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永無止境般敲打著“彼岸”診所的落地窗。霓虹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玻璃上暈開,
扭曲成一片片迷幻的紫色、藍色,再被新的雨痕沖刷下來。屋內,
只有器械運轉時低沉的嗡鳴,一種恒定的、足以淹沒心跳的背景音。陳嶼坐在操作臺前,
白手套包裹的手指一絲不茍地拂過記憶提取器的弧形外殼。
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乳膠滲入皮膚。這具名為“拾遺者III型”的設備,
流線型的銀白色機身,中央嵌著一塊深邃如墨的顯示面板。它安靜地蟄伏著,
像一頭沉睡的機械獸,等待著被喚醒,去啃噬人腦中那些或甜蜜或苦澀的過往。
他的動作近乎儀式化,帶著一種外科醫生面對手術器械的專注與疏離。玻璃的反光里,
映出他模糊的側臉。疲憊,像一層洗不掉的油垢,沉沉地糊在眼底。黑眼圈很深,
幾乎要陷進顴骨里去。他眨了下眼,玻璃上那雙眼睛也眨了一下,空洞得如同廢棄的礦坑。
“下一個?!标悗Z的聲音干澀,沒什么起伏,像在念一份枯燥的儀器說明書。
診室的門無聲滑開。進來的是位穿著考究的中年男人,昂貴的定制西裝被雨水打濕了肩頭,
留下深色的印記。他叫張顯宗,本地知名的地產商,臉上努力維持著鎮定,
但手指神經質地絞在一起,暴露了內心的焦灼。他快速瞥了一眼那臺“拾遺者”,
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陳醫生,”張顯宗的聲音有點緊,
“我…我需要刪除一段記憶。我妻子的。”“對象信息,目標記憶特征,時間范圍。
”陳嶼調出光屏,指尖在虛擬鍵盤上懸停,語氣公式化得像在輸入一串產品代碼。
“她…她叫林薇?!睆堬@宗報出妻子的名字,一個極其普通的身份ID號。
“記憶…關于一個男人。一個不該出現在她生命里的男人。
他們…他們有過一些…不該有的交集。就在最近三個月內,具體時間點…我也無法完全確定。
”他的語速很快,帶著一種急于擺脫什么的迫切,“所有相關的片段,所有!
必須徹底清除干凈!痕跡,一絲都不能留!錢不是問題!”“明白?!标悗Z點點頭,
指尖輕點,調出林薇的公開檔案。一張證件照出現在光屏上。女人很年輕,面容清秀,
眼神里帶著一種未經世事的柔和。他例行公事地掃過基礎信息,
目光在“配偶:張顯宗”那一欄短暫停留,隨即移開?!坝洃泟h除存在風險,
包括人格碎片化、短期認知障礙、情感剝離等不可逆副作用。確認書。
”陳嶼將一份虛擬文件推送到張顯宗面前。條款密密麻麻,
冷冰冰地羅列著所有可能發生的可怕后果。張顯宗幾乎看也沒看,手指在簽名處重重劃過。
“確認!只要能刪掉!越快越好!”“躺下?!标悗Z示意旁邊的記憶提取椅。
張顯宗深吸一口氣,躺了上去,金屬椅冰冷的觸感讓他輕微瑟縮了一下。陳嶼啟動設備,
幾根纖細如發絲的神經探針無聲地從椅背延伸出來,
精準地貼合在張顯宗頭部的幾個特定點位。輕微的酥麻感傳來?!胺潘?,
回憶目標記憶的觸發點。越具體越好。”陳嶼的聲音放低了些,帶著一種催眠般的引導性。
張顯宗閉上眼,眉頭緊鎖,呼吸變得粗重。光屏上代表記憶數據流的波紋開始劇烈跳動,
色彩從平靜的藍綠色陡然變得混亂,摻雜著刺目的猩紅和令人不安的深紫。
那是強烈的憤怒、嫉妒和恐懼交織在一起形成的風暴。
碎片化的畫面在波紋中閃爍:一個模糊的男人背影,妻子林薇驚慌失措的臉,
某個光線昏暗的酒店走廊一角,爭吵的碎片聲音……畫面凌亂而充滿主觀的惡意,
像被摔碎的鏡子里映出的扭曲影像。陳嶼的目光掠過那些翻騰的數據風暴,
神情沒有絲毫波瀾。他見過太多被欲望和恐懼扭曲的記憶樣本,早已麻木。
他的手指在操作界面上穩定地移動,標記著需要徹底粉碎的關鍵情感節點和場景碎片。
目標明確:那個面目不清的男人,以及與這個男人相關的所有情緒鏈條?!坝洃涘^點已定位,
情感節點標記完成?!标悗Z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低鳴,宣告著準備就緒,
“準備進行深層提取與粉碎?!睆堬@宗躺在椅子上,身體微微繃緊,
等待著那未知的剝離感降臨。陳嶼的手指移向光屏中央那個猩紅色的“執行”按鈕。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抹刺眼紅色的瞬間,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像一根無形的針,
毫無預兆地刺了他一下。是林薇檔案照片下方,
一行幾乎被忽略的附屬信息小字:“常用聯絡人:蘇禾”。蘇禾。
這兩個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驟然劈進陳嶼因疲憊而略顯遲鈍的腦海。他整個人僵住了,
懸在“執行”按鈕上方的手指凝固在冰冷的空氣中。一股寒意,并非來自診所恒溫的空調,
而是從脊椎骨縫里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蘇禾?他的妻子,也叫蘇禾。是巧合?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成千上萬個蘇禾。邏輯在瘋狂叫囂,
試圖壓下心頭那陣荒謬絕倫的悸動。他的手,那只穩定得如同機械臂的手,
此刻卻違背了意志,鬼使神差地在光屏上快速操作起來。輸入指令,
共區域監控片段(權限允許部分模糊預覽)……幾幅經過隱私模糊處理的監控畫面跳了出來。
公園長椅,商業街人流,露天咖啡館的角落……畫面里林薇的身旁,
總有一個被系統自動打上動態馬賽克的身影。那身影的輪廓,走路的姿態,
微微側頭傾聽時的角度……陳嶼的呼吸驟然停止。那個輪廓,
那個角度……像一面冰冷的鏡子,瞬間映照出他自己!不可能!荒謬!
一股巨大的、混合著驚駭和某種無法言喻恐懼的力量攫住了他,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心臟在肋骨下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瓣愥t生?
”張顯宗躺在椅子上,察覺到異樣,不安地睜開眼,看向操作臺后臉色煞白的陳嶼。
陳嶼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感。他迅速關閉了那些監控畫面,
屏幕重新回到林薇的檔案和那混亂的數據流。他強迫自己轉過頭,看向張顯宗,
臉上肌肉僵硬地試圖拉扯出一個安撫性的表情,但失敗了,只留下一個古怪的抽搐。
“設備……臨時數據波動?!彼穆曇舾蓡〉脜柡?,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稍等片刻,
安全復核?!彼麕缀跏堑夭僮饕?,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不,
這一定是某種可怕的錯覺,是長期精神高壓下的幻覺!他必須驗證,立刻驗證!
一個更瘋狂、更孤注一擲的念頭瞬間占據了他的大腦——繞過常規協議,
直接潛入林薇的記憶深層!這個行為本身,就足以讓他徹底失去“彼岸”的資格,
甚至引來無法預料的懲罰。但此刻,那點職業風險在巨大的認知沖擊面前,變得微不足道。
他需要真相。一個能刺破這詭異迷霧的真相。指尖在光屏上劃出殘影,
輸入一串串超越他權限的、深埋于系統灰色地帶的指令代碼。屏幕閃爍,警告的紅框彈出,
被他粗暴地強制跳過。汗水沿著額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金屬操作臺上。
“深度潛行協議啟動,目標:林薇,記憶錨點:關聯男性形象(張顯宗指定)。
”他啞聲對著拾遺者下達指令,更像是在說服自己。神經探針的微光穩定亮起。陳嶼閉上眼,
將精神沉入那片由數據構筑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記憶之海。冰冷、粘稠的數據流包裹上來,
帶著林薇殘留的、微弱的情感氣息——恐懼、迷茫、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
他在混亂的碎片中穿行,像一尾潛入深海的魚。無數光影在身邊飛逝:張顯宗憤怒扭曲的臉,
奢華的房間,破碎的花瓶,壓抑的哭泣……這些是表層,是張顯宗憤怒的投射。
他需要更深層的東西,那個“男人”存在的真實根基。他向下“潛”。數據流的壓力陡增,
色彩變得更為渾濁、黯淡。記憶的碎片變得更加零散,像沉入海底的玻璃渣。
一些模糊的影像開始浮現:一個陽光刺眼的午后,樹影婆娑。一只手遞過來一支冰淇淋,
甜筒上點綴著彩色的糖粒。視角很低,屬于童年的林薇。拿著冰淇淋的那只手,骨節分明,
修長而……異常熟悉。陳嶼的心猛地一沉。那只手,他認得。
他低頭看向自己操作臺邊緣擱著的手,一模一樣的手型,
食指指關節處那道幼年留下的、細小的白色疤痕位置分毫不差!幻覺!一定是系統錯誤,
或者記憶污染!他瘋狂地想要否定。他強迫自己繼續下潛,更深,更黑暗的區域。
像是沉入了記憶的淤泥層。光線消失了,只有數據本身發出的、幽微的熒光。碎片更加稀少,
也更加……怪異。一段破碎的對話浮起,聲音像是從水底傳來,
帶著沉悶的回響:“……別怕,薇,我會處理……” 男人的聲音,低沉、溫柔,
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撫慰力量。這聲音……陳嶼如遭雷擊!每一個音節,
每一個微妙的停頓和氣息轉換,都和他自己的聲音……完美重疊!不!不可能!
他的大腦在尖叫,試圖將這個恐怖的認知撕碎。但緊接著,另一組畫面碎片,像淬毒的匕首,
狠狠扎進他的意識:一個昏暗的房間,只有窗外霓虹燈的光怪陸離地投射進來。
兩具身體在凌亂的床單上糾纏。女人是林薇,她的臉因情欲而迷離。壓在她身上的那個男人,
精悍的背部肌肉線條在變幻的光影中起伏……就在男人一次劇烈的動作中,他猛地側過頭,
汗水沿著下頜線滴落。那張臉!陳嶼的思維瞬間凝固了,血液仿佛在血管里結成了冰棱。
那張汗濕的、沉浸在欲望中的側臉,清晰無比,沒有一絲模糊或馬賽克——赫然就是他自己!
陳嶼!“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從陳嶼喉嚨深處迸發出來。
他猛地從潛行狀態中彈回現實,整個人觸電般從操作椅上彈起,
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銳響。他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被重錘砸過,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眼前陣陣發黑,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襯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陳醫生!你怎么了?”張顯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從椅子上坐起,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陳嶼雙手死死撐住冰冷的操作臺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
他抬起頭,臉色是死人般的灰敗,眼神渙散,
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恐懼和一種世界徹底崩塌的茫然。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破碎不堪,“那是……是我?”“什么?
什么你?”張顯宗完全懵了,困惑而警惕地追問。陳嶼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失態。
他強行站直身體,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一點專業人員的軀殼,
但肌肉的僵硬和眼神里的驚魂未定無法掩飾。“設備……嚴重沖突錯誤。
”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依舊在抖,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
“操作……無法繼續。系統……需要深度維護。你……改期。”他幾乎是踉蹌著繞過操作臺,
腳步虛浮地走向門口,甚至顧不上張顯宗在他身后驚愕的呼喊和追問。他必須離開這里,
立刻,馬上!這地方,這臺機器,連同那個叫林薇的女人和她的記憶,
都散發著一種令他窒息的、不祥的氣息。他需要回家,回到蘇禾身邊,只有她的存在,
才能證明他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穩固的。“彼岸”診所的門在身后關上,
將張顯宗困惑而惱怒的目光隔絕。冰冷的夜雨兜頭澆下,瞬間打濕了陳嶼的頭發和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