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動調整、實則每次坐上去都像陷進一團有思想的棉花糖般的沙發上費力地把自己“拔”出來,
光腳踩在恒溫、無聲、光潔如鏡的微晶石地板上。
晨光被智能窗膜精準過濾成最“喚醒愉悅”的色溫,柔柔地鋪滿客廳。
空氣里彌漫著新風系統剛剛注入的、名為“阿爾卑斯松林晨曦”的合成香氛,
清新得沒有一絲雜質,也…沒有一絲意外。“早上好,吳先生。
”客廳中央的圓形管家機器人底座無聲滑行過來,
頂部的全息影像投射出一個穿著得體虛擬管家制服、笑容標準露出八顆牙的年輕男性形象,
“今天是公元2050年7月12日,星期六。室外空氣質量優,氣溫26攝氏度。
早餐已由營養配餐機器人根據您近一周的身體數據掃描分析結果備好:低脂高纖能量粥一份,
復合維生素營養液一支,藍莓抗氧化膠囊兩粒。請問現在為您傳送到餐臺嗎?
”吳用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擠出一點生理性的淚水。“送吧,阿福。
”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阿福的全息影像微微躬身,流暢消失。幾秒鐘后,
廚房方向傳來輕微的嗡鳴聲,一個四輪餐臺機器人平穩地駛出,
將托盤精準地停放在吳用面前。粥的溫度是入口最佳的42度,
膠囊包裝光滑得沒有一絲毛刺。
他慢吞吞地吃著這份由數據和算法精心調配、確保他“健康活到120歲”的食物,
味同嚼蠟。窗外,這座城市——新紀元市——正以它無懈可擊的效率運轉著。
無人駕駛的公共磁懸浮巴士沿著透明的磁力軌道無聲穿梭,街道纖塵不染,
自律的清潔機器人像勤勉的工蟻,時刻處理著理論上幾乎不存在的垃圾。遠處,
全息廣告牌上,最新的家政機器人廣告正在循環播放:“解放您的雙手,釋放您的靈魂!
享受真正屬于您的自由時光!”廣告里,一對年輕夫婦在機器人打理的完美庭院里悠閑品茶,
笑容燦爛得刺眼。自由時光?吳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是啊,
他自由得都快長出蘑菇了。三年前,他供職的那家大型建筑設計院徹底完成了智能化轉型。
“創世”不僅能瞬間生成數百個符合所有規范、地質數據、客戶模糊偏好甚至風水學的方案,
還能自我迭代優化。像吳用這樣需要熬夜畫圖、反復修改、和客戶扯皮的“人類設計師”,
一夜之間成了昂貴的冗余配件。豐厚的補償金足夠他在這座智能天堂里“自由”很久。起初,
他享受這種自由。旅行?智能導游機器人比任何人類導游更博學、更耐心、永不疲倦。美食?
分子料理機器人能精準復刻米其林三星口感,營養還更均衡。社交?
元宇宙社區里有無數性格設定完美的虛擬伴侶和朋友。娛樂?
沉浸式全息體驗能帶你去任何地方,經歷任何冒險。但很快,
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虛感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將他淹沒。一切都太完美,太順暢,
太…沒有“人味兒”。
他不需要操心工作(他的智能投資顧問機器人“財神”正兢兢業業地打理著他的資產,
收益率穩定得令人發指),不需要操心家務(阿福統領著清潔、洗衣、烹飪等全套機器人),
甚至不需要操心健康(家庭醫療機器人“扁鵲”定期掃描,社區健康中心隨時響應)。
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一個在精密運轉的龐大機器邊緣…打醬油的閑人。“不行,
我得找點事做。”吳用放下喝得干干凈凈的營養液空管,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阿福的全息影像立刻在一旁浮現:“吳先生,根據您的日程安排和身體狀態評估,
建議您上午進行30分鐘的舒緩型智能健身,下午預約‘心靈綠洲’沉浸式放松體驗,
或者參與線上‘全球文化沙龍’……”“停停停!”吳用有些煩躁地打斷,“我是說,
找點…需要‘我’親自去做的事。工作!能賺錢的那種!
”阿福的全息影像似乎凝固了零點幾秒,完美的笑容不變:“理解您的需求。
正在為您接入‘新紀元市人類就業服務中心’網絡接口……”二,全息屏幕在吳用面前展開,
柔和的光線勾勒出“人類就業服務中心”的虛擬大廳。
一個穿著虛擬職業套裝、笑容可掬的AI引導員形象浮現出來。“尊敬的吳用先生,您好!
歡迎使用新紀元市人類就業服務中心。
我們致力于為每一位追求自我實現的市民匹配最合適的崗位。
請允許我為您進行初步的職業適配評估。”引導員的聲音甜美而缺乏起伏。
接下來是長達半小時的、事無巨細的線上評估。
吳用回答了無數問題:教育背景(建筑學碩士,已過時)、工作經驗(十年建筑設計,
—系統將其歸類為“低能量消耗型休閑”)、身體指標(由“扁鵲”實時同步:亞健康狀態,
齡AI服務對象平均值)、心理狀態問卷(結果顯示:存在輕微價值感缺失和社交疏離傾向,
建議加強社區互動模塊)……評估進度條終于走到100%。
引導員的笑容依舊完美:“感謝您的配合,吳先生。評估已完成。
基于您的綜合數據模型與當前社會崗位需求圖譜的深度匹配分析,
我們為您篩選出以下高契合度的人類專屬崗位,供您參考選擇。
“懷舊體驗館”真人情感互動員 (初級): 工作地點:市中心“時光印記”懷舊體驗館。
職責:穿著指定年代(如20世紀末、21世紀初)服飾,
活場景的標準化對話與行為展示(如展示“翻閱紙質書籍”、“使用非觸屏通訊設備”等)。
要求:情緒穩定,能較好執行標準化腳本。時薪:15新元。
有機生命體藝術創作輔助員: 工作地點:“靈感之源”生物藝術工坊。
職責:在AI藝術家的指導下,
低技術要求的生物材料(如特定菌落培育、植物枝條修剪)的預處理、清潔與基礎維護工作。
要求:無嚴重過敏史,具備基礎耐心。時薪:12新元。
I行為觀察與倫理記錄員 (實習): 工作地點:新紀元市人工智能倫理監督局(分部)。
如公園、服務大廳)觀察記錄指定高階AI服務單元(如咨詢師、調解員)的日常交互行為,
模式、微表情模擬、決策邏輯等是否嚴格符合《人工智能服務倫理憲章》附錄七(修訂版)。
要求:觀察力細致,能忍受重復性工作。時薪:18新元(實習期三個月后評估轉正)。
吳用盯著這三個選項,感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情感互動員?
像個博物館里的活化石標本?藝術輔助員?給AI打下手洗試管?倫理記錄員?
當AI的AI監工?這哪里是工作,
這分明是系統施舍給“無用人類”的、帶有強烈社會實驗和象征意義的安慰劑!
“就…沒有別的了?”吳用不甘心地問,聲音有點干澀,“需要用到我專業知識的?
或者…更有創造性的?”引導員的笑容紋絲不動:“吳先生,根據深度匹配算法,
譜(建筑設計、空間規劃、結構力學等)在當前社會生產鏈條中的需求指數已低于0.1%。
‘創造性’工作已由高階AI系統高效覆蓋,
其產出在質量、效率、成本及合規性上具有不可比擬的優勢。我們為您提供的選項,
是經過嚴謹評估,
最能發揮您當前‘人性特質’(如情感模擬、生物體靈活性、主觀觀察力)價值,
同時符合社會整體效益最大化原則的崗位。請問您對哪個選項感興趣?
我可以立即為您提交申請。”“人性特質”?吳用咀嚼著這個詞,只覺得無比諷刺。
他引以為傲的專業、他熬夜畫圖的熱情、他為一個方案絞盡腦汁的創造力,
在AI的絕對優勢面前,
被輕飄飄地歸入了需要特殊“崗位”才能發揮的、名為“人性特質”的邊角料。
“我再…想想。”吳用幾乎是逃也似地退出了系統。虛擬大廳消失,
房間里只剩下阿福安靜的待機微光和窗外城市永恒高效的背景音。
挫敗感像沉重的鉛塊壓在他胸口。他需要透氣,需要看到…活人!哪怕只是看一眼。
他抓起一件外套,對阿福說:“我出去走走。”“好的,吳先生。室外紫外線指數中等,
已為您預約社區共享單人代步器,預計2分鐘后抵達樓下。請注意安全。
”阿福的聲音波瀾不驚。走出恒溫恒濕的公寓大樓,
息(可能是社區綠化帶里自動灌溉系統噴出的水霧混合了合成土壤的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
吳用拒絕了那個造型圓潤、無聲懸浮在他身邊的單人代步器,執意步行。街道空曠得驚人。
偶爾駛過的車輛全是無人駕駛。幾個維護城市立體綠化帶的園藝機器人像巨大的機械蜘蛛,
在垂直綠墻上靈活攀爬。公園里,
幾個老年人在AI健身教練標準的口令和全息動作示范下做著舒緩的體操,動作整齊劃一。
長椅上,一個年輕人戴著沉浸式頭盔,身體偶爾輕微抽動,顯然在虛擬世界里激戰正酣。
唯一發出點“人聲”的,是路邊一個提供便民咨詢服務的AI亭,
聲正在耐心地回答某個看不見的提問者:“…您可以通過‘市民通’APP第37號子菜單,
提交‘個性化生活垃圾回收方案優化建議’,
系統將在0.5個工作日內給予智能評估反饋…”吳用漫無目的地走著,
一種深切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幽靈,
游蕩在這座由鋼鐵、硅晶和代碼構筑的輝煌宮殿里,無人看見,也…無人需要。
到社區邊緣一個略顯老舊的微型商業區——這是城市更新規劃中暫時被“保留特色”的區域,
零星還有幾家掛著傳統招牌的小店在AI服務的洪流中艱難求生。
他的目光被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吸引住了。招牌是樸實的木匾,
上面是手寫的、略顯笨拙的毛筆字:“陳記醬園”。櫥窗里陳列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罐,
里面是深褐色的液體,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一股熟悉的、復雜而濃郁的醬香和醋香,
混合著一點點發酵的微酸氣息,隱隱約約地飄了出來。這味道!如此原始,如此粗糲,
如此…真實!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吳用記憶深處某個塵封的匣子。
他想起了小時候外婆家陰暗潮濕的廚房角落,
紗布、靜靜發酵的大醬缸;想起了母親在廚房里用醬油和醋調出的、獨一無二的家常菜味道。
那是數據無法復制的煙火氣,是算法無法模擬的時光沉淀。鬼使神差地,
吳用推開了那扇有些沉重的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
在這過分安靜的環境里顯得格外突兀。三,店內光線有些昏暗,
空氣中彌漫的醬醋氣息更加濃郁醇厚,還夾雜著木頭發酵桶特有的味道。
與外面光潔如新的世界相比,這里像是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墻壁有些斑駁,
貨架上整齊碼放的瓶瓶罐罐擦得很干凈,但看得出歲月的痕跡。
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頭兒,正背對著門口,
費力地用一個長柄木勺在一個半人高的深褐色大陶缸里緩緩攪動著。聽到門響,
他慢慢轉過身。臉上皺紋深刻,像干涸的土地,但一雙眼睛卻出乎意料的清亮有神。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工裝,袖口和胸前沾著些深色的醬漬。“哦,來客人啦?
”老頭兒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點地方口音,笑容很樸實,“隨便看看,都是自家釀的,
老方子。”“老…老板?”吳用有點不確定地開口,環顧四周,沒看到任何服務機器人,
“就您一個人?”“可不就我一個嘛!”老頭兒把長木勺靠在缸邊,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走過來,“機器?嗨,它們哪懂這個!我這兒的活兒,靠的是鼻子,是手,是心,
是老天爺賞的時辰和溫度。機器搞出來的,那叫調味液,不叫醬,不叫醋!
”他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自豪。吳用被他的直率逗樂了,
心頭的陰霾似乎被這濃郁的氣息和老人的話沖淡了一絲。“您這兒…生意還好?
”“湊合活著唄!”陳伯(吳用后來知道大家都這么叫他)擺擺手,
指了指角落一個極其老舊、屏幕都有些發黃的掃碼支付終端,“比不了外面那些大機器弄的,
又便宜又‘標準’。但總有些老街坊,有些念舊的人,就好這一口‘不標準’的老味道。
”他拿起一個小瓷碟,從旁邊一個小壇子里舀出一點深紅透亮的液體,
又拿起一根細竹簽蘸了點,遞給吳用,“嘗嘗?頭道生抽,三年陳。”吳用遲疑了一下,
接過竹簽,小心翼翼地將那滴醬油點在舌尖。
一股難以形容的復雜滋味瞬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咸鮮是底味,緊接著是醇厚的甘甜,
然后是層層疊疊的、如同陳年好酒般的馥郁醬香,
最后還有一絲絲難以捕捉的、類似焦糖和堅果的微妙回甘。這味道極其濃郁,卻又異常和諧,
何由食品工廠機器人調配的、成分表精確到毫克的“特級醬油”都要厚重、豐富、有…靈魂!
“這…這味道!”吳用眼睛一亮。陳伯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得意:“咋樣?
跟那些鐵罐子里流出來的‘標準味兒’不一樣吧?機器知道大豆、小麥、鹽、水的比例,
知道發酵溫度曲線,可它們聞不到缸里菌子唱歌的味兒,
摸不到醬醅在手里從生澀到柔潤的變化,嘗不到日頭曬在醬缸上那股子‘火氣’!差得遠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