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燈盞流瀉下的光，像是凝固的金色蜂蜜，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宮宴喧囂，
絲竹管弦織成一張浮華的網，網中諸人推杯換盞，笑語晏晏。我卻獨坐角落，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繁復的纏枝蓮紋，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
努力將自己縮進這片光影交織的陰影里，祈盼無人注目。然而，一道身影婷婷裊裊，
踏著那片浮光碎影，徑直向我走來。云霞般的裙裾拂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無聲無息，
卻帶著千鈞重壓。是柳如煙。她停在我面前，
那張與我足有七分相似、卻因精心描畫而更顯奪目的臉上，
綻開一個恰到好處的、悲憫又帶著點居高臨下的笑容。這笑容，
曾無數次出現在蕭執凝視我的恍惚目光里。殿內絲竹聲仿佛被無形的手掐斷了喉嚨，
一瞬間靜得可怕。無數道視線，好奇的、探究的、幸災樂禍的，如同密密麻麻的針，
瞬間扎滿了我的脊背。“這位妹妹……”柳如煙的聲音清越婉轉，像玉磬相擊，
卻字字淬著冰，“聽聞妹妹在王府，常為王爺撫琴解憂？”她眼波流轉，
若有似無地飄向主位上那個玄衣金冠的男人——鎮北王蕭執。他正執著金杯，目光低垂，
望著杯中晃動的琥珀色液體，側臉線條在輝煌燈火下顯得冷硬而漠然，
仿佛這邊角落里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浮光掠影，與他無關。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柳如煙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天真：“我有一故人，
生前最愛一首《破陣曲》。可惜……斯人已逝，琴音絕響。”她頓了頓，
目光直直釘在我臉上，那悲憫驟然褪去，只剩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今日，
可否勞煩妹妹，代她撫上一曲？也讓這滿殿賓客，代我……稍慰故人之思？
”空氣徹底凝固了。那些針一樣的目光，瞬間變成了灼熱的烙鐵。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凍結的聲音。《破陣曲》……那是沈知微的象征！
是她當年在萬軍陣前，以一曲琴音激蕩軍心，助蕭執破敵的傳奇！
柳如煙要我當著所有人的面，去碰觸那屬于真正白月光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印記？
這是要將我扒光了，釘在恥辱柱上反復鞭撻！我猛地抬頭，幾乎是哀求地望向蕭執。王爺！
救我！用眼神無聲地吶喊。哪怕只是一個眼神的示意，一句淡淡的“不必了”，
就能將這滔天的羞辱擋回去。他抬起了眼。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終于轉向了我。然而，
里面沒有絲毫我熟悉的、哪怕只是帶著醉意的溫柔或迷惘。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
平靜得令人絕望。他甚至微微側頭，避開了我眼中那點卑微的、搖搖欲墜的微光，
喉結滾動了一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那吞咽的動作，像一個冰冷的休止符，
砸碎了我最后一絲幻想。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支撐，瞬間被抽空。指尖一片冰涼，
甚至微微顫抖起來。殿內死寂，所有人的耳朵都豎著，等著看鎮北王豢養的這只“雀兒”，
如何在這位“正主”面前自取其辱。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至頂。
“……是。”一個干澀、沙啞，幾乎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艱難地從喉嚨里擠了出來。
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在這片死寂中清晰地傳開，引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一架通體黝黑、形制古樸的七弦琴被宮人迅速抬了上來，安置在殿中央。它靜靜地臥在那里，
像一頭沉默的、擇人而噬的兇獸。琴身流轉著幽暗的光澤，
那是無數歲月和傳奇浸潤出的冷冽。這就是當年沈知微用過的琴。我緩緩站起身，
雙腿灌了鉛一般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那些目光，那些無聲的嘲笑，
幾乎要將我的衣衫剝盡。終于，在琴前跪坐下來。冰涼的琴身觸碰到指尖，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敬畏與恐懼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竄上頭頂。我閉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在腦海中搜尋那些早已練習過無數遍的指法。手指僵硬地抬起，
懸在琴弦上方，卻遲遲不敢落下。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沉沉地壓在我的肩頭。
“錚——”指尖終于顫抖著撥動了第一根弦。聲音干澀、滯重，毫無應有的清越激越。
像一塊朽木投入死水，只激起一點難堪的漣漪。底下立刻傳來幾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針一樣扎進耳朵。不行！我猛地咬緊下唇，一股腥甜在口中彌漫開。不能這樣！
我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手指再次落下。“錚——嗡——”這一次，聲音更加扭曲刺耳，
仿佛琴弦在痛苦地呻吟。腦中一片混亂，
那些爛熟于心的音符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打亂、揉碎。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的背心。
“噗嗤……”這一次，嗤笑聲更大、更肆無忌憚了。甚至有人低聲議論起來。“就這？
也敢碰沈將軍的琴？
”“東施效顰罷了……”“王爺真是……唉……”每一句都像淬毒的鞭子，
狠狠抽打在我的臉上和心上。臉頰滾燙得如同火燒。我慌亂地抬眼，再次看向蕭執的方向，
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依舊坐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只是這一次，
他沒有避開我的目光。那雙曾無數次在醉酒后凝視我、帶著恍惚溫柔的眼眸，
此刻清晰地映著殿內煌煌的燈火，也映著我此刻狼狽不堪的影子。那里面，
不再是冰封的平靜，而是翻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暴戾！像即將噴發的火山，
被強行壓抑在冰冷的巖石之下。他死死地盯著我，薄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
握著金杯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眼神，不是憐惜，不是阻止，是……嫌惡！
一種被冒犯了珍寶、被玷污了圣物的、赤裸裸的嫌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碎胸膛。指尖的顫抖再也無法控制，混亂地掃過琴弦——“錚——嘣！
”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斷裂聲，如同垂死之鳥的哀鳴，驟然撕裂了大殿的寂靜！一根琴弦，
在我失控的力道下，應聲而斷！崩飛的斷弦如同毒蛇的信子，狠狠抽打在我的手背上，
留下一條刺目的紅痕，火辣辣地疼。死寂。絕對的死寂。我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只看到那根斷弦，無力地耷拉著，像一道丑陋的傷口。“啊！”一聲短促的驚呼響起，
是柳如煙。她猛地捂住了嘴，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身體搖晃著，
仿佛承受不住這巨大的“褻瀆”，眼看就要暈厥過去。就在她驚呼出口的剎那，
一道玄色身影裹挾著狂風般的戾氣，瞬間沖到了我的面前！太快了！
快到我根本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
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扇在了我的左臉上！“啪！”一聲脆響，
在大殿死寂的空氣中炸開，如同驚雷！我整個人被這股巨力打得猛地歪向一側，
眼前金星亂冒，臉頰上先是麻木，隨即是火辣辣、深入骨髓的劇痛！耳朵里嗡嗡作響，
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鼻腔涌出，滴落在冰涼的金磚上，
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身體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冰冷堅硬的地面撞擊著骨頭，
疼痛蔓延全身。混亂中，我勉強抬起頭，模糊的視線對上蕭執那雙燃燒著駭人怒火的眸子。
他像一尊煞神矗立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周身散發著幾乎要將人凍結的寒氣。他的聲音，
冰冷刺骨，帶著雷霆萬鈞的怒火和毫不掩飾的鄙夷，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
狠狠鑿穿了我的耳膜，釘進我的心臟：“賤婢！你也配碰她的琴？！”那聲音，
如同來自九幽地獄的宣判。臉上是火辣辣的劇痛，鼻腔里充斥著濃郁的血腥氣，
嘴里也嘗到了鐵銹般的咸腥。我趴伏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視線模糊，
只看到周圍無數雙錦靴的鞋尖，如同圍觀一只瀕死的螻蟻。
蕭執那句淬毒的怒斥還在殿宇的梁柱間嗡嗡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倒刺，
反復刮擦著我僅存的自尊。“賤婢！你也配碰她的琴？！”配？呵……原來在他蕭執眼里，
我阿蕪存在的全部意義，不過是一件形似神非的贗品，連碰一碰真品的資格都沒有。連呼吸，
都成了玷污。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纖長白皙，染著淡淡的蔻丹。是柳如煙。
她不知何時已“虛弱”地依偎在蕭執身側，此刻正俯視著我，那雙與我肖似的眼睛里，
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勝利者的憐憫和一絲微妙的快意。“妹妹，快起來吧，
”她的聲音依舊是柔婉的，卻像裹了蜜糖的刀子，“地上涼，
王爺……王爺他也是太過愛重故人，一時情急……”她說著，
目光若有似無地瞟向蕭執緊繃的側臉。蕭執沒有看她，也沒有再看我。
他只是死死地盯著地上那架斷了弦的焦尾琴，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珍寶。
他下頜的線條繃得極緊，像是在極力克制著某種即將噴發的情緒。那只懸在我面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