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霧夜詭局濃霧，像裹尸布一樣纏著1907年的紐約。深秋的寒意鉆進骨髓，
格林威治村一棟爬滿枯萎常春藤的褐石建筑三樓，煤氣燈的光暈在濃霧中掙扎，
僅僅照亮了窗欞上幾片濕漉漉的藤葉。屋內，伊萊亞斯·索恩博士正俯身于一臺黃銅顯微鏡，
鏡筒如同某種昆蟲的復眼，對準載物臺上的一段古埃及木乃伊指骨。
他深灰色的粗花呢外套袖口沾著難以名狀的粉末，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白。空氣凝滯，
混雜著福爾馬林刺鼻的防腐氣息、舊羊皮紙的霉味，
以及一種更微妙的、類似干燥骨骼的微塵味道。顱骨模型在陰影里咧著嘴，
空洞的眼窩仿佛凝視著虛空。墻壁被巨大的橡木書架占據，塞滿了厚重得能砸死人的典籍，
書脊上的燙金書名早已斑駁。書架間隙，
懸掛著泛黃的解剖圖譜和寫滿復雜化學公式的羊皮紙卷，墨跡如蛛網蔓延。角落里，
幾個玻璃罐沉默地矗立，浸泡著難以辨認的器官組織，在昏黃光線下呈現出詭異的琥珀色。
突然，一陣急促的、幾乎帶著點莽撞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咚咚咚地敲打著狹窄的木樓梯，
打破了實驗室墳墓般的寂靜。門被猛地推開，撞在墻上發出一聲悶響。“索恩博士！
下城出了人命！”露西·貝茨闖了進來，棕色卷發被雨水打濕了幾縷，倔強地貼在額角。
她大口喘著氣，臉頰因奔跑而泛紅，手里緊緊攥著一份濕了邊角的《紐約晚郵報》。
油墨的辛辣氣味瞬間沖散了房間原有的混合氣息。她明亮的眼睛急切地掃過堆滿雜物的房間，
最終鎖定在顯微鏡后那個高瘦的身影上。“警方在現場發現了奇怪的棋子！
”露西的聲音帶著年輕記者特有的穿透力，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索恩沒有立刻抬頭。
他極其緩慢地、精確地調節著顯微鏡的微調旋鈕，
鏡片后的鷹隼般的眼睛專注地盯著目鏡深處，
仿佛那截來自幾千年前的指骨比門外的死亡更值得關注。幾秒鐘后，他才直起身，
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小而圓的銀絲邊眼鏡。鏡片反射著煤氣燈跳躍的火苗，
閃過兩道冰冷的銳光。“棋子？”他開口，語速快得像連發的子彈，“描述。材質？形狀？
任何標記？”露西被他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態度噎了一下，連忙展開報紙，
指著頭版下方一張模糊的現場速寫。“這里！據描述，是木頭的，非常黑，
雕刻著一只鳥……貓頭鷹！對，貓頭鷹！好像還刻著數字，羅馬數字‘五’！
”“貓頭鷹棋子？羅馬數字五？”索恩猛地站起身，深灰色外套的下擺帶起一陣風，
攪動了空氣中懸浮的微塵。他繞過堆滿燒瓶和坩堝的橡木工作臺，幾步就跨到露西面前，
幾乎是劈手奪過了那份報紙。他的目光如解剖刀般刮過那張粗糙的速寫圖。“貝茨小姐，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興奮，
“你記得1888年倫敦白教堂區那個永遠在迷霧中跳舞的幽靈嗎？‘開膛手杰克’！
他每一次揮刀，都像是在混亂的樂章里強行塞入一個休止符！
留下特定的‘紀念品’——那是罪犯在混沌中建立秩序的病態儀式！一種宣告所有權的標記！
”他的手指點在報紙上那個模糊的棋子輪廓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貓頭鷹…雅典娜的使徒，智慧的象征？不，不！在某些更古老、更幽暗的角落里，
它是黑夜的審判者，是冥府邊緣無聲的守望者！而‘V’…僅僅是序列的開始嗎？
”他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穿透鏡片釘在露西臉上，“去告訴奧馬利探長！
那個只懂得用雪茄煙熏案發現場的大老粗！告訴他，我需要立刻站在那具尸體旁邊，
需要嗅到那條巷子里每一寸泥土的氣息！現在！”索恩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動作迅捷如撲食的猛禽。露西甚至來不及完全消化他噴射而出的信息洪流，
只能下意識地點頭，抓起自己那頂被雨水打濕的氈帽，轉身跟著那道高瘦的身影沖下樓梯，
融入門外無邊無際的、帶著鐵銹和腐爛氣味的濃霧之中。***2 棋子謎蹤曼哈頓下城，
“黑貓巷”。名字來源于巷口一家早已倒閉、招牌上只剩一只剝蝕黑貓輪廓的酒館。此刻，
它名副其實地浸泡在深秋的泥濘和冰冷的絕望里。暴雨雖然短暫停歇，
但烏云依舊沉沉地壓在頭頂，吝嗇地透出幾縷慘淡的灰白光線。空氣又濕又冷，吸一口，
鼻腔里便充滿了淤泥、垃圾和某種更深層、更令人不安的腥甜鐵銹味。巷子狹窄而扭曲，
兩側是斑駁骯臟的磚墻，墻根處堆積著發霉的板條箱、破碎的陶罐和不知名的廢棄物。巷尾，
幾盞警察提著的防風馬燈在濃霧中搖曳，投射出扭曲晃動的光暈，勉強照亮了一小塊區域。
警戒線粗糙地拉起，幾個穿著制服的警察面色凝重地守在巷口，
驅趕著零星幾個試圖窺探的好奇路人。線內，泥濘的地面被踩踏得一塌糊涂，
印滿了雜亂沉重的靴印。一個魁梧的身影正煩躁地在警戒線內來回踱步，
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灰熊。塞繆爾·奧馬利探長。他穿著厚實的呢子大衣，領口敞開，
露出里面同樣顯得緊繃的襯衫。
他臉上那道從眉骨斜劈到下頜的疤痕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
一支被咬得扁平的雪茄叼在嘴角，煙頭早已熄滅，只剩下一點頑固的暗紅余燼。他眉頭緊鎖，
幾乎在眉心擰成一個疙瘩，每一次沉重的腳步落下，都濺起渾濁的泥點。“該死的天氣！
該死的鬼地方！”他低聲咒罵著，聲音粗嘎，“一群廢物！腳印全他媽泡湯了！線索？
見鬼的線索！”他猛地停下，對著一個正在旁邊嘔吐的年輕巡警吼道，“吐夠了沒？
滾遠點吐！別把現場最后一點味兒也給我糟蹋了！”年輕巡警臉色慘白，
捂著嘴踉蹌著跑開幾步。奧馬利煩躁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霧氣混合的水珠，
目光再次投向巷子最深處那個令人心悸的場景。
一堆被雨水泡得發脹、散發著腐敗木頭氣味的廢舊木箱旁，“獨臂”吉米蜷縮著。
他穿著單薄的、打滿補丁的粗布衣服，在泥水中顯得更加破敗。
他生前那只完好的手臂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態扭曲著，死死壓在胸前。而就在那胸前，
赫然插著一把匕首！那匕首與這骯臟的環境格格不入。刀柄似乎是某種深色硬木，
鑲嵌著黯淡的銀色金屬線條，勾勒出繁復卻模糊的圖案。刀身大部分沒入吉米的胸膛，
只露出一截約莫三英寸長的鋒刃，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能看出是上好的鋼材，
泛著冰冷的、鍍過銀的微光。刃口附近，深褐色的血污已經凝固，像一塊丑陋的補丁。
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吉米緊握的左手。尸僵已經徹底降臨，
那幾根粗大、指節變形、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指，如同鐵鉗般死死地扣住一個物件。
那是一個約莫兩英寸高的立體雕像——一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貓頭鷹，通體漆黑，
木紋細膩深沉，仿佛吸收了周圍所有的光線。貓頭鷹雙翅微張，圓睜的眼窩深陷，
透著一股無聲的冷漠。在貓頭鷹的底座上，清晰地刻著一個羅馬數字：“Ⅴ”。
奧馬利死死盯著那個棋子，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燒穿。他辦案二十年，見過無數兇案現場，
但這枚在泥濘和死亡中突兀出現的、精致詭異的棋子，像一根冰冷的鋼針，
扎進他的直覺深處。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就在他煩躁地想把熄滅的雪茄狠狠摔進泥里時，
一陣急促但異常清晰的腳步聲從巷口傳來。
伴隨著一個年輕女性壓低的解釋聲和一個冰冷、快速、不容置疑的男聲。“奧馬利探長！
索恩博士到了！”露西·貝茨的聲音穿透霧氣。奧馬利猛地回頭。濃霧被分開，
索恩博士高瘦的身影出現在搖曳的燈光邊緣。他的深灰色粗花呢外套幾乎與霧氣融為一體，
只有鏡片反射著燈光的冷點。他看都沒看奧馬利，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
瞬間就鎖定了巷尾那具蜷縮的尸體和尸體手中緊握的異樣物件。他無視警戒線，
直接彎腰鉆了進來，鹿皮手套已經戴好。“探長，”索恩的聲音響起，又快又平，
沒有絲毫寒暄，“封鎖原始足跡區域了嗎？外圍人員進出路徑記錄了嗎？
圍觀者中有無可疑分子？發現棋子的第一時間，有誰觸碰過？
”他一連串的問題像冰雹砸過來，同時腳步毫不停頓，徑直走向吉米的尸體。
奧馬利被這連珠炮似的提問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臉漲得通紅，那道疤痕顯得更猙獰了。
“索恩！”他低吼道，試圖擋住對方的去路，“少跟我來這套！這是我的案子！
你那些瓶瓶罐罐和破骨頭在這里派不上用場！看見沒？刀子插在胸口！動機？仇殺、搶劫！
碼頭那幫苦力哪天不死人？這鬼東西，
”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隔空狠狠點了點吉米手中的貓頭鷹棋子，
“不過是哪個瘋子兇手的惡作劇！或者吉米自己撿的破爛！
”索恩在離尸體幾步遠的地方終于停下，側過頭，鏡片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奧馬利臉上。
那目光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憐憫的、看待某種原始生物的審視。“惡作劇？
”他語速更快了，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用一把明顯價值不菲、鑲嵌月桂花紋的鍍銀匕首，
插在一個身無分文的碼頭搬運工胸口，然后在他死后，
刻、材質上乘的檀木貓頭鷹棋子塞進他尸僵的手里——完成一場充滿象征意義的‘惡作劇’？
探長，如果這就是紐約警察局的辦案邏輯，
那我建議你立刻去抓那些在中央公園里給鴿子喂食面包屑的老太太，
她們的‘惡作劇’顯然更有規模。”“你！”奧馬利氣得額角青筋暴跳，雪茄幾乎被咬斷。
他身后的幾個警察噤若寒蟬。索恩不再理會他。他像切換了頻道一樣，瞬間收斂了所有情緒，
整個人進入一種冰冷的、全神貫注的狀態。他小心翼翼地繞開泥濘最深處，
選擇相對堅實的落腳點，慢慢靠近吉米的尸體。每一步都精確而謹慎，
如同靠近一個精密而危險的陷阱。他在尸體旁蹲下，身形幾乎融入陰影。
煤氣燈光勾勒出他瘦削專注的側影。他先是仔細地、一寸寸地掃視尸體周圍的地面，
目光銳利如鷹，掠過每一處泥濘的褶皺、每一片被踩倒的枯草、每一個可疑的凹痕。
露西已經拿出她的速寫本和鉛筆，站在警戒線邊緣一個稍高的破木箱上，屏息凝神，
飛快地勾勒著現場的整體布局和尸體姿態。索恩的視線最終聚焦在尸體本身。
他戴著手套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吉米那只僵硬的、緊握棋子的左手，沒有試圖去掰開它。
他的目光順著那只手臂向上，掠過破爛的衣襟，最終停留在吉米的臉龐上。
那張臉因死亡和痛苦而扭曲，嘴巴微微張開，眼睛圓瞪著，
渾濁的眼球凝固著最后一刻的極度驚恐。索恩的目光沒有在死者的表情上過多停留，
而是像最精密的儀器，
開始掃描：額角的擦傷（可能是倒地時撞擊木箱）、臉頰的污跡、脖頸的皮膚……然后，
他的動作停頓了。他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撥開了吉米左耳后稀疏油膩的頭發。
露西在木箱上踮起腳尖，努力想看清索恩的動作。奧馬利也皺著眉頭，強壓下怒火，
往前湊近了一步。只見索恩從他那件深灰色外套的內袋里，
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包裹在軟皮里的工具包。他展開皮包，
里面是幾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閃著寒光的不銹鋼鑷子和小刮刀。
他挑出一把最纖細的鑷子，小心翼翼地探向吉米的耳后。幾秒鐘后，
他用鑷子尖端夾起一樣幾乎看不見的東西，緩緩舉到眼前。
那是一根極其細微、不足半英寸長的、幾乎透明的纖維，在燈光下幾乎難以察覺。
“貝茨小姐，”索恩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解剖臺上授課，“記錄。
左耳后發際線下方約一厘米處，發現微小針孔狀創口一個，
周圍皮膚有極輕微、幾乎不可見的腫脹及色素沉著。創口邊緣提取到未知半透明纖維殘留物，
疑似注射器針尖斷裂或殘留物。”露西的鉛筆在紙上飛快地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奧馬利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下意識地又想去咬那根熄滅的雪茄。索恩放下鑷子，
目光移向那把插在吉米胸口的華麗匕首。他沒有立刻去碰它，而是俯下身，
鼻子幾乎貼到吉米胸口的衣服上，極其小心地嗅了嗅。然后，他拿出一個放大鏡，
仔細地觀察著匕首周圍的衣物和皮膚，特別是傷口邊緣。
“創口形態……”他自言自語般低語，
“邊緣皮膚有輕微但明確的灼傷焦痂……與金屬摩擦生熱不符……更像是……化學灼蝕？
”他的手指隔著鹿皮手套，極其小心地按壓匕首周圍的皮膚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