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
聲音從窗外飄進來時,我正做著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熟悉,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是誰。
"謝無眠。"我沒睜眼,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你是不是瘋了?"
"瘋倒不至于。"他的聲音里帶著笑意,仿佛早就料到我會罵人,"只是看你連死都沒死成,我打算帶你出去走走。"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窗口。外面月色如水,透過紙窗灑在地上,把房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
"沒興趣。"
"不是讓你感興趣,是讓我感興趣。"他的語調輕佻,但我莫名聽出了一絲認真。
我睜開眼,盯著窗欞上的木紋。這些日子以來,我幾乎要把這些紋路記得一清二楚。
"你再胡說八道一句,我就把昨晚那包銀子塞你嘴里。"
他在外頭輕笑一聲:"別啊,我這張嘴好不容易長得還算周正,姑娘要是真舍不得它安分,那不如讓它帶你去夜市走一遭?"
我聽著就覺得腦仁疼。
"你到底想干什么?"
"帶你看看人。"他說這話時,語氣忽然沉了下來,像是在說什么很重要的事,"你臉色蒼白,眼神發木,活得太像死人了。"
"多看看活人,也許能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
我盯著天花板看了許久。上面有個蛛網,蜘蛛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空蕩蕩的網在微風中輕顫。
最后我嘆了口氣,把自己從床上扯起來。
"我去看看你怎么被人追債打死。"
夜市的燈火,比我想象中要亮得多。
這里臨著青州南集,街道兩邊掛滿了各色燈籠,紅的、黃的、青的,在夜風中輕搖。空氣里混合著胭脂香、酒香,還有各種食物的味道。
"青州第一湯圓""江南三絕糕點""老張燒雞三十年不翻鍋"——招牌五花八門,一看就知道水分很大。
街上人聲鼎沸。小孩子提著紙燈籠追逐嬉戲,女子在挑選首飾,男人在試劍論武,還有醉漢靠著墻根嘔吐。
我站在路口,看著這一切,忽然有種奇異的抽離感。
仿佛自己是個意外活下來的鬼魂,被硬生生拽進了人間的熱鬧里,只能遠遠地看著別人過日子。
"來來來,姑娘要糖人嗎?"
一聲吆喝把我拉回現實。
賣糖人的老頭笑瞇瞇地舉著竹簽,上面是只小狐貍,糖色晶瑩,尾巴翹得俏皮。
我怔怔地盯著那只糖狐貍。
這一幕,我見過。
三年前,也是在初夏的夜市,江澈拉著我偷偷跑出宗門。他買了兩只糖人,一只遞給我,一只自己含在嘴里,笑著說:"你要是不吃,我今晚就拿這個喂你的劍。"
那時候我還裝作掌門弟子的矜持模樣,心里卻甜得發顫。
現在糖人還是那個糖人,人卻...
"姑娘?"老頭又問了一遍。
我伸手接過糖人,咬了一口。
太甜了,甜得發膩,甜得我想哭。
"你居然真吃?"謝無眠一臉驚訝,"我還以為你只吃仙丹呢。"
"有什么不能吃的?"我淡淡回答,把剩下的糖人三兩口吃完。
甜味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只是背著手慢悠悠地走在我身邊,折扇在手中輕搖。
我們在人群中穿行,我聽見各種聲音:叫賣聲、講價聲、孩子的笑聲、情侶的竊竊私語。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組成了一曲人間煙火的序章。
曾經的我,從來沒有機會好好聽過這樣的聲音。
"你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我忽然問。
"因為你需要。"他答得很簡單。
"我需要什么?"
"需要記起自己還活著。"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從人群中快速穿過,撞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回頭看去,是個少年模樣的人,身量不高,穿著青布短衫,頭發扎成低馬尾,背劍的姿勢透著股子江湖氣。最顯眼的是那雙眼睛——冷得像冬日的潭水,仿佛能把人的魂魄都凍住。
謝無眠輕笑一聲:"林鳶,你這是從哪個倒霉鬼那里逃出來的?"
"閉嘴。"那少年——林鳶——聲音冷得像剛從井里撈上來,"你還活著,真是天理難容。"
她掃了我一眼,眼神頓了頓,隨即帶上了幾分玩味。
"這就是你最近跟著的那個?"
我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說話。
"長得倒是不錯,"她繼續說道,語調漫不經心,"可惜是個廢物。"
我臉色沒變,但手心開始泛冷。
"在南州,這種程度的美人一車一車地賣都不稀奇。"她冷笑道,"沒有修為的花瓶,活不過一個時辰。"
謝無眠嘆了口氣:"林鳶,你這么咬人,是因為今天沒吃夠狗糧?"
"比你會舔人有品。"她回擊道。
"哦?上次你不是說三日內能拿下洛陽郡主嗎?結果怎么樣?被人扔進井里泡了兩天兩夜,差點變成腌菜。"
林鳶冷哼:"至少我沒靠臉吃飯。"
"那你靠嘴啊?"謝無眠笑得更歡了,"難怪人說你毒舌如蛇,原來是天賦異稟。"
我站在兩人中間,聽著他們互相挖苦,莫名生出一種被卷入漩渦的無奈感。
"你們認識?"我問。
他們同時冷笑,異口同聲道:"倒霉認識。"
林鳶忽然瞇起眼睛盯著我:"你不說話,是默認了?"
"默認什么?"
"默認你是廢物。"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修為?"
她輕蔑一笑:"我鼻子比狗都靈。凡是練過靈力的人,身體都會殘留氣脈波動,哪怕被廢了也有痕跡。你身上干干凈凈,像張白紙,一看就沒入過門。"
我心中一緊。
她說得對。我原本修為就不高,全靠丹藥強行堆砌出來的天賦,如今被廢得徹底,身上連一絲靈氣都沒有。連街上的乞丐都比我強些。
"怎么?不服氣?"林鳶歪著頭,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你倒是動手啊?"
我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嘖,無趣。"她收回視線,"連話都不敢多說,那你跟謝無眠混在一起干什么?"
"他臉皮厚,"我淡淡道,"正好替我擋風。"
謝無眠聞言大笑:"姑娘今日終于肯毒舌一回,值了!"
林鳶冷哼:"你也就會撿些落水狗來陪你逛夜市。"
我眉頭一皺,謝無眠卻先一步擋到我面前,折扇輕搖:"林鳶,你嘴別太毒。狗咬你一口,你也要咬回去?"
"我不咬狗。"她冷笑。
"那你現在是在舔我?"
林鳶:"......"
她眼神瞬間變得危險,手已經搭上了劍柄。
我以為兩人要當街開打,正準備后退,身后忽然傳來極輕的衣料摩擦聲。
那聲音太輕微了,在這嘈雜的夜市中根本不該被注意到。但我聽見了,而且背脊瞬間繃緊。
"包拿穩點。"謝無眠忽然低聲說道,語氣不再輕佻,透著股子凌厲。
我反手按住包袱帶子,還沒轉身,就感覺身后有幾股勁風襲來,又快又狠,直奔我腰間。
周圍的人群仿佛被無形的手輕推了一下,瞬間亂成一團。
"小心。"林鳶的聲音響起時,她的身影已經動了。
她沒有轉身,只是側過身子,一腳精準地踹在身后那人的膝蓋上。
"咔嚓"一聲脆響,那人立刻跪了下去。
我這才看到,竟然是三個男人。他們穿著江湖游俠的衣服,眼神陰毒,動作卻訓練有素,明顯是專門干搶劫勾當的。
而且他們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在這條街上蹲守已久。
其中一人拔刀要砍,劍光一閃,林鳶的劍已經架在他的喉嚨上。沒有刺下去,但劍尖抵得極近,那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她有銀子不假,"林鳶語氣冷淡如冰,"但你們幾個廢物,不配搶。"
我看著林鳶握劍的手,纖細卻穩如磐石。劍身上反射著街燈的光芒,在她臉上投下冷峻的陰影。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剛才那些嘲諷和輕蔑,或許不只是單純的惡意。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里,像我這樣毫無修為的人,確實如同待宰的羔羊。她用最直接、最殘酷的方式提醒我這個事實。
而現在,她卻又毫不猶豫地出手相救。
"多謝。"我輕聲說道。
林鳶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別謝太早。"
她話音剛落,我忽然聽到一聲極輕的破風聲。
有第四個人。
而這一次,那把匕首的目標不是我的包袱。
是我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