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過境,空氣里凝著化不開的濕冷。
宋知秋坐在工作臺前,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細小的紋身針嘴。他面前攤著一幅客人定制的復雜圖騰,線條繁復精密,需要絕對的專注。但他盯著圖紙,視線卻無法聚焦。
過去幾天的新聞熱搜,他都知道。手機推送的新聞標題像把尖刀,反復切割著他塵封的傷疤:「張XX被捕」、「美院啟動師德師風徹查」、「多名受害者聯名控訴」……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回響,將他拖回三年前那個充斥著黏膩觸感、虛偽威脅和絕望窒息的黑夜。
胃里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強迫自己拿起紋身機,嗡嗡的震動聲在指尖響起,試圖用熟悉的噪音筑起一道屏障。
“叩、叩、叩。”
不疾不徐的敲門聲,清晰地穿透玻璃門。
宋知秋停下手里的動作,緩緩抬起頭,透過玻璃門看到一個穿著深灰色快遞制服的男人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站在門外。
不是周予安,也不是陳默。這聲音讓他心里發慌。
他放下紋身機,走過去,拉開沉重的玻璃門。
“宋知秋先生?”快遞員確認道,遞過文件和一支電子筆,“您的文件,麻煩簽收一下。”
宋知秋的目光落在文件袋上。
發件人欄清晰地印著:「XX美術學院教務處」。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幾秒后才沉重地、緩慢地重新搏動起來,每一次跳動都帶著沉悶的痛楚。
他沉默地接過筆,在電子屏上潦草地簽下名字。
玻璃門重新合攏,隔絕了外面的寒氣,卻隔絕不了文件袋帶來的窒息感。
宋知秋拿著那個牛皮紙袋,走回工作臺。
袋子不重,卻像有千鈞。
他沒有立刻打開,只是將它放在那張被油污玷污的狼首設計稿旁邊。然后,他走到角落的小冰箱前,拿出里面唯一的一罐冰咖啡,仰頭灌了一大口。
頭腦里全是當年被學校退學后的情景:同學們鄙夷的神情,校網論壇上不堪入目的辱罵,退學后艱難的求生……這一樁樁,一件件就這樣輕易的揭過去了?
冰冷、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短暫的麻痹感,卻絲毫無法驅散胸口的滯悶。他拿著咖啡罐回到工作臺,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罐身。
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那個牛皮紙袋上。
他伸出手,有些顫抖地撕開封口的膠條。
里面是幾張文件。最上面,是一份抬頭醒目的公告:
「XX美術學院關于撤銷宋知秋同學退學處理決定并恢復其名譽的公告」
正文措辭嚴謹而官方,大意是:確認原處理決定存在嚴重錯誤,現予以撤銷,恢復宋知秋同學的學籍及名譽,并對因此給宋同學造成的不利影響深表歉意云云。
公告末尾,蓋著一個鮮紅的、方形的鋼印。
鋼印中央是威嚴的國徽圖案,下方環繞著一圈清晰的仿宋體字:「XX美術學院」。
國徽圖案的正下方,緊貼著公告落款處,蓋著另一個更小的、同樣鮮紅的印章,清晰無比地印著四個字:
「精神正常」。
呵呵,精神正常。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進宋知秋的眼里。
三年前,就是這枚帶著絕對權威的印章,用“精神失常”四個字,將他釘死在恥辱柱上,碾碎了他所有的驕傲、希望和未來。
宋知秋的呼吸變得異常粗重。
他死死盯著那枚鮮紅的“精神正常”印章,握在左手的冰咖啡罐,因為手的劇烈顫抖導致罐口傾斜——深褐色的液體,無聲地流淌出來,順著罐壁精準地滴落在公告末尾「精神正常」鋼印上!
咖啡液繼續蔓延,漫過了落款日期,漫過了道歉的措辭。宋知秋嗤笑一聲,有什么用,這幾年的光陰,誰來賠他?遭受的精神折磨,誰來賠他?
他雙手撐在冰冷的臺面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胃部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
舊手機的震動聲在死寂的工作室里嗡嗡作響,屏幕瘋狂地亮了起來:
「8個未接來電」
來電者交替顯示著:
「美院教務處」
「林醫生」
「美院教務處」
「林醫生」
「美院教務處」
「林醫生」
……
紅色的未接標識和不斷跳出的名字,敲打在他混亂不堪的神經上。教務處急于聯系他,或許是程序,或許是虛偽的安撫。而林醫生的八通電話,則帶著焦灼和擔憂。
宋知秋沒有去碰手機。他閉上眼,試圖隔絕這一切。
然而,在閉眼的黑暗中,另一幅畫面卻無比清晰地撕裂黑暗,強行占據了他的腦海:
三年前那個冰冷的出租屋。他顫抖的手里,死死攥著那份蓋著“精神失常”紅章的退學通知書。憤怒、屈辱、絕望像毒蛇啃噬著心臟。他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幾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紙,狠狠撕碎!
一地的碎片,宛如他被徹底碾碎的未來。
此刻,眼前這份被咖啡玷污的“精神正常”公告,竟詭異地與記憶中那份化為碎片的退學通知書重疊在一起!遲來的正義,裹挾著令人作嘔的荒唐。
“呃……”宋知秋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曾經的冤屈終于得見天光。他以為這輩子等不到這一天了!
事隔多年,權力在握的教授能如此徹底的下馬, 不是那么輕易辦到的。
誰做的?
宋知秋下意識想到了周予安,不,不可能是他。他對自己只是當逗趣一樣。怎么會花心思去處理張教授,而且事情過了三年,要查起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自己的事只有林醫生知道。想起林醫生調查過周予安,知道他的身份,周予安有能力知道關于自己的一切。他回想著自認識周予安以后發生的那些事情,心底有個聲音告訴自己,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