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說夜貓子叫是要索命的。父親病危那晚，我聽見窗外貓頭鷹叫了一整夜。
他抓住我的手：“那不是鳥叫...是人...在等仇...”我作為醫生解剖父親遺體時，
在胸腔里發現半截帶指甲的斷指。警察連夜封鎖村莊，在村口老槐樹下挖出七具尸體。
每具尸體都少了根手指。而樹頂那只貓頭鷹，爪子上掛著半截人類指骨做的哨子。
急診室的燈光白得刺眼，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小刀，扎得人眼球發澀。
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舌根上，
混合著血腥、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絕望的酸腐氣息。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
疲憊像潮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著神經的堤岸，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
又一個車禍傷者剛剛被推走，走廊里殘留著匆忙的腳步聲和低語的回響。就在這時，
口袋里那只老舊的手機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突兀，像一只瀕死的蜂。
屏幕上跳躍的號碼，是老家村支書李老栓的。一股沒來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
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這個時間，這個號碼，絕無好事。“喂？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林默？是你嗎？快…快回來！
”李老栓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狠狠打磨過，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心驚肉跳的顫抖，
“你爹…你爹不行了！就這一會兒了！快啊！”“什么？”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
“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怎么會……”“說不清！你快回來！”李老栓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哭腔，“晚了…就什么都見不到了！回來啊！他一直在念你的名字！
”電話猛地掛斷，只剩下一串急促的忙音，嘟嘟嘟地敲打著我的耳膜，
也敲打著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父親？不行了？那個總是沉默如山、脊梁挺得筆直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慌攫住了我。我甚至來不及跟值班的同事交代一句，
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幾乎是跌撞著沖出了急診室的大門。夜風像冰冷的河水，
瞬間灌滿了鼻腔和衣領。車子在通往老家的山路上瘋狂顛簸，引擎發出不堪重負的嘶吼。
車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山巒的輪廓在遠處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默而壓抑。
盤山路像一條垂死的巨蟒，扭曲著伸向群山深處那個名叫“鴉嶺”的村莊。我的故鄉，
一個被時間遺忘的角落，一個連陽光似乎都比別處黯淡幾分的地方。
車子終于拐進那熟悉又陌生的村口時，已是深夜。村口那棵虬枝盤曲的老槐樹，
像一只從地獄里伸出的巨爪，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扭曲的陰影。車子碾過坑洼的土路，
發出沉悶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然而，比引擎聲更刺耳的，是另一種聲音。
“嗚——咕咕——嗚——”聲音來自高處，來自那棵老槐樹濃密的樹冠深處。悠長，凄厲，
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穿透力，像是生銹的鐵片在刮擦著骨頭，
又像是瀕死者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充滿惡意的詛咒。它毫無規律地響起，一聲接著一聲，
固執地盤旋在村子上空，鉆進每一個角落，鉆進我的耳朵深處，激起一陣陣生理性的寒顫。
貓頭鷹。夜貓子。車窗搖下一條縫，那凄厲的鳴叫瞬間放大了數倍，如同冰錐直接刺入腦髓。
我下意識地猛踩了一腳剎車，輪胎摩擦著碎石土路，發出刺耳的尖叫。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擂鼓般撞擊著肋骨。村里流傳了幾輩子的老話，
帶著腐朽棺木的氣味，不受控制地從記憶深處翻涌上來：“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夜貓子叫，閻王到。”“聽見夜貓子連叫三聲，準是有人要去見閻王！
”這聲音……響了一路？還是僅僅在我踏入這片土地時才響起？恐懼像冰冷的藤蔓，
纏繞上我的四肢百骸。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重新踩下油門。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
父親……他在等我。車子最終停在了自家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舊木門前。
昏黃的燈光從門縫里滲出來，像垂死者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推開門，
一股混雜著劣質煙草、草藥和某種難以形容的衰敗氣味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
小小的堂屋里擠滿了人，大多是村里上了年紀的叔伯嬸子，他們或蹲或站，
臉上統一地籠罩著一層灰敗的陰翳，眼神渾濁，嘴唇緊抿，像是一尊尊被抽走了生氣的泥塑。
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默伢子……你可算回來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
是住在隔壁的王嬸。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滾動著淚水，嘴唇哆嗦著，
卻只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緊閉的里屋門，又飛快地垂下去，
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復雜得難以言喻，有同情，
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恐。仿佛我踏進的不是一個家，
而是一個即將被詛咒吞噬的祭壇。他們的沉默像一張巨大的、濕冷的裹尸布，將我緊緊纏繞。
“爹呢？”我的聲音干澀得幾乎不像自己的。李老栓從角落里站起來，他五十多歲，
干瘦得像根被風干的劈柴，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此刻布滿了血絲，
閃爍著一種極度的疲憊和更深的恐懼。他搓著手，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泥，
聲音又低又啞：“在里頭……等你呢……就等你……”他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像是咽下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那里，
貓頭鷹那催命般的叫聲還在固執地響著，
“……那東西……叫了一宿了……沒停過……”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向一個冰冷的深淵。
不再看任何人，我猛地推開那扇虛掩的里屋門。一股更加濃烈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
一盞瓦數極低的燈泡掛在房梁上，光線昏黃搖曳，勉強照亮了土炕上那個枯槁的身影。
父親躺在一床洗得發白的舊棉被里，露出的臉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聳起，
蠟黃的皮膚緊緊包裹著骨頭，像一具蒙著皮的骷髏。他的眼睛半睜著，渾濁的眼珠毫無神采，
只有胸口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證明他還殘留著一絲氣息。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和一種肉體正在緩慢腐爛的甜腥氣。“爹……”我撲到炕邊，
握住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手。那手冰冷，僵硬，像一塊枯樹皮，
只有指尖微微的顫抖傳遞著一點微弱的生命訊號。仿佛被這聲呼喚驚醒，
父親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視線艱難地對焦在我臉上。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拉風箱般的聲響，
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說話。我俯下身，耳朵幾乎貼到他那干裂的唇邊。
“默……默兒……”聲音細若游絲，帶著血沫摩擦氣管的嘶嘶聲。“爹，我在！我回來了！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聲音哽咽。他的手指猛地收緊，
那冰冷的、枯枝般的手指爆發出一種回光返照般驚人的力量，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
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一股寒意順著被他抓住的地方瞬間蔓延至全身。
他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深處爆發出一種混合著極度恐懼和強烈不甘的、駭人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某種沉重的、足以壓垮靈魂的秘密硬生生刻進我的眼底。
“……不是……鳥……”他艱難地擠出幾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帶著血沫噴濺的嘶聲，
像砂輪在磨鐵，“……是人……是……人……在……等……仇……”“等仇？爹！什么仇？
誰是人？你說清楚！”我急切地追問，心臟狂跳。然而，
父親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迅速地黯淡下去。他死死扣住我手腕的力道，
也如同退潮般飛快地消逝了。最后一點支撐他生命的氣息，
伴隨著那聲凄厲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貓頭鷹鳴叫——“嗚咕——！
”——猛地從窗外炸響的同時，徹底斷絕了。他半張的嘴里，再無一絲氣息進出。
那雙曾經如同山鷹般銳利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凝固在我臉上，瞳孔深處，
只殘留著最后那一抹凝固的、刻骨銘心的恐懼。那只冰冷的手，徹底失去了所有力量，
軟軟地垂落在粗糙的炕席上。“爹——！”一聲凄厲的呼喊從我喉嚨深處撕裂般沖出，
帶著無法承受的劇痛和滅頂的絕望，瞬間擊碎了屋內的死寂。
堂屋里傳來壓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泣聲。李老栓和王嬸他們擠在門口，
看著炕上徹底沒了生息的老人，臉上是濃重的悲傷，但眼底深處，
那層冰冷的、源于窗外貓頭鷹叫聲的恐懼，卻比悲傷更加頑固。仿佛父親的死，并非終點，
而僅僅是某種更恐怖儀式的開始。昏黃的燈光下，
父親那張枯槁的臉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灰色。我顫抖著伸出手，
輕輕合上他依舊半睜著的眼睛，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失去彈性的皮膚，
那種觸感像冰針一樣扎進心里。巨大的悲痛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冰冷疑惑在胸腔里劇烈沖撞。
不是鳥？是人？在等仇？父親最后那驚怖的眼神和詭異的遺言，像冰冷的毒蛇，盤踞在心頭，
嘶嘶地吐著信子。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
作為醫生的本能開始艱難地覆蓋喪父的劇痛。我需要確認死因。父親身體雖然一直不算硬朗，
但絕不該如此突然地油盡燈枯。我解開他陳舊單衣的紐扣，動作因悲痛而有些僵硬。
當解開到第三顆扣子，衣襟敞開，露出枯瘦的胸膛時，我的動作猛地僵住了。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瞬間停止了跳動。就在父親左胸心臟偏下方的位置，
在蠟黃松弛的皮膚上，赫然印著幾道深紫色的淤痕！那淤痕的形狀極其怪異，扭曲、深陷，
邊緣帶著明顯的撕裂傷，深紫色的皮下出血點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
像是被某種巨大而尖銳的、帶著倒鉤的爪子狠狠抓過！
那形態……那位置……那深度……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猛地竄上頭頂，頭發根根倒豎！
窗外的貓頭鷹叫聲，那“嗚咕——嗚咕——”的凄厲鳴響，仿佛瞬間放大了千百倍，
帶著無盡的惡意和嘲弄，穿透薄薄的窗紙，直接灌入我的耳膜，狠狠地撞擊著我的神經！
村里代代相傳的恐怖傳說——夜貓子叫，索命爪！難道……難道是真的？不！不可能！
我是醫生！我接受的是現代醫學教育！我解剖過尸體，研究過病理，
我清楚死亡背后的生理機制！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索命？！可父親胸口那猙獰的爪痕，
如同最惡毒的烙印，清晰地呈現在眼前。那絕不是普通的擦傷或摔倒能造成的！
它帶著一種非人的、純粹的破壞力。父親臨終前那驚怖的眼神和“是人…在等仇…”的遺言，
如同魔咒般在腦海中瘋狂回響。是人？是仇？巨大的恐懼和冰冷的理智在腦中激烈地廝殺，
幾乎要將我的頭顱撕裂。我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
掃過門口擠著的幾張臉——李老栓、王嬸、還有另外幾個年長的村民。
他們的臉上依舊掛著淚痕，寫滿了悲傷，但當我的目光觸及他們時，
我清晰地捕捉到了那悲傷面具下，瞬間閃過的、更深的恐懼和……一絲極力掩飾的心虛？
尤其是李老栓，他那深陷的眼窩里，血絲密布的眼睛在接觸到我的目光時，
明顯地躲閃了一下，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老栓叔，
”我的聲音冷得像冰窖里凍過的鐵，“我爹這傷……怎么回事？
”李老栓的身體肉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他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我，
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噥聲：“傷？什么傷？
沒有啊……林老哥他……他就是病……病死的……年紀大了……油盡燈枯……”“油盡燈枯？
”我猛地提高了音量，指著父親胸口那觸目驚心的爪痕，聲音因為憤怒和悲痛而微微發抖，
“這爪印！這淤血！這撕裂傷！你告訴我這是油盡燈枯？！”“爪印？
”王嬸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臉色瞬間變得比紙還白，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雙手緊緊捂住嘴巴，眼睛驚恐地瞪大，仿佛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
“是……是……夜貓子……是夜貓子索命啊！報應……報應來了！”她語無倫次，
渾身篩糠似的抖起來。“胡說八道！”我厲聲喝道，
醫生的職業尊嚴和對父親的痛惜讓我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這世上沒有鬼怪！只有人心！
這傷，絕不是鳥能抓出來的！這是人為！是謀殺！” “謀殺”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
射穿了屋內凝滯的空氣。“轟”的一聲，門口炸開了鍋。“謀……謀殺？”“林默，你瘋了！
”“老林他……他怎么會……”“是夜貓子！是詛咒！我們都要完了！
”村民們驚恐地交頭接耳，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更深的恐懼。李老栓猛地抬起頭，
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扭曲著，恐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兇狠交織在一起，他死死地盯著我，
聲音嘶啞地吼道：“林默！你爹是病死的！你別在這里胡說八道！沖撞了……沖撞了神靈，
我們整個鴉嶺都要遭殃！你想害死大家嗎？！”“神靈？”我冷笑一聲，
迎著李老栓兇狠的目光，一步踏前，幾乎逼到他面前，
“我只看到有人想用愚昧的謊言掩蓋罪行！我爹胸口的傷，清清楚楚！
我以我醫生的身份發誓，那絕不是自然形成的！更不是什么鳥爪！
”我的目光掃過眾人驚疑不定的臉，“我要驗尸！我要弄清楚，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驗尸？！”李老栓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變了調，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驚恐，
“你……你要開你爹的膛？！林默！你瘋了！這是大不敬！是要遭天打雷劈的！驚動了亡魂，
夜貓子會把我們全村人都帶走！不行！絕對不行！”他揮舞著枯瘦的手臂，
激動得唾沫星子飛濺，試圖煽動其他人，“大伙兒說是不是？不能讓他胡來啊！
”人群騷動起來。恐懼像瘟疫一樣蔓延。
…太不吉利了……”“驚動了……那東西……”“老林都走了……就別折騰了……”“夠了！
”我猛地一聲斷喝，聲音在狹小的堂屋里如同炸雷，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我挺直脊背，
目光如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屬于專業人士的冰冷權威，“我是林默！
是省城大醫院的醫生！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作為兒子，作為醫生，我絕不能讓他含冤而去！
誰要攔我？”我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子，緩緩掃過每一個人，“誰攔我，誰就是心里有鬼！
”我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李老栓那張因驚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他嘴唇哆嗦著，
似乎想說什么狠話，但在那冰冷銳利的目光逼視下，終究沒能再吐出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