”的弧度。
臉頰兩側的肌肉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微微抽搐，酸脹感順著神經蔓延到太陽穴。
他深吸一口氣，對著面前那個小小的、閃著紅點的攝像頭，
讓眼神看起來更“真誠溫暖”一些——這是《恒信客服情緒管理手冊》第三章第五節的要求。
“您好，恒信客服工號741為您服務，很高興能幫到您！
請問……”他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像浸了蜜糖。“高興個屁！
”耳機里猛地炸開一個男人暴躁的咆哮，幾乎要刺穿他的耳膜，“老子等了四十分鐘！
你們這破系統是拿腳寫的嗎？扣費扣得比誰都快，退錢就裝死！你很高興？
你他媽是在嘲笑我嗎？！”唾沫星子仿佛隔著網線噴到了臉上。
張實嘴角的肌肉又抽搐了一下，那個硬扯出來的笑容搖搖欲墜。他下意識地想皺眉，想嘆氣，
想對著空氣罵一句臟話。但他不能。他只能更用力地向上提拉嘴角，
讓那個笑容看起來更加“飽滿”，
同時用盡可能平穩、甚至帶點虛假甜膩的語調回應：“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先生，
這確實讓人著急！請您先消消氣，我立刻為您核查處理，
一定盡全力幫您解決……”他一邊安撫著那頭暴怒的“獅子”，
一邊用眼角余光死死盯住自己電腦屏幕右下角那個小小的監控窗口。
窗口里實時顯示著他的面部表情分析數據。此刻，
那個代表“積極情緒”的綠色柱狀條正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向上蠕動，
而旁邊一個鮮紅的數字——“當前微笑持續時間：5分18秒”——跳動著，
像倒計時的炸彈。不夠，還遠遠不夠。主管趙剛要求的日均“正能量指數”必須達到85分，
微笑有效時長累計不低于6小時。而他，張實，已經連續三天墊底了。每一次強行拉扯嘴角，
都像有根生銹的針在扎他的神經。耳機里的咆哮還在持續升級，
各種不堪入耳的詞匯像冰雹一樣砸過來。張實感覺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胃里像塞了一塊冰冷的鐵。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用這點尖銳的痛感來對抗胸腔里翻涌的惡心和煩躁。他必須笑，必須“積極”，
必須讓那個該死的綠條再爬高一點！“先生，您反映的問題我已經記錄，
系統顯示退款流程將在三個工作日內……”他試圖推進流程。“三個工作日？！放屁！
老子現在就要！立刻！馬上！你們這群只會說漂亮話的廢物！我要投訴！投訴你！
工號741是吧？我記住你了！你等著！” 砰！電話被狠狠掛斷，忙音像一把鈍鋸子，
開始緩慢地切割拉扯張實緊繃的神經。世界瞬間安靜了，
只剩下空調單調的轟鳴和張實自己粗重的呼吸。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張實猛地向后癱靠在廉價的塑料椅背上。臉上那個硬撐出來的笑容瞬間垮塌，
嘴角無力地耷拉下來，仿佛剛才的笑容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他感到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疲憊，沉重地壓在身上。他抬手，
用力揉搓著僵硬發燙的臉頰，手指觸到的皮膚冰涼一片。他疲憊地抬眼看向監控窗口。
鮮紅的數字定格在“5分47秒”，綠色的正能量柱狀圖像一條瀕死的蟲子，
軟軟地趴在了極低的位置。
系統冰冷的評估分數彈了出來：【本次通話情緒評分：61分（不合格）】。屏幕右下角，
一個代表他個人總積分的數字，又默默往下掉了一位。“張實！趙主管叫你去他辦公室！
” 旁邊工位的同事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該來的還是來了。張實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竄上來。他深吸一口氣，
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向走廊盡頭那扇磨砂玻璃門。門內隱約傳來趙剛訓斥其他人的咆哮聲。
敲了門進去，一股濃烈的廉價古龍水味混合著煙味撲面而來。趙剛靠在寬大的皮轉椅里，
皮鞋尖不耐煩地敲著光潔的桌面。他面前的顯示器上，
赫然是張實那張在通話監控中垮掉的臉，以及旁邊刺眼的61分和墊底的排名。“張實！
741！”趙剛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鋼絲，尖利地刮擦著耳膜，“看看！你自己看看！
你這張死人臉！你是在給客戶服務還是給客戶送葬？啊？！”他猛地一拍桌子，
震得顯示器都晃了晃，“連續三天！正能量指數全組墊底！微笑時長連他媽及格線都夠不著！
你告訴我，你是對我趙剛有意見？還是對恒信這份工作有意見？！”張實低著頭，
盯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球鞋鞋尖，喉嚨發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解釋？抱怨客戶的刁難？
在這里都是借口，都是無能的表現。“不說話？裝啞巴？”趙剛冷笑一聲，站起身，
踱步到張實面前。他那張保養得油光水滑的臉湊得很近，
小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興奮光芒，壓低了聲音，卻帶著更重的威脅：“張實，
公司最新的激勵方案，知道吧？月底考核連續墊底，
且態度消極拒不改正者……”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過張實的脖頸，
“…將佩戴‘恒信正能量輔助裝置’進行體驗式學習。
”“正能量輔助裝置”……張實的心臟猛地一縮。他聽說過那個東西，
研發部搞出來的新玩意兒，像個金屬項圈，據說能通過微弱電流“刺激”面部神經，
強制佩戴者做出“標準微笑”。試用過的人私下里都說，那感覺像有無數只螞蟻在臉上爬，
又麻又痛，讓人想發瘋。“趙主管，我……”張實終于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嘶啞。
“你什么你？！”趙剛粗暴地打斷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收起你那套苦瓜臉！
我告訴你張實，公司不養閑人！更不養負面情緒傳播體！明天！
明天你的微笑時長再不夠六小時，正能量指數進不了前百分之七十……”他伸出肥厚的手指，
幾乎戳到張實的鼻尖，一字一頓，帶著獰笑，“我就親自給你戴上那個‘小可愛’！
讓你好好體驗一下什么叫‘恒信的溫度’！滾出去！看見你這張臉就晦氣！
”張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間辦公室的。走廊慘白的燈光晃得他眼前發黑。
趙剛最后那句“恒信的溫度”像冰錐一樣扎在他腦子里，混合著對那個金屬項圈未知的恐懼，
讓他的胃一陣陣痙攣。他扶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息著，
感覺整個地下二層的空氣都變成了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固體，沉重地擠壓著他的胸腔。
回到工位，他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坐下，戴上耳機。新的通話接入，
一個老太太絮絮叨叨的聲音響起，問題瑣碎而重復。張實麻木地聽著，手指機械地敲擊鍵盤，
臉上肌肉再次被強行調動，向上拉扯，做出微笑的表情。電腦屏幕右下角的監控窗口里，
那個綠色的柱狀圖又開始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向上蠕動，像一條垂死的蠕蟲在茍延殘喘。
時間在麻木的應答、強制的微笑和對電擊項圈的恐懼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窗外的天色早已徹底黑透，格子間里的人越來越少，
最后只剩下幾盞孤零零的屏幕還亮著藍光，像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鬼火。
張實麻木地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字——微笑時長：5小時23分鐘。距離6小時的安全線，
還有37分鐘。他像一匹瀕臨脫力的老馬，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
在看不到盡頭的磨盤上機械地轉圈。胃袋空空如也，發出陣陣絞痛。他看了一眼時間，
凌晨一點半。必須去趟便利店，否則撐不到天亮了。他僵硬地站起身，
骨頭縫里都發出酸澀的呻吟。深夜的公司后巷，是另一個世界。白天的喧囂和光鮮被剝離，
露出城市粗糲骯臟的筋骨。路燈昏黃的光暈只夠照亮腳下很小一片區域，
更深的黑暗在巷子深處和堆積如山的垃圾箱后彌漫。
濃烈的、腐敗的酸臭味和刺鼻的尿臊味混雜在潮濕悶熱的空氣里，幾乎令人作嘔。
幾只巨大的綠色鐵皮垃圾箱沉默地蹲在陰影里，像幾頭臃腫的怪獸。張實屏住呼吸，
只想快點穿過這條令人不適的通道。就在他加快腳步，繞過一排散發著惡臭的濕垃圾箱時，
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聲音，像一縷游絲，頑強地鉆破垃圾腐敗的氣味和死寂，
鉆進他的耳朵。“咪…嗚…咪嗚……”聲音細若蚊蚋，
帶著一種被拋棄在無邊黑暗中的、本能的恐懼和無助，每一次抽噎都像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微弱得下一秒就要徹底斷絕。張實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不是老鼠。這聲音……他豎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