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挾著暑氣撲來,空氣里浸滿香樟樹濃烈的氣息,像被揉碎的綠,
蒸騰在校園的每一寸角落。蟬鳴如沸,一聲緊似一聲,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罩在頭頂。
我仰起臉,刺目的陽光在“明德致遠”的鎏金匾額上流淌,晃得人睜不開眼。
肩章上綴著的一點碎金,被陽光點燃,灼灼發亮。這光點搖曳著,
恍惚間與記憶里某個同樣熾烈的清晨重疊——十二歲的我攥著滾燙的豆漿杯,
書包帶在身后晃蕩成不安的節奏,追著前方那個白襯衫的背影,跑得氣喘吁吁。“亦辰哥!
等等我!你的豆漿!”少年清瘦的身影在巷口梧桐樹下頓了頓,終于有些不耐地轉過身,
額前細碎的汗珠在晨光里閃爍。他接過杯子,指尖無意擦過我的手背,留下一點灼人的溫度。
“煩不煩啊,王鹿?說了不用送。”語氣硬邦邦的,像塊沒捂熱的石頭。他轉身就走,
書包帶在我眼前一晃,驚飛了路邊草叢里幾只探頭探腦的麻雀。“咔嚓”。
一聲清脆的快門響,像枚小石子投入記憶的深潭,漾開的波紋瞬間將我拉回現實。
我循聲望去,樹蔭下站著一個背著單反相機的男生,見我轉頭,臉“唰”地紅了,
手指無措地捻著鏡頭蓋,轉得飛快。“對…對不起同學!你剛才逆光站著,
光影特別像電影畫面,我沒忍住……”他聲音越來越低,睫毛在眼下投下兩彎小小的陰影,
微微顫動著,像只受驚后茫然的小鹿。心頭那點被打擾的微慍,在他這模樣里悄然散去。
“沒關系,”我走近幾步,“能給我看看嗎?”他明顯愣了一下,
隨即手忙腳亂地將相機遞過來:“啊?哦,好…好的!”我低頭翻看。
屏幕上的少女微微仰著臉,側影被濃烈的金色光暈勾勒得異常清晰,
陽光穿透她脖頸處細小的絨毛,鍍上一層柔和的、毛茸茸的金邊。那一刻的靜謐與光感,
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拍得真好。”我由衷地說,將相機遞還給他,嘴角漾開一絲笑意,
“能幫我洗一張嗎?改天請你喝奶茶。”“當…當然可以!”他忙不迭地應著,
耳尖迅速染上晚霞般的緋紅,接過相機時手一抖,差點沒拿穩。那笨拙的樣子,
逗得我忍不住輕笑出聲,笑聲落進九月的蟬鳴里,激起小小的漣漪。
宿舍里還彌漫著新家具特有的淡淡氣味。我踮著腳,把帆布包掛上柜門邊的衣架,動作間,
手機在枕頭下悶悶地震動起來。視頻接通的剎那,
媽媽那張放大的、帶著關切的圓臉幾乎撐滿了整個屏幕。“鹿鹿!新學校還習慣嗎?
宿舍熱不熱?跟室友處得好不好?”她連珠炮似的問著,背景音里是鍋鏟碰撞的叮當脆響,
夾雜著爸爸模糊的抱怨:“哎呀,讓孩子好好收拾東西,別總問些有的沒的!”“都挺好,
媽,別擔心。”我隨手拿起一件T恤開始疊,盡量讓語氣顯得輕松平常。突然,
媽媽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整張臉湊得離鏡頭更近了,
連額頭的細紋都清晰可見:“對了鹿鹿,你和亦辰……最近聯系多嗎?他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部隊里那么苦……”她欲言又止,眼神里滿是探詢。我疊衣服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指尖捻著柔軟的棉布。窗外的蟬鳴毫無預兆地變得尖銳刺耳起來,像無數根細針扎進耳膜。
“昨天…昨天打過電話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飄,“他在忙,說等過陣子有空了再聊。
”匆匆掛斷視頻,宿舍里驟然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那令人心煩的蟬鳴。我慢慢坐到床沿,
手指無意識地劃開手機屏幕,點進通訊錄。那個熟悉又遙遠的名字——“亦辰哥”,
像塊沉甸甸的磁石,牢牢吸住我的視線。微信的聊天記錄,孤零零地停留在去年他生日那天,
我發出的那句單薄的“生日快樂,平安喜樂”,以及他隔了很久才回復的一個冷硬的“嗯”。
上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似乎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三年時光倏忽而過,
那個在高鐵站入口決然轉身、消失在迷彩人流中的背影,
還有我情急之下塞進他手心、那片夾著秘密的銀杏葉書簽……這些畫面,
在悶熱的空氣里沉浮、發酵。---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
操場就被密密麻麻的新生隊伍填滿。我攥著卷成筒的演講稿,站在主席臺側面的陰影里,
掌心濕漉漉一片,冰涼的汗水幾乎要浸透紙頁。雙腿沉得像灌滿了鉛,
臺下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著,無數竊竊私語匯聚成一片嗡嗡的聲浪,一波波地涌上來,
幾乎要將我淹沒。“聽說了嗎?這次的總教官來頭不小……”“好像才二十三歲?
部隊里破格提拔的!”“二等功!嘖嘖,真牛……”“下面,
有請軍訓總教官韓亦辰同志發言!”系主任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來,
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威嚴。瞬間,整個操場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所有的喧鬧戛然而止。
“嗒…嗒…嗒…”軍靴沉穩有力地踏上主席臺臺階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像重錘敲在我驟然繃緊的心弦上。我的目光死死盯在臺階盡頭,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一道深綠色的挺拔身影出現在視線里。軍裝嚴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肩章上的銀色徽章在初升的陽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澤。
當那張輪廓分明、線條冷峻的臉完全展露在晨光中時,我手中的演講稿猛地一抖,
簌簌作響的紙張摩擦聲在突然安靜的空氣里格外刺耳。是他!真的是他!
那個在三年前的迷彩人潮中消失不見的韓亦辰,此刻就站在離我不足三米的地方。
三年軍旅生涯的淬煉,將他少年時的輪廓打磨得更加鋒利如刀,膚色是長期曝曬后的深麥色,
下頜線繃緊,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仿佛能吸納所有的光線,
卻又在剎那間,似乎有某種極其復雜、極其洶涌的情緒翻騰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本次軍訓,為期兩周。”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擴散開來,比記憶中低沉了許多,
沙啞中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像淬了冰的刀刃,精準地割開凝滯的空氣,
“我希望看到的,是令行禁止的鋼鐵連隊,而不是——”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
在臺下掃視,最終,毫無征兆地落在了我身上,那眼神像帶著實質的重量,
“——溫室里的花朵。”最后幾個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冰冷。
我的脊背瞬間竄起一股寒意,仿佛被他目光里的冰刃刮過。“接下來,
請新生代表發言……”我幾乎是同手同腳地走上主席臺,經過他身邊時,
那股熟悉的、帶著薄荷和陽光曝曬后潔凈氣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入我的鼻腔。
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腳步沉重得像陷進了泥沼,每一步都踩在自己雷鳴般的心跳上。
“尊敬的各位領導、教官,親愛的同學們,大家上午好!
我是財金學院22級新生代表王鹿……”我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出去,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目光極力避開側前方那道存在感極強的深綠色身影,
只敢死死盯著演講稿上密密麻麻的字跡,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好在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句子,在緊張到麻木的神經驅使下,終于被完整地念了出來。
最后一個音節落下,我幾乎是逃了似的,腳步虛浮地挪到了主席臺的邊緣。
漫長而枯燥的開學典禮終于結束,第一天的軍訓,在九點鐘愈發毒辣的日頭下正式拉開序幕。
站軍姿的二十分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汗水爭先恐后地從每一個毛孔里鉆出來,
匯聚成小溪,順著脊椎一路蜿蜒而下,滑進緊緊束著的腰帶里,刺得皮膚一陣陣尖銳的麻癢。
我拼命繃緊身體,眼睛死死盯著遠處旗桿頂端那面獵獵飄揚的紅旗,
努力辨認著上面一顆顆模糊晃動的五角星,
用這種機械的重復來對抗身體每一處肌肉的酸痛和抗議。
就在意識快要被蒸騰的熱氣和酸痛淹沒時,頭頂那片灼人的陽光驟然被一片陰影籠罩。
帶著強烈皂角香氣的熱息猛地逼近,瞬間將我包裹。“身體重心前傾十五度。
”韓亦辰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低沉而清晰,溫熱的呼吸拂過我汗濕的鬢角發際。他伸出手,
帶著薄繭的、骨節分明的手指,精準地握住我微微下垂的指尖,用力向上抬了抬。
迷彩服的粗糙袖管蹭過我的手背,一股細微而強烈的電流感瞬間竄遍全身,直沖頭頂。
“肩膀后展,收下頜!”他的指令冷硬干脆,不容置疑。我像個提線木偶,
僵硬地按照他的要求調整著姿勢。不遠處田磊教官吹響的哨音變得遙遠而模糊,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指尖傳來的、帶著力量感的灼人溫度,
和自己胸腔里那失了控般瘋狂擂動的心跳聲。當那聲代表解脫的哨音終于尖銳地劃破空氣時,
我幾乎是立刻軟倒在了最近的樹蔭下,背靠著粗糙的樹干,大口喘著氣,
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一瓶冰涼的礦泉水突然遞到了面前,瓶壁上凝結的水珠滾落,
滴在我的迷彩褲上,留下深色的圓點。韓亦辰站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大部分刺目的陽光。他擰開瓶蓋的動作干脆利落,帶著軍人特有的利落感,
瓶蓋在他掌心發出輕微的脆響。“喝。”只有一個字,簡短,強硬,聽不出情緒。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脖子,試圖躲開他過于迫近的氣息和那瓶水:“謝謝教官,不用了,
我不渴……”話還沒說完,那瓶水就被他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懷里,
冰冷的觸感隔著薄薄的迷彩服透進來。他沒說話,只是微微側過身,
抬起那只骨節分明、指關節處帶著薄繭的大手,
替我擋住了從枝葉縫隙里漏下的、尤為毒辣的一縷陽光。
寬大的手掌投下一片小小的、令人心安的陰涼。在這片小小的陰影里,
晰地聽見他胸腔里傳來一聲極低的、帶著無奈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情緒的震動:“逞強什么。
”這短暫的一幕,自然沒能逃過周圍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午飯時分,學校食堂里人聲鼎沸。
田磊端著堆成小山的餐盤,一屁股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下,
餐盤與桌面碰撞發出“哐當”一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