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過半,屋外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我本能地繃緊身體,以為又是執法弟子巡夜。可下一刻,門無聲無息地被推開,一個身影走進來。
是師父。
他還是那身青衣,眉眼間比往日更添了一分疲憊和冷肅。油燈滅了,他卻像能看穿一切黑暗,把我整個人都照進視線里。
他沒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坐在我對面,聲音極低:
“情蠱的法子,是誰教你的?”
我心里一緊,下意識低頭,雙手死死絞著衣角,不敢直視他。
“說實話。”
我咬了咬唇,聲音很輕,幾乎聽不見:“是我自己學的。”
師父沒有立刻說話,黑夜里,他的視線像一把刀,靜靜落在我身上,讓人無處可藏。
“南疆的蠱術,早就絕跡。你以為憑你自己的本事,能煉成這種東西?”
“蘇音,這世上能隨手得蠱的人,沒幾個。你真的什么都不想說?”我的手指越來越緊,連指甲都掐進肉里。我感覺自己呼吸都困難,眼神忍不住閃躲。
可最后,我還是咬牙堅持:“……真的是我自己做的。沒人教我,也沒人誘導我。”
空氣變得凝滯。師父盯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每一個念頭。我卻始終低著頭,不敢和他對視,甚至不敢去看他臉上的失望。
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淡淡:
“你若真的做了,就自己承擔。”
說完,他轉身離開,腳步無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重。
門再次合上,我才發現背后全是冷汗。
我抱住自己,整個人縮成一團,不知是因為怕,還是因為那一刻,心里真的有點想哭。
一夜無眠,天光剛泛出一絲微亮,禁地外便傳來嘈雜的人聲。
我抱著膝蓋縮在墻角,聽見守夜的弟子低聲議論:
“聽說青云門那邊又鬧起來了,這次死咬著蘇音不放,非要她交代幕后、當眾受罰。”
“掌門壓力也大,青云門要是跟我們徹底翻臉,恐怕連宗門都保不住她。”
腳步聲越來越密集,宗門執法堂的長老們也在外面來回踱步,偶爾傳來母親低冷的聲音:
“若她執迷不悟,玄霄宗絕不會包庇。”
我聽著這些話,只覺得胸口一陣陣發悶。外面的人聲、風聲,仿佛把禁地里的空氣都攪碎了。
有人突然砰地一腳踢在門上,帶著嘲笑的聲音透進來:
“蘇音,再不識相點,恐怕不只是你一個人倒霉了。青云門那邊說得難聽,誰都保不了你!”
我手腳發冷,只能把自己縮得更小。
夜里師父的失望還在心頭回蕩,現在又多了所有人的敵意和威脅。我開始明白,有些時候,連哭都已經無濟于事。
眼前只剩下一團亂麻的黑暗,和越來越重的絕望。
我的心一陣陣發緊,卻還是死死抱住膝蓋,讓自己別軟下去。
我不能說。
我知道,這些日子,無論誰來問,無論給多少威脅,我都不能把那個人牽扯進來。
我早就習慣了一個人被推上風口浪尖。
小時候挨罵、受委屈、被孤立的時候,只要自己不說,別人就不會受苦。
這一次也一樣——就算全世界都在逼我招供,我也只能咬著牙死撐。
大殿上人聲鼎沸,青云門、玄霄宗的長老和弟子們排成兩側,氣氛比風暴還要壓抑。
我跪在大殿中央,整個人像被撕裂在風暴之中。
執法堂長老的聲音一遍遍逼近:“蘇音,情蠱之事,最后問你一次,真是你一個人做的?可有人指使?”
我死死仰頭去看高臺上的母親。
母親神色依然,眉目冷靜,像根本眼里沒有我這個人。她的目光穿過我,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我鼻腔發酸,眼眶發熱,但最后還是用盡全部的力氣搖頭,聲音輕得像風吹落灰塵:
“……沒有,真的沒有人指使。我一個人做的。”
青云門長老冷聲落下宣判:“廢除修為,逐出宗門!”
所有的議論、指責、竊笑都像無形的刀,切在皮膚和心上。
我真的不想被趕出宗門。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更不舍。
從小到大,哪怕再苦再難、再被人看不起,我也始終沒有真正想過離開。
只要留在這里,哪怕只是遠遠地看見江澈練劍、聽見師父的聲音,哪怕母親永遠冷漠,心里都會有一絲盼頭。
而現在,這最后的可能也要被剝奪了。
我的視線掃過全場,四周全是冷漠、嫌惡的目光。
可我的眼睛,還是忍不住去找江澈。
江澈就站在青云門一側的廊下,修長的身影被燈火拉得極長。他站得筆直,臉色淡淡,始終沒有朝我看一眼。
看向師父,奢望他能替我說一句話。
師父在長老群中,神色沉沉,連目光都移開了。
四周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看我,卻沒人愿意幫我。
青云門長老冷冷一揮手:“規矩不可壞,立即執行。”
我的心徹底死了。
最后的依靠、最后的妄想、最后一絲溫柔,統統被這一刻的絕望埋葬。我咬緊牙關,強忍淚水,只告訴自己:
從此以后,再沒有回頭路了
我一步步走下玄霄宗的石階,身后山門緩緩關上。
身上的傷口滲著血,心里卻是一片麻木。
每一步都像踩在從前所有的委屈和掙扎上,越走越遠,越走越冷。風從山口吹來,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
那時我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偷偷在后山寫下江澈的名字,被母親無聲無息地發現。
“你喜歡江澈?”
母親的聲音極冷,“你以為他會正眼看你?就你這樣窩囊廢物,連點主動都沒有,怪不得什么都得不到。”
我低著頭,手指死死拽著衣角。母親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遞到我手邊,眼神鋒利如刀:“既然沒本事自己爭,不如讓你嘗嘗真正的手段。南疆蠱蟲,傳承已斷,你能得手,算你運氣。”
我攥著衣角,手心全是汗。那只瓷瓶像一塊烙鐵,燙得我不敢碰,也不敢推開。
我試探著小聲說:“娘,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母親神色越發冷厲:“你要是還像這樣窩囊、廢物,干脆別再叫我娘!玄霄宗要想立足,江澈這樣的人才是未來。你沒本事,就別連累別人。我只要一個結果,讓他留下,不管你怎么做。”
我記得那天夜里,我哭了很久。
也許從那時起,我就注定是今天這個下場。——
風越吹越大,把我從回憶里吹醒。
山門已經合上,玄霄宗高高在上。
師父的背影消失了,江澈也再不會回頭。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所在的高臺,心里忽然升起一種徹底的空白和決絕。
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你要的江澈、你要的宗門、你要的一切,都已經結束。
你要的女兒,也死在今天。
我苦笑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下山道。
身后是漫天的風和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前路無光,但我終于不再屬于任何人,也不再欠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