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靠在車后座,閉著眼。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
那張燙金名片被他揉成一團,扔在腳墊上,金色的邊緣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不甘的亮。
周氏集團頂層的辦公室空曠寂靜,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周予安沒有開主燈,只擰亮了辦公桌上一盞冷色調的閱讀燈。燈光照亮深色的胡桃木桌面,也照亮了他眼底尚未褪盡的陰翳。
他脫下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解開了襯衫袖扣,將袖子隨意地挽至小臂,拉開了辦公桌最底下的一個抽屜。
里面沒有文件,只有一本看起來極其普通的黑色硬皮筆記本,封面上沒有任何標識。他把它拿出來,放在燈光下。
手機屏幕亮起,陳默的消息:「周總,所有資料已整理完畢,已經發你郵箱,隨時可以查看。」
陳默的效率一如既往。
「好。」周予安回復。
劃開屏幕,一個名為“宋知秋”的加密文件夾彈了出來。
周予安點開文件夾:基礎信息、教育背景、醫療記錄、財務狀況、司法檔案、社會關系……內容很詳細。
他先點開了“基礎信息”。
出生日期、血型、身高體重……這些信息上周已經知道了。
孤兒院的記錄極其簡短便很詳細,只有三行:
「陽光福利院(2002-2005)」
「晨曦之家(2005-2008)」
「未命名收容點(2008-2010)」
后面跟著冷冰冰的備注:「三遷地址」。
沒有關于童年經歷的任何描述,只有這三個機構的名稱和年份,概括了一個孩子最初的漂泊。
周予安的手指停頓了一下,然后點開了“醫療記錄”。
文件按照時間排序。
最前面的記錄來自市兒童醫院,日期是十多年前。
一份泛黃的病歷掃描件跳了出來。
字跡有些模糊,但關鍵的幾行異常清晰:
主訴:持續高熱三天,伴抽搐一次。
診斷:化膿性腦膜炎。
聽力檢測報告(出院前):
左耳:中度感音神經性耳聾(≥60dB)【鮮紅的數字被加粗標出,像一道刺目的傷口】
右耳:健康
備注:患兒對左耳聽力損失反應淡漠。家屬(福利院工作人員)表示經濟困難,放棄進一步治療及助聽器適配建議。
周予安的視線凝固在那行鮮紅的“≥60dB”上。數字是抽象的,但結合今天傍晚在昏暗巷道里,宋知秋的表現,以及那對塞在耳道里的黃色泡沫耳塞,一種具象的沉重殘缺感突然壓了下來。八歲,高燒,腦膜炎……然后左耳的世界,就永遠地沉入了60分貝以下的死寂。他想象不出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何“反應淡漠”,福利院工作人員口中的“經濟困難”又輕飄飄地碾碎了多少可能性。
他關掉病歷,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點開了“教育背景”。
美院的錄取通知書掃描件,成績單上全優的專業課評分,幾幅獲獎作品的電子版照片——包括那張在平板上驚鴻一瞥的《熾羽》。燃燒的耳朵,扭曲的音符,強烈的痛苦和掙扎幾乎要沖破畫面。
他的手指停在一個名為“退學處理”的子文件夾上。點開,一份蓋著鮮紅公章的正式文件掃描件占據了整個屏幕。
標題:關于宋知秋同學退學處理的公告
正文(節選):“……經查,該生于本學期內多次出現行為異常,精神狀況不穩定……對油畫系張XX教授造成嚴重騷擾……雖經勸導,仍無法正常完成學業……為維護校園正常秩序……經研究決定,予以勸退處理……”
落款處,除了學校的公章,還有一個更小的、方形的紅色印章,清晰地刻著三個字:「精神失常」。
那枚小小的、鮮紅的“精神失常”印章,像一個粗暴的,死死地蓋在宋知秋的名字旁邊。
這個烙印輕易地就碾碎了一個“天才苗子”的未來。
周予安盯著那枚印章,他不用看陳默后續發來的調查報告,也能嗅出這紙公告里欲蓋彌彰的污穢氣味。騷擾教授?精神失常?一個左耳幾乎失聰,性格孤僻的年輕學生,去騷擾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系主任?
可笑至極!
他關掉文件,點開“社會關系”。
里面內容不多。幾個標注為“疏遠”的同學名字。福利院聯系人早已失效。
最后是一個重點標注的名字:林修。
關系:主治醫師(精神科)
就診頻率:每周二下午16:00(近三年持續)
備注:診療記錄顯示主要針對焦慮障礙及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進行干預。
藥房記錄顯示患者取藥頻率較低。
周二下午四點。周予安默默記下這個時間點。
最后是“財務狀況”。銀行流水簡單得可憐,收入主要來源于紋身工作室,數額波動很大。支出則極其節省,房租、基本生活開銷、畫材……賬戶余額長期在四位數和五位數之間徘徊,最近一筆大額支出是支付了工作室下一季度的租金。
所有的文字、圖片、數據,都像冰冷的手術刀,一層層剖開了那個名叫宋知秋的個體。他的殘缺,他的漂泊,他遭受的不公,他的困頓,他的掙扎……都變成了屏幕上可量化,可分析的條目。
怪不得現在的宋知秋和檔案照片里的宋知秋,是那么的不同。一個看上冷漠疏離,另一個看上去卻頗有溫度。
到底是經歷了怎樣的失望和絕望,才會褪去周身的溫度……用冷漠來武裝自己。
某種更深沉復雜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涌。他看過他作畫時干凈純粹的笑容,宋知秋越冷漠,周予安越想要將他的冷漠褪下,越想窺視這個青年除了冷漠以外的感情。
他拿起放在平板旁邊的黑色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
筆尖落下:「獵物鎖定,需耐心。」
他合上筆記本,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真皮座椅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鈴聲聒噪地響著。
周予安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趙明宇”,他沒接,任由鈴聲在空曠的辦公室里響到自動掛斷。
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眼神深邃。
耐心?他有的是。
獵物已經有了,接下來這場圍獵,拉開序幕。
宋知秋,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