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穿越成古代沖喜新娘，發(fā)現(xiàn)丈夫江硯是裝病的落第舉人。
她決定用現(xiàn)代農(nóng)學(xué)知識改造貧瘠荒地，卻被他敏銳地捕捉到“大棚蔬菜”等新奇詞匯。
當(dāng)村里人嘲笑她種不出糧食時，江硯默默為她改良農(nóng)具；當(dāng)她擔(dān)心因“無子”被休棄時，
他當(dāng)眾燒毀納妾文書：“我江硯此生，唯卿而已。”雪花飄落時，她終于種出反季草莓。
他嘗著酸甜果實，在暖炕上吻去她指尖的泥土：“晚晚，你種活了荒田，也種活了我這顆心。
”---意識像沉在冰冷的深水里，粘稠而滯重。蘇晚費力地睜開眼，首先撞入感官的，
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混雜著陳年木頭和塵土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讓她幾乎喘不過氣。眼前是昏黃模糊的一片，過了好幾秒，
視線才艱難地聚焦——低矮的、被煙火熏得發(fā)黑的房梁，糊著黃泥的土墻坑洼不平，
角落里一張掉了漆的破舊木桌上，一盞油燈如豆，燈芯噼啪爆出微弱的火星，
掙扎著驅(qū)散一隅黑暗。這是哪兒？
記憶的碎片尖銳地回閃：寫字樓冰冷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白光，
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報表數(shù)字像是永無止境的螞蟻在爬行，
心口那股熟悉的、被無形巨手死死攥緊的絞痛猛地襲來，眼前驟然一黑……然后，
就是這片令人窒息的昏暗和藥味。她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試圖撐起身子，
身下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骨頭生疼。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這間狹小得可憐的屋子，
最終落在房間另一側(cè)那張同樣簡陋的木板床上。那里躺著一個人。一個男人。
身上蓋著一床洗得發(fā)白、打著幾處補(bǔ)丁的藍(lán)布薄被。借著搖曳昏暗的油燈光，
只能看清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側(cè)臉輪廓，下頜線條繃得很緊，薄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他的呼吸極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整個人透著一股沉沉暮氣，
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融入這片昏暗里消失不見。蘇晚的心猛地一沉，
一個極其荒謬又讓她渾身發(fā)冷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沖喜？她成了沖喜新娘？
給一個……看起來半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棺材里的人？就在這時，
一陣刻意放輕、卻又帶著不容忽視存在感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外。緊接著，
門軸發(fā)出喑啞刺耳的“吱呀”聲，
一個挽著圓髻、穿著半舊深灰色粗布衣裙的中年婦人端著一個粗瓷碗，
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了進(jìn)來。碗里黑乎乎的藥汁散發(fā)著更加濃郁的苦澀氣味。
婦人約莫四十出頭，面容枯槁，眼窩深陷，布滿愁苦的皺紋。她抬眼飛快地瞥了蘇晚一眼，
眼神里混雜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隨即目光立刻轉(zhuǎn)向床上那個無聲無息的男人，嘴唇哆嗦了一下，
聲音干澀沙啞：“新…新婦醒了？正好，快把這藥給硯哥兒喂下去吧。”她的語氣不是請求，
更像是一種沉重的、交付任務(wù)般的告知。說著，
她把那碗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藥汁塞進(jìn)了蘇晚冰冷僵硬的手里，粗糙的碗沿硌著她的掌心。
婦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渾濁的眼里似乎有水光一閃，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沉甸甸地壓在這間狹小的屋子里，然后她轉(zhuǎn)身退了出去，門又被輕輕掩上，
隔絕了外面同樣壓抑的世界。屋里只剩下那微弱的燈芯燃燒聲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蘇晚端著碗，指尖傳來的熱度燙得她微微一縮。她盯著床上那個被稱作“硯哥兒”的男人，
那碗黑漆漆的藥汁仿佛是連接著兩個世界的唯一媒介。她深吸一口氣，
那濃重的藥味嗆得她喉嚨發(fā)癢。她挪動著僵硬的身體，一點點蹭到他的床邊。離得近了，
那股藥味混合著一種久病之人特有的、難以言喻的氣息更加清晰。
她看著他那張過分蒼白的臉，緊閉的眼瞼下是淡淡的青影，整個人像一尊沒有生氣的玉雕。
“喂…喝藥了。”她干澀地開口，聲音低啞得自己都嚇了一跳。她試圖伸出手去扶他的肩膀，
觸手之處，隔著單薄的中衣，能清晰感覺到那肩膀的瘦削和骨頭的嶙峋。然而，
就在她的手指剛剛觸碰到他身體的瞬間——男人緊閉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極其細(xì)微，如同蜻蜓點水掠過湖面，若非蘇晚此刻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幾乎就要錯過。
緊接著，她清晰地感覺到，被她扶著的那一側(cè)肩膀，肌肉似乎有極其輕微的、瞬間的繃緊，
快得像是一種錯覺。蘇晚的動作猛地頓住。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他在裝！
他不是病入膏肓，至少，此刻他對外界的觸碰有反應(yīng)！
這個認(rèn)知讓她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瞬，端著藥碗的手微微發(fā)顫。就在這時，
床上的人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低微的呻吟，像是無意識的囈語，然后，
那兩扇濃密卻毫無血色的眼睫，緩緩地、極其費力地掀開了一條縫。視線是渙散的、茫然的，
仿佛剛從最深沉的黑暗里掙脫出來，帶著無盡的疲憊和虛弱。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動著，終于，
落到了近在咫尺的蘇晚臉上，帶著一種全然陌生的審視。四目相對。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眼睛很黑，像幽深的寒潭，雖然此刻被刻意的虛弱感覆蓋著，
但深處似乎有一簇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銳光一閃而過。
快得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你……”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
聲音干澀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微弱得幾乎被油燈的噼啪聲蓋過，“是…誰？
”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蘇晚端著藥碗，指尖被粗瓷硌得生疼。
她看著他眼中那抹極力掩飾卻依舊透出本色的銳利，
心里那點殘存的恐懼和茫然瞬間被一種近乎荒謬的冷靜取代。“蘇晚。
”她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名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昏暗的穩(wěn)定，
目光坦然地迎上他審視的視線，“你的新婦。來給你沖喜的。
”她刻意在“沖喜”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男人的瞳孔似乎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濃重的疲憊覆蓋。
他極其緩慢地、幅度極小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脖頸，視線重新落回屋頂那被煙熏火燎的黢黑房梁上，
仿佛多看蘇晚一眼都是巨大的負(fù)擔(dān)。他再次閉上眼，只余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整個人又恢復(fù)了那種行將就木的死寂。蘇晚端著那碗已經(jīng)不那么燙手的藥汁，站在原地，
沒有再動。沖喜？給一個裝病的人沖喜？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她端著那碗漸漸涼透、藥味越發(fā)沉濁的藥汁，在床邊僵立了片刻。
昏暗的油燈將他蒼白的側(cè)臉輪廓映照得忽明忽暗，那緊閉的雙眼和微弱的氣息，
像一張精心織就的網(wǎng)，試圖將他真實的意圖和力量全部掩蓋。
蘇晚輕輕地將藥碗放在床頭那張同樣破舊的小凳上，粗瓷磕碰木頭，發(fā)出沉悶的一聲輕響。
她不再看他，轉(zhuǎn)身走到那扇小小的、糊著厚厚麻紙的木窗邊。窗紙很舊，
布滿灰塵和細(xì)小的裂紋，透進(jìn)來的天光渾濁而暗淡。她伸出手指，
小心翼翼地在窗紙上摳開一道微小的縫隙。
一股混合著泥土、草木腐敗氣息的冷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帶著深秋特有的蕭瑟和寒意，
瞬間沖淡了屋里那令人窒息的藥味，卻也讓她打了個寒噤。目光透過那道縫隙向外望去。心，
徹底沉到了谷底。映入眼簾的，是荒涼。一種令人絕望的、赤裸裸的荒涼。
低矮歪斜的土坯院墻，不少地方已經(jīng)坍塌，露出參差的豁口。院子很小，地面坑洼不平，
散落著枯黃的雜草和不知名的碎石。院墻外，視野所及之處，
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黃褐色的土地。田埂歪歪扭扭，
田地里稀稀拉拉地立著些蔫頭耷腦、枯瘦發(fā)黃的作物秸稈，在深秋的冷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
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折斷。遠(yuǎn)處的山丘也是光禿禿的，植被稀疏，像被剝?nèi)チ似っ木瞢F，
嶙峋而猙獰。貧窮。赤貧。荒蕪。這三個詞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蘇晚的心上。
這具身體殘留的記憶碎片也在此刻翻涌上來，拼湊出這個家更清晰的輪廓——公爹早逝，
婆母江氏，也就是剛才那位枯槁婦人，身體孱弱多病。床上那位裝病的“夫君”，名叫江硯，
據(jù)說是個讀書人，曾去考過舉人，結(jié)果名落孫山，回來后就“一病不起”，
耗盡了家中僅有的積蓄。如今，家里除了幾畝貧瘠得幾乎長不出東西的薄田，
和一個破敗漏風(fēng)的院子，真可謂是一無所有。而自己，蘇晚，
一個被娘家為了十兩銀子聘禮賣過來沖喜的“貨物”。活下去。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qiáng)烈和清晰。什么穿越的驚惶，什么沖喜的荒謬，什么裝病的疑云，
在這片赤裸裸的生存絕境面前，都變得蒼白無力。她必須活下去，
在這個陌生的、嚴(yán)酷的古代世界里，靠自己的力量扎根。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貧瘠的黃土地。
前世作為農(nóng)業(yè)公司項目主管，深入過無數(shù)貧困地區(qū)考察推廣的經(jīng)歷，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浮木。
改良土壤，選育良種，科學(xué)輪作……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知識和經(jīng)驗，在絕望的荒蕪中，
如同黑暗里悄然亮起的微弱星火。身后，床上傳來一聲極輕的、仿佛壓抑著的咳嗽聲。
蘇晚沒有回頭。她只是微微挺直了脊背，目光更加專注地投向窗外那片貧瘠的土地。
活下去的第一步，就從這片死地開始。日子在江家小院里，像浸了水的舊棉絮，
沉重而緩慢地拖行。蘇晚很快摸清了家里的狀況。婆母江氏，是個被苦難徹底壓垮了的婦人，
眼神常年帶著一種空茫的悲苦，身體也確實不好，干不了重活，
大部分時間只是沉默地坐在屋檐下，對著灰蒙蒙的天空發(fā)呆，
偶爾發(fā)出一聲悠長而壓抑的嘆息。至于江硯，這位“病弱”的夫君，
則完美地扮演著一個沉疴難起的角色。他幾乎終日躺在里屋那張硬板床上，臉色蒼白，
氣息微弱，
除了每日三餐由蘇晚或江氏端進(jìn)去那碗清可見底的稀粥或藥湯（蘇晚每次都只做做樣子，
那藥湯最終都倒進(jìn)了墻角），他幾乎從不踏出房門一步，也極少說話。偶爾蘇晚進(jìn)去收拾，
總能感覺到一道若有似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沉靜的、探究的意味，
但當(dāng)她看過去時，他又總是閉著眼，仿佛從未醒來。蘇晚懶得拆穿他。
生存的壓力像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肩頭，讓她無暇他顧。她開始用自己的方式，
笨拙地融入這個家，或者說，改造這個家。
家里僅有的口糧是半缸摻著不少沙石的糙米和一袋子快要見底的雜豆。
蘇晚在廚房角落發(fā)現(xiàn)了一把蒙塵的鋤頭和一把豁了口的小鐵鍬。她費力地把它們清洗干凈，
磨掉厚厚的銹跡。第一件事，是解決水源和衛(wèi)生。院角那口搖搖晃晃的舊轱轆井，
打上來的水渾濁不堪，還帶著一股土腥味。蘇晚憑著記憶，找了些相對干凈的碎石和細(xì)沙，
又在屋后尋到一種吸附性強(qiáng)的黏土，一層層鋪在一個破了大半的舊陶缸底部，
做了一個簡易的過濾裝置。雖然簡陋，但反復(fù)過濾幾次后，井水的渾濁度明顯降低，
嘗起來那股土腥味也淡了許多。她又用剩下的黏土混著細(xì)沙，
把院子里幾個積滿污水的泥坑填平夯實。這些動靜自然瞞不過江氏。起初，
江氏只是用那雙空洞又帶著點驚惶的眼睛看著她忙碌，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更深的嘆息。蘇晚也不解釋，只是默默地把過濾好的清水端到她面前。
“娘，喝點水，干凈的。”蘇晚的聲音平靜。江氏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波動，
枯瘦的手遲疑地接過粗瓷碗，嘴唇輕輕碰了碰碗沿，嘗了一口，似乎愣了一下，
又慢慢地喝了幾口。那之后，她看向蘇晚的眼神里，那種純粹的麻木里，
似乎摻雜了一點點極其細(xì)微的、難以言說的東西。蘇晚的第二步，是那塊貧瘠的田地。
趁著江氏午睡，她扛著那把豁口的鐵鍬，獨自走向?qū)儆诮摇⒕o挨著院墻外的那一小塊薄田。
深秋的風(fēng)帶著刺骨的寒意，刮在臉上生疼。腳下的土地硬得像石頭，鐵鍬挖下去，
發(fā)出沉悶的“鏘鏘”聲，只能撬起淺淺一層干硬板結(jié)的土塊，顏色是貧瘠的黃褐色，
幾乎看不到什么腐殖質(zhì)的黑色。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指尖捻開。土質(zhì)粗糙，
沙礫感極重，缺乏粘性和養(yǎng)分，典型的砂質(zhì)貧瘠土。
前世在黃土高原項目區(qū)的記憶瞬間清晰起來。改良這種土壤，
需要大量的有機(jī)質(zhì)——腐熟的農(nóng)家肥。可江家連人都快養(yǎng)不活了，哪來的牲口？唯一的肥源，
就是人畜的糞便和……草木灰。蘇晚的目光掃過院子角落堆著的一小堆灶膛灰，
以及屋后那片荒坡上稀疏的枯草和零星的落葉。她有了主意。接下來的日子，
江家小院里多了一個忙碌的身影。蘇晚不再僅僅局限于那方寸之地。她開始早出晚歸，
小小的身影幾乎融入了村子邊緣的荒山野地。
她拿著那把豁口鐵鍬和家里唯一一個破舊的藤筐，像個最沉默的拾荒者。
她在村后那條幾乎斷流的小河溝旁低洼潮濕處，
小心翼翼地挖取帶著水腥味的黑色淤泥；她在山腳下背陰的樹林里，
用樹枝費力地?fù)О嵌逊e了不知多少年的、松軟而富有腐殖質(zhì)的枯枝落葉層；她甚至避開人，
在村子邊緣廢棄的、長滿荒草的舊糞坑邊緣，屏住呼吸，
刮取那些早已干硬板結(jié)、但依稀能辨出成分的陳年污垢。每一次都只挖一點點，
動作迅速而隱秘，仿佛在進(jìn)行一項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務(wù)。藤筐沉甸甸地壓在她瘦削的肩頭，
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深秋的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吹亂了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
黏在同樣沾滿泥灰的臉頰上。粗糙的藤條磨破了肩上薄薄的衣衫，在皮膚上留下道道紅痕，
火辣辣地疼。回到那個破敗的小院，
奇異味道的淤泥、腐葉、陳垢——混合著家里每日產(chǎn)生的灶膛灰燼和一點點可憐的人畜糞便，
堆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她學(xué)著前世記憶里的方法，用鐵鍬反復(fù)翻攪，再覆蓋上一層薄土，
讓它們靜靜地腐熟發(fā)酵。那股混合著酸腐、土腥、焦糊的復(fù)雜氣味，
開始在小小的院落里彌漫開來，濃烈得幾乎能凝成實質(zhì)。這味道實在太沖了。終于有一天，
當(dāng)蘇晚又一次拖著沉重的藤筐，帶著滿身泥土和那股難以言喻的氣味走進(jìn)院子時，
一直沉默的江氏爆發(fā)了。“你…你這是在作甚啊！
”江氏枯槁的臉上第一次因為激動而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聲音尖利而顫抖，帶著哭腔，
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角落那個氣味源，“弄得滿院子都是…都是什么味兒！腌臜！丟人！
村里人要是知道了，我這老臉…我這老臉往哪擱啊！”她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渾濁的眼淚順著深深的皺紋淌下來，“硯哥兒還病著…你…你這是要逼死我們娘倆嗎？
”蘇晚放下藤筐，肩膀被勒得生疼。她看著激動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婆母，沒有立刻辯解。
她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過濾過的清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
冰冷的液體滑過干渴灼痛的喉嚨，稍稍平息了身體的疲憊和心頭的澀意。然后，
她走到江氏面前，蹲下身，平視著那雙充滿恐懼、羞恥和絕望的眼睛，聲音不高，
卻異常清晰：“娘，臉面重要，還是活下去重要？”江氏被她問得一怔，
捶打胸口的動作僵住了，眼淚還掛在腮邊。蘇晚的目光轉(zhuǎn)向那片貧瘠的院墻外：“那地，
再這么下去，明年開春，種什么？吃什么？這點糧，熬不過冬天。
”她指著角落那堆正在發(fā)酵的“寶貝”，“這些東西，是臭，是腌臜。但把它們埋進(jìn)地里，
地就有勁了，就能長出更多的糧食。有了糧食，我們才能活命。”她的語氣沒有慷慨激昂，
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平靜和沉重，“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江氏呆呆地看著她，
又看看那堆散發(fā)著異味的混合物，嘴唇翕動著，最終，那激動的情緒如同被戳破的氣球，
迅速癟了下去，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無助。她頹然地坐回小凳上，雙手捂著臉，
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嗚咽從指縫里漏出。蘇晚默默起身，拿起鐵鍬，
繼續(xù)去翻攪那堆肥料。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她微微偏過頭，卻沒有停下動作。她知道，
江氏或許無法理解，但至少，暫時不會再激烈地反對了。就在她專注地?fù)]動鐵鍬時，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里屋那扇緊閉的、糊著破舊窗紙的門板，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仿佛有人剛剛從門縫后移開了視線。她動作頓了一瞬，隨即又像什么都沒察覺一樣，
繼續(xù)著手里的活計。翻攪的“沙沙”聲在壓抑的小院里單調(diào)地響著。
日子在江家小院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繼續(xù)著。角落那堆發(fā)酵的有機(jī)肥，氣味依舊霸道，
但江氏除了偶爾對著它發(fā)一會兒呆，嘆幾口氣，終究沒再說什么。
蘇晚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蟻，除了繼續(xù)搜集材料擴(kuò)大她的肥料堆，也開始為開春做準(zhǔn)備。
她開始整理院子。把那些坑洼盡量填平，將散亂的碎石雜草清理出去。
她用撿來的、還算結(jié)實的樹枝，在院墻最向陽的一小片空地上，
笨拙地搭起了一個低矮的架子，上面鋪上尋來的、相對平整的破木板和茅草，
做成一個簡陋的遮陽棚。又在棚下用石頭壘了個小小的、方正的“池子”。
這古怪的舉動終于引起了江氏一絲活泛的好奇。她挪到門邊，看著蘇晚忙碌，
忍不住小聲問：“晚丫頭，這…這又是做啥？”蘇晚抹了把額角的汗，臉上蹭了道泥痕，
指著那個小池子和遮陽棚：“娘，開春我想試試育點不一樣的苗。”她頓了頓，補(bǔ)充道，
“用暖炕的法子。”“暖炕？”江氏更糊涂了。“嗯，”蘇晚點頭，一邊繼續(xù)壘著石頭，
一邊解釋，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篤定，“就像屋里燒炕，底下熱乎，上面就暖和。我想著，
在這池子底下，想法子讓它暖起來，上頭搭棚子擋風(fēng)，這樣開春還冷的時候，
就能早點把種子育出來，苗壯實了，移栽到地里，長得快，收成就好。
”她沒提“育苗床”、“小拱棚”這些現(xiàn)代詞匯，只用最樸素的農(nóng)家語言解釋著原理。
江氏似懂非懂，只覺得這新婦的想法古里古怪，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她看著蘇晚沾滿泥土卻異常明亮的眼睛，最終只是囁嚅了一句：“能…能行嗎？
”“試試才知道。”蘇晚笑了笑，露出一口細(xì)白的牙，在沾滿泥灰的臉上格外醒目。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明顯奚落意味的議論聲，像一群聒噪的麻雀，
毫無預(yù)兆地飛進(jìn)了小院。“喲！江家嫂子，忙著吶？
”院門口不知何時聚攏了幾個端著木盆、像是剛在河邊洗完衣服的村婦。
為首的是住在村東頭的王嬸子，一張圓盤臉，顴骨很高，薄嘴唇，
眼神里透著精明和毫不掩飾的看熱鬧的興致。她伸著脖子，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院子里掃射，
最后精準(zhǔn)地落在了角落那堆散發(fā)著異味的肥料和那個新搭的、不倫不類的遮陽棚上，
嘴角立刻撇出一個夸張的弧度。“嘖嘖嘖，”王嬸子捏著鼻子，聲音尖得能刺破耳膜，
“我說這味兒打老遠(yuǎn)就熏得人頭疼！江家嫂子，你們家這新婦……可真是能折騰啊！
”她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轉(zhuǎn)向蘇晚，充滿了鄙夷，“瞧瞧，這弄的啥玩意兒？
黑黢黢臭烘烘的堆在院里，這是要開糞場啊？還有這棚子，搭得歪歪扭扭，
擋著風(fēng)又遮著陽的，種金子呢？”旁邊的幾個婦人跟著哄笑起來，
七嘴八舌地附和：“可不是嘛！江家嫂子，你們家硯哥兒還病著，可經(jīng)不起這么熏啊！
”“新婦不懂事，你這當(dāng)婆婆的也不管管？這要是招了蒼蠅蟲子，得了病可咋整？
”“聽說還滿山亂跑，挖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回來？嘖嘖，到底是外面買來的，不知根底，
不懂規(guī)矩……”刻薄的話語像冰冷的石子，噼里啪啦砸進(jìn)院子里。江氏的臉?biāo)查g變得慘白，
身體微微發(fā)抖，嘴唇哆嗦著，想辯解什么，卻又被那洶涌的嘲笑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能無助地看向蘇晚，眼神里充滿了難堪和哀求，仿佛在說：看吧，
我就知道會這樣……蘇晚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直起身。她沒有立刻反駁，只是平靜地轉(zhuǎn)過身，
面對著院門口那群看笑話的人。深秋的風(fēng)吹起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的臉上還沾著泥灰，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清亮，像被水洗過的黑曜石，沒有絲毫怯懦，
直直地看向為首的王嬸子。那平靜到近乎漠然的目光，竟讓王嬸子喋喋不休的嘴頓了一下，
心頭莫名地掠過一絲異樣。“王嬸子，”蘇晚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那些哄笑，
“這堆東西，是臭。但開春埋進(jìn)地里，是肥。”她指了指那堆肥料，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今天天氣不錯，“地里肥了，莊稼才能長得好。莊稼長好了，才有飯吃。
嬸子家地里的收成，若是覺得夠吃了，自然瞧不上這點腌臜東西。
”她的話直白得像一把鈍刀，戳中了最核心的生存問題。王嬸子家勞力多，地也相對好些，
但也遠(yuǎn)沒到可以隨意嘲笑別人為活命掙扎的地步。王嬸子被噎了一下，臉上有些掛不住，
梗著脖子強(qiáng)辯：“哼！歪理！誰知道你弄的什么鬼東西！別把地弄壞了！”“壞不壞，
開春種了就知道。”蘇晚的目光轉(zhuǎn)向那個簡陋的遮陽棚和育苗池，“至于這個棚子，
不過是想試試，讓苗早點出來，少挨點凍。法子笨，讓嬸子們見笑了。”她微微扯了下嘴角，
那笑容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平靜，“總比坐著等餓死強(qiáng)。”她不再看她們，
彎下腰，拿起鐵鍬，繼續(xù)壘她的石頭池子。一下，又一下，動作穩(wěn)定而有力，
仿佛院門口那群人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那無視的態(tài)度，比激烈的反駁更讓人難堪。
王嬸子等人討了個沒趣，想再刻薄幾句，看著蘇晚那副油鹽不進(jìn)、只管埋頭干活的樣子，
又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得難受。最終只能互相使了個眼色，撇著嘴，帶著未盡興的嘲弄，
悻悻然地離開了。臨走前，王嬸子還不忘丟下一句：“哼！裝模作樣！等著瞧吧，
看你能折騰出個啥名堂！”嘈雜的議論聲隨著腳步聲遠(yuǎn)去，小院重歸寂靜，
只剩下鐵鍬刮過石頭的沙沙聲，以及江氏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喘息。蘇晚壘好最后一塊石頭，
直起腰，輕輕吁了口氣。她走到水缸邊舀水洗手，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江氏挪到她身邊，
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顫抖著：“晚…晚丫頭，
她們…她們說話是難聽……可…可你……”她想說“你何必惹她們”，又覺得這話不對，
一時語塞。“娘，”蘇晚擦干手，轉(zhuǎn)過身，看著江氏通紅的眼睛，語氣放緩了些，
“日子是我們自己過的。她們嚼她們的舌根，我們種我們的地。地里長不出糧食，
她們不會分給我們一粒米。地里若能長出糧食，”她頓了頓，
目光掃過院墻外那片貧瘠的黃色，“她們的話，就只是陣風(fēng)。”江氏怔怔地看著她，
看著這個臉上還帶著稚氣、眼神卻異常沉靜堅韌的新婦，心頭那沉甸甸的絕望和羞恥，
似乎被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jìn)了一點點微弱的光亮。她嘴唇動了動，
最終只是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似乎少了些認(rèn)命的死寂，
多了點模糊的、自己也說不清的期盼。蘇晚轉(zhuǎn)身準(zhǔn)備進(jìn)屋去拿點東西，剛走到里屋門口，
腳步卻微微一頓。那扇一直緊閉的、糊著破舊窗紙的房門，此刻虛掩著一條細(xì)縫。縫隙里，
一片深藍(lán)色的衣角一閃而過，迅速消失在門后的陰影里，快得像她的錯覺。
蘇晚的目光在那條門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平靜無波，仿佛什么都沒看見。她伸手，
平靜地推開了門。屋內(nèi)的光線比外面更暗。江硯依舊背對著門，面向墻壁側(cè)臥著，
身上蓋著那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薄被。他的姿勢似乎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但蘇晚敏銳地注意到，
他放在身側(cè)的那只手，原本應(yīng)該是隨意搭著的，此刻卻微微蜷縮著，
指尖似乎有些不自然地扣著身下的草席邊緣。
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藥味和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被刻意營造出來的病弱氣息。除此之外，
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不同于藥味的冷冽氣息，像是冬日里松針的味道，若有若無。
蘇晚目不斜視，徑直走到靠墻的破舊木柜前，拉開抽屜，
翻找她需要的東西——幾根用來固定育苗棚的舊麻繩。柜門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
在寂靜的屋里格外清晰。她能感覺到，在她翻找東西的整個過程中，背對著她的那個人，
身體似乎比平時繃得更緊了一些，連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都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停頓。找到麻繩，蘇晚關(guān)上抽屜，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時，
她腳步未停，卻像是自言自語般，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屋里人聽清的音量，
清晰地吐出幾個詞：“土溫……光照……通風(fēng)……還得琢磨琢磨……”她的聲音平淡無奇，
仿佛只是在梳理自己腦海里的種田計劃。然而，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
她清晰地捕捉到身后那張硬板床上，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被壓抑著的抽氣聲。
那聲音短促而突兀，在寂靜的屋里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一顆小石子。
蘇晚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直。她拿著麻繩，
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順手將門輕輕帶上。門板合攏的輕響之后，里屋陷入了更深的寂靜。
床上，面朝墻壁的江硯，緩緩地、極其僵硬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總是刻意蒙著虛弱霧靄的黑眸深處，
此刻卻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的銳利光芒。
土溫……光照……通風(fēng)……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指向性太過明確！
這絕不是一個尋常村婦，甚至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人能隨口道出的！
它們精準(zhǔn)地指向了作物生長的核心要素，
其背后隱含的是一種對自然規(guī)律的深刻洞察和近乎……“格物”般的探索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