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陋的巖洞因為村民的驚擾，徹底失去了作為安全港灣的資格。雷電國崩很清楚，那些帶著恐懼逃走的村民，很可能會引來更多、更不友善的目光，甚至可能是手持符咒的“專業人士”。此地不宜久留。
喂飽了因驚嚇而哭鬧不休的宿儺，雷電國崩迅速收拾了僅有的“家當”——那塊銹鐵片，以及剩下的一點烤兔肉干。他用那張剝下的兔皮，勉強將宿儺包裹得更嚴實一些，試圖遮擋那過于駭人的四臂輪廓，但效果有限。那張恐怖的雙面，無論如何遮掩，一旦暴露便是驚濤駭浪。
“走了，‘麻煩’。” 他抱起襁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沒有留戀，他迅速用積雪和石塊徹底封死了洞口，抹去一切人為痕跡，然后頭也不回地扎進了茫茫雪林，向著與村民逃離相反的方向深入。
遷徙是艱難的。積雪深厚，林深路險。國崩抱著一個不斷扭動、散發著微弱熱源的活物，行動遠不如獨自一人時迅捷。宿儺似乎也感受到了環境的劇變和抱著自己之人的緊繃情緒，變得格外不安分。四條手臂在襁褓里徒勞地抓撓著，兩張小嘴不時發出意義不明的咿呀聲或不滿的哼唧，尤其是在饑餓或排泄的時候。
排泄……這又是一個讓雷電國崩頭皮發麻的難題。
當第一次聞到那股難以言喻的氣味從襁褓中散發出來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人偶的嗅覺似乎也被強化了，那味道直沖腦門。他強忍著反胃，像處理一件極度危險的生化武器，將宿儺放在雪地上，用顫抖的手解開襁褓。那景象……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只憑感覺用積雪去清理。冰冷刺骨的雪觸碰到嬰兒嬌嫩的皮膚，宿儺立刻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嚎，四肢瘋狂掙扎，場面一度失控。清理過程漫長而折磨，結束時，國崩感覺自己像是打了一場惡仗，頭紗都歪了，紫色的華服下擺沾滿了雪污和難以名狀的痕跡。
“閉嘴！再亂動就把你埋雪里！” 他惡狠狠地威脅，用兔皮重新包裹的手都在抖。宿儺哭得打嗝，小臉憋得通紅，四只眼睛里都溢滿了生理性的淚水，控訴般地看著他。
食物危機也如影隨形。兔肉很快耗盡。狩獵必須提上日程，但帶著嬰兒幾乎不可能。國崩只能尋找機會。在一次宿儺因疲憊而沉沉睡去時，他將嬰兒藏在一棵巨大雪松下自然形成的樹洞深處，用積雪和枯枝小心偽裝好洞口，并留下了一絲微弱的風元素力作為警戒和安撫。他如同鬼魅般掠出，憑借人偶的敏捷和風雷之力對環境的敏銳感知，很快鎖定了一只正在雪地里刨食的松雞。
風刃無聲掠過，松雞甚至來不及驚叫便已斃命。國崩迅速處理獵物，心中卻始終緊繃著一根弦。當他以最快速度返回樹洞時，迎接他的并非安靜，而是宿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聲充滿了被遺棄的恐懼和絕望，在寂靜的林間回蕩，驚飛了遠處樹梢的積雪。
國崩心臟猛地一抽，立刻撤去偽裝。樹洞里，小小的襁褓劇烈地蠕動著，包裹的兔皮都蹬開了一半，一張小臉哭得滿是淚痕，另一張臉也扭曲著，四條手臂胡亂地拍打著洞壁，指甲在樹皮上劃出淺淺的痕跡。
“吵死了！不是回來了嗎！” 國崩低吼著，動作卻比平時快了一倍，迅速將嬰兒抱出來。宿儺一接觸到他的懷抱，哭聲奇跡般地減弱了，變成了委屈至極的抽噎，冰涼的小手緊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另外三只也胡亂地扒拉著，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國崩的身體僵了僵。他低頭看著懷里這團顫抖的、散發著恐懼和依賴氣息的小生命，那丑陋畸形的外表似乎在這一刻被強烈的求生本能和脆弱感沖淡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異樣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人偶心湖里漾開微不可察的漣漪。是煩躁？還是……一絲難以啟齒的……責任？
“嘁……” 他撇過頭，避開那雙淚汪汪的眼睛，“怕什么，說了只是去找吃的。再哭就把你喂野獸。” 威脅依舊，語氣卻少了些刻薄。他抱著宿儺坐下，開始處理松雞。這一次，他沒有立刻把宿儺放下，而是讓他靠在自己懷里，一邊笨拙地烤肉，一邊忍受著那四條不安分的手臂時不時碰到他處理食材的手。
宿儺似乎也汲取到了足夠的安全感，抽噎聲漸漸平息，睜著四只眼睛，好奇地看著國崩指尖跳躍的雷光將生肉烤熟，發出滋滋的聲響和誘人的香氣。他甚至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嘴唇。
看著這一幕，雷電國崩的毒舌習慣性地在腦海中成型：【看什么看？再看也沒你的份……】但這句話最終沒有說出口。他沉默地撕下一小塊最嫩的、烤得恰到好處的雞肉，吹了吹，遞到了宿儺嘴邊。
遷徙的日子在風雪的間隙中持續。雷電國崩像一只警惕的孤狼，抱著他特殊的“幼崽”，在遠離人煙的深山老林中尋找著更安全、更隱蔽的落腳點。食物來源依靠他越來越熟練的狩獵技巧，水源則是取之不盡的積雪。最大的日常折磨，除了宿儺的排泄問題，便是這嬰孩那異于常人的身體結構帶來的麻煩。
那件勉強包裹的兔皮早已破爛不堪，根本無法固定宿儺亂揮的四條手臂，更無法保暖。宿儺常常在睡夢中就把自己“解放”出來，四條冰涼的手臂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凍得發紫，醒來后便是震天的哭嚎。
“麻煩！” 國崩無數次咬牙切齒地低吼，不得不在寒冷的清晨或深夜，耗費寶貴的體力和精力，重新將那些亂舞的肢體塞回去，笨拙地用草繩或撕開的布條捆扎。宿儺顯然不喜歡被束縛，每次被捆綁都會劇烈掙扎，用他那驚人的嬰兒力氣蹬踹，甚至用剛長出的乳牙去啃咬國崩的手指。
看著宿儺凍得發紫的手臂和因為掙扎而通紅的小臉，雷電國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他需要衣服，專門為四臂怪物設計的衣服。
這個念頭讓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他精通的是戰斗和毒舌，不是女紅！但現實逼迫他不得不低頭。
在一次宿儺沉睡時，他再次將其藏好，然后冒險靠近了森林邊緣一個極其偏僻、看起來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落外圍。他沒有進村，而是在村外的垃圾堆附近徘徊。這里丟棄著各種破布、爛麻袋、廢棄的漁網……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國崩皺著眉，強忍著不適，用風元素力小心地卷起幾塊看起來還算完整、厚實的深色粗麻布，以及一些相對結實的草繩。他甚至找到了一塊邊緣磨損但主體完好的舊毛氈。動作快如鬼魅，沒有驚動任何人或狗。
帶著“戰利品”回到臨時藏身處，宿儺還在沉睡。國崩看著地上攤開的破布爛麻，又看看自己身上華貴卻已沾滿雪污泥漬、甚至還有不明污跡的紫色和服，一股強烈的荒謬感涌上心頭。曾幾何時，他也是稻妻精致人偶工藝的巔峰之作，如今卻淪落到要在垃圾堆里翻找材料，為一個畸形兒縫制衣服？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人偶的手指靈活異常，遠超人類。但縫紉……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拿起一塊相對柔軟的麻布，比劃著宿儺的大小，然后用削尖的木棍和堅韌的草莖，開始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縫紉嘗試。
過程堪稱災難。布料在他手中像是有自己的想法，針腳歪歪扭扭，如同蜈蚣爬行。他不是戳錯了位置，就是把布縫得皺成一團。尖銳的木棍好幾次差點戳到自己的手指。寂靜的林間不時響起他壓抑的低咒：“該死……又歪了！”“這破布……”“蠢透了！”
不知失敗了多少次，一件勉強能看出是上衣雛形的東西誕生了——如果那前后左右不對稱、挖了幾個歪斜窟窿的麻布袋能稱之為“衣服”的話。
國崩拎著這件“杰作”，表情一言難盡。他嘆了口氣，認命般地走到剛醒來的宿儺身邊。宿儺看到那奇怪的麻布，四只眼睛里充滿了好奇。
“穿上，不許動。” 國崩命令道，語氣帶著威脅。他小心翼翼地解開破爛的兔皮，開始給宿儺套上這件麻布袋。過程依舊不順利，宿儺的四條手臂像是不聽使喚的觸手，總想往不同的方向伸，導致窟窿對不上。國崩不得不一手按住胡亂扭動的身體，一手費力地將那四條手臂一一塞進對應的窟窿里。動作粗暴，引來宿儺不滿的哼唧。
好不容易穿好，效果……慘不忍睹。麻布袋松松垮垮地掛在宿儺身上，四條手臂從歪斜的窟窿里伸出來，像破繭失敗的畸形蝶翼。兩條腿露在外面，光溜溜的。宿儺似乎也覺得不舒服，扭動著身體，試圖把手臂縮回去或者扯掉這奇怪的東西。
“不準脫！” 國崩拍掉他亂抓的小手，又拿起那塊舊毛氈，比劃著裁成兩片，用草繩勉強固定在麻袋衣的下擺兩側，算是“褲子”。最后，他用剩下的布條和繩子，在宿儺胸前打了個丑陋的結，算是固定。
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打扮得如同破布娃娃般、越發顯得怪異可憐的宿儺，雷電國崩沉默了。他精心維護的傾奇者華美形象早已蕩然無存，昂貴的衣袖沾滿了污漬，頭紗邊緣也掛上了枯枝草屑。如今，連他唯一的“作品”也如此拙劣不堪。
宿儺扭動了幾下，似乎稍微適應了這身“新衣”，不再掙扎。他抬起頭，用四只眼睛懵懂地看著國崩，其中一張小嘴咧了咧，發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崩？”
國崩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向宿儺。那聲音細微，卻異常清晰。
宿儺似乎被他的反應鼓勵了，又努力地張合著小嘴，發出更清晰的、帶著嬰兒特有軟糯的呼喚：“……國……崩？”
“……國……崩？”
那帶著奶音、吐字尚不清晰的呼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雷電國崩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漣漪。他維持著彎腰給宿儺整理那件破麻袋衣服的姿勢，整個人僵在原地，紫羅蘭色的眼眸微微睜大，難以置信地鎖定了那張正努力模仿發音的小臉。
宿儺似乎覺得這“游戲”很有趣，看到國崩震驚的表情，更加賣力地練習起來：“國崩！國崩！” 聲音一次比一次響亮，一次比一次清晰，雖然依舊帶著幼兒的含混，但那兩個音節卻無比明確。
不是“喂”，不是“麻煩”，而是“國崩”——他為自己在這個世界選擇的、帶著沉重過往的名字。
一股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情緒瞬間攫住了國崩。有錯愕，有荒謬，有一絲被冒犯的惱火，但更深層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悸動？仿佛冰封的湖面下，被投入了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石子。
“誰……誰準你亂叫的！” 他猛地直起身，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強裝的嚴厲，試圖用慣常的毒舌掩蓋內心的波瀾，“沒大沒小！叫主人！” 這話脫口而出，帶著散兵式的傲慢，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和……幼稚。
宿儺顯然不懂“主人”是什么意思，歪著兩個小腦袋，四只眼睛里充滿了純粹的疑惑和模仿的欲望。他繼續鍥而不舍地喊著：“國崩！國崩！” 甚至還伸出一條手臂，試圖去夠國崩的衣角。
國崩下意識地退后一步，避開了那只小手。他煩躁地抓了抓斗笠下的頭發，感覺事情正朝著他無法控制的方向滑去。教他說話？教這個未來可能成為詛咒之王的怪物說話？這想法本身就荒謬絕倫！
然而，看著宿儺那雙充滿了懵懂求知欲的眼睛，聽著那一聲聲固執的“國崩”，拒絕的話語卻卡在喉嚨里。這荒誕的冰雪世界，只有他們彼此。語言，或許是建立聯系、減少麻煩的工具？
“哼……麻煩。” 他最終只是冷哼一聲，算是默認了宿儺的稱呼。他走到一邊，拿起處理好的松雞肉，撕下一小塊，卻沒有立刻喂給宿儺，而是舉到兩人之間。
“肉。” 他用清晰而平淡的語調說道，手指點了點那烤得金黃的肉塊。
宿儺的注意力立刻被食物吸引，四只眼睛亮晶晶地盯著肉塊，小嘴張開：“……啊……”
“肉。” 國崩重復了一遍，將肉塊在宿儺眼前晃了晃，但沒有遞過去。
宿儺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切地揮舞著四條手臂，努力模仿著那個音節：“……嗷！嗷嗚！”
“是‘肉’。” 國崩耐心地糾正，刻意放慢口型。
“……漏？” 宿儺發出一個更接近的音。
“肉。” 國崩面無表情地堅持。
“……肉！” 終于，一個相對清晰的音節從宿儺嘴里蹦了出來。
國崩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滿意，將肉塊塞進了那張喊對了的小嘴里。宿儺立刻滿足地咀嚼起來，四條手臂愉快地晃動著。
就這樣，在寒冷的風雪林間，在破舊的麻袋衣包裹下，一場奇異的語言教學開始了。雷電國崩，一個內心刻薄的人偶，成為了一個畸形怪物的啟蒙老師。
他指著洞壁：“石。”
宿儺努力：“……嘶！”
“石。”
“……石！”
他指著融化的雪水：“水。”
宿儺：“……睡！”
“水。”
“……水！”
他指著自己身上的紫色振袖：“衣服。”
宿儺看著自己身上丑陋的麻袋，又看看國崩的華服，似乎有點困惑，但還是學著：“……衣……糊？”
教學過程充滿了挑戰。宿儺的發音器官似乎也異于常人（兩張嘴？），常常發出奇怪的多重音或含混不清的音節。他注意力很難長時間集中，常常被飛過的鳥或洞外的風聲吸引。四條手臂也常常搗亂，在國崩講解時去抓他的頭發或斗笠。
國崩的耐心時常告罄。
“笨蛋！是‘冷’！不是‘能’！”
“手放下！不準抓！”
“看這里！不是看那邊！”
嚴厲的呵斥和毒舌的吐槽時常在洞內響起。但奇妙的是，宿儺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把這當作互動的一部分。他有時會咯咯地笑，有時會不服氣地揮舞手臂反駁。在無數次重復和食物的激勵下，宿儺的詞匯量緩慢而堅定地增長著。
“國崩……餓……”
“國崩……水……”
“石……頭……”
“冷……”
當宿儺第一次清晰地說出“冷”，并主動裹緊自己身上那件破麻袋衣，蜷縮起身體時，雷電國崩正在洞口處理一只新獵到的雉雞。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洞外的風雪依舊，洞內卻因為那一聲聲稚嫩的呼喚和笨拙的交流，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徹骨。一種極其原始、極其脆弱的聯系，在風雪中悄然滋生。國崩依舊會在宿儺排泄時黑臉，依舊會在他吵鬧時呵斥，依舊覺得他是個大麻煩。但當宿儺用四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清晰地喊出“國崩”，并伸出小手試圖分享他剛找到的一塊光滑鵝卵石時，國崩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像最初那樣，輕易地說出“丟掉”這個詞了。
他默默地接過那塊冰冷的石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然后隨手揣進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