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鐘聲三響,整個玄霄宗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心臟。
堂外弟子衣冠整齊,圍觀者從臺階排到了山門下。各峰的旗幟在風里獵獵作響,護法、執事、長老依次落座,氣氛比三年一度的宗門大比還緊張。高臺正中,掌門端坐,面色冷肅,左側是身為首席長老的我母親,右側是各派大佬,來者無一不是身份極重。
我跪在正殿中央。頭埋得很低,只能看到地板上一道道裂紋。膝蓋早已麻木,指甲摳著掌心都不覺得疼。我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冰冷的劍鋒懸在我身上。
執法長老衣袂翻飛,語氣威嚴:“蘇音,你身為玄霄宗掌門之女,卻不思進取,私習邪門蠱術,竟將情蠱種于青云門首徒江澈身上,致使他背棄師門、投奔我宗,令兩派反目,聲名掃地。你可知罪!”
人群里一片嘩然。低聲議論如潮:
“青云門天驕江澈,怎么會被蘇音那樣的人迷住?”
“要不是情蠱,誰會為她叛門?”
“玄霄宗的掌門之女,居然會干出這種事,真是丟盡臉面。”
“她爹死得早,性子又軟,全宗都知道她撐不起場面。現在鬧成這樣,掌門也算自食其果了。”我母親端坐在上席,一身月白長衫,手指摩挲著椅沿,眉頭微皺。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我,眼里沒有一絲情緒。她不喜歡我,從來不掩飾。更何況現在,我讓她在整個宗門面前丟了臉。
我小時候最怕的人不是外人,是我娘。
她從來不抱我,不夸我,也不會管我有沒有摔倒或者餓了。她只會讓我少給她丟臉。
我一直知道她不喜歡我。從我出生開始,她就開始討厭我了。爹是個外門弟子,沒什么本事,死得早。我娘是門派掌門,她覺得爹拖累了她一輩子。她有本事,她受尊敬,而我像極了爹——懦弱、膽小、什么都不會。
她說過好多次:“你怎么和你爹一樣窩囊?”
她說的時候,從不避諱別人,也不會壓低聲音。我一直以為只要我乖一點、聽話一點,她會不會能多看我兩眼。可是我等了很多年,她看我的眼神還是嫌棄。現在我跪在這里,她還是這樣看我。沒有一句責備,也沒有幫我說一句話。
執法長老重重將一只玉盒砸在我面前。盒子打開,里面那根紫色的情蠱骨還帶著余溫,隱隱發光。旁觀弟子發出倒吸涼氣的聲音。
“蘇音,這情蠱是你煉制、你親手種下、你親手毀了一代天才的前途!江澈自入本宗后,一切行為皆與過往大相徑庭,今日查明真相,證據俱在。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的嘴唇死死抿住。心里只有一陣陣發緊的疼。
青云門。
江澈原本是青云門年輕一代里最鋒芒畢露的天才,劍法第一,修為第一,是各大門派公認的“未來掌門之選”。第一次見到他,是三年前兩派比武,他勝了所有人,月光下衣袂如雪,我遠遠看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喉嚨發燙。
江澈為我叛門時,我怕得整夜睡不著。有人說他癡情,有人說我走了狗屎運。可我明白,是我用最卑鄙的手段綁住了他。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了。
人群里又有人出聲:
“蘇音,你一人壞了兩宗大事,掌門該如何處置?”
“要不是掌門之女,早就逐出師門了!”我母親終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她開口只一句:“宗門規矩,公斷即可。”
我的手在發抖,腦袋嗡嗡作響。所有的羞辱、責罵、鄙視都像潮水涌過來,我只能低頭,不敢辯解。
我后悔嗎?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好丟人,肚子里一團亂麻。后悔,害怕,憤怒,什么都有,但最重的還是害怕。怕大家都恨我,怕江澈也恨我。
我的喉嚨像是被蟲子咬住了,連呼吸都痛。全身發軟,心跳得太快,腦子里只剩一句話:完了。
江澈終于站出來,白衣如雪,站在高臺下,聲音冷得像秋夜的風:
“我與玄霄宗之緣,不過是情蠱使然。這兩年里所有事,皆非本心。今日真相大白,從今以后,你我再無瓜葛。”
所有人都盯著我,或憐憫、或諷刺、或憎惡。有人低聲議論:“早就說過,江師弟不會真喜歡她的——”
“真惡心,真是丟我們玄霄宗的臉!”我的腦袋一陣陣發脹,眼前發黑。我真的快撐不住了。可就在所有聲音都要將我壓垮時,我卻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啞著嗓子抬頭,聲音又干又澀:
“就算……就算情蠱真的是我下的,這兩年,難道都是假的嗎?”
我看著江澈。喉嚨里像卡了根魚刺,連呼吸都發抖。我不指望有人替我說話,只是想問一句,哪怕全世界都笑我。
江澈看了我一眼。那種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留戀,只有徹底的冷漠。他沒有給我希望,只冷冷開口:
“你以為靠旁門左道騙來的東西,會變成真的?”
他轉身離開,背影挺直得像一堵墻,隔斷我所有的執念和期望。
殿里有人冷笑:“活該!”
“怪不得連親生母親都不認她。”我的指甲掐進肉里,心像沉進冰窟。眼眶有點熱,卻怎么都流不出眼淚。我拼盡全力守住僅剩的自尊。可他還是一句話,將我從所有美夢里喚醒。
原來,真的全是假的。
我跪在玄霄宗大殿中央,天光正烈。面前不是本門長老,而是來自青云門的首席執法長老、幾位真傳師叔。江澈也在人群里,他站得遠遠的,一動不動,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青云門長老沉聲喝道:“蘇音用邪術蠱惑我門天驕,致江澈背宗叛門,壞我青云門數百年清譽。今日務必嚴懲,否則休怪我宗替玄霄宗清理門戶!”
玄霄宗諸長老低聲附和:“掌門,這等孽障,理當逐出師門!”
“如此毒計,若不交人,必惹禍端!”母親坐在高臺上,神情淡漠,目光掠過我身上仿佛只在看一件垃圾。
我心跳得很快,腦袋里嗡嗡響。所有人都在盯著我,有的人臉上是憤怒,有的是譏諷,還有更多的是看熱鬧的快意。
青云門長老冷哼一聲:“蘇音,你可認罪?你若不認,也無妨。今日這堂上證物俱在,你還有什么話可說?”
四周弟子嘩然, “她要是被趕出玄霄宗,江師弟是不是也能回青云門了?”
青云門長老還在咄咄逼人,玄霄宗內外人心浮動,掌門也一臉冷淡。就在眾聲喧嘩里,只有我一個人低頭發抖。
這時,角落里有人輕輕咳了一聲,聲音很淡,像拂過劍鋒的一陣冷風。但所有玄霄宗的人都立刻安靜下來,連青云門的人也下意識收了聲。
那是我的師父,沈珣。
沈珣走上高臺,站到大殿中央。他一身青衣,神情冷靜,眼底沒有半點笑意。他向來嚴厲,宗門上下見到他都要繞道,誰犯錯就當眾責罵,最重時直接廢修為逐出山門。大家都說他是鐵石心腸、殺伐果斷,不近人情。
可只有我知道,他其實對我很溫柔。
小時候我怕黑,他會在我房間門口點一盞燈。別人打碎了宗門的藥罐要被罰跪山門,我偶爾犯錯,他卻只讓我抄一頁經文。冬天別的弟子凍手凍腳,他總會悄悄把一只小暖爐塞進我袖口。那些別人看不到的溫柔,他從來沒有說出來,只是安安靜靜地護著我。
哪怕現在,他站在那里,語氣依然鋒利:“蘇音既已認罪,該罰自罰。但情蠱絕跡百年,憑她一人,如何能得?青云門既懷疑本宗,理應協查幕后。倘若查不明真兇,便隨口處死一人,你們青云門臉上可好看?”
他看所有人都是一副冷淡無情的樣子,只有在看我的時候,目光才會稍微溫和幾分,像是替我攔下所有風雨。
母親和青云門的長老們都啞口無言,只能順著師父的意思來。
我被押下大殿時,眼淚一直在眼眶里打轉。身后沈珣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高臺上,像一堵山,護著我最后的安全感。
我總覺得,哪怕全世界都不要我,只要他還肯護我一分,我就還有勇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