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西南的路并不好走。
山霧重,路面時斷時續,野藤橫生、蚊蟲纏繞。謝無眠說這條道是他“欠債跑路時走熟的”,比官道要快,但走的人少,遇到的“事”多。
“所謂的事?”我問。
“半夜哭的冤魂、白日追人的黑狗、還有會說話的林妖。”他說這話時一臉認真,還想順手描一幅來賣錢。
“你再說一句就走前頭。”林鳶冷聲威脅。
他立刻閉嘴,笑嘻嘻落后半步,卻沒少哼曲子,哼得還準,顯然練過。
第三天午后,云沉得像要塌下。我們在一片被野草吞噬的破驛站落腳,舊石道龜裂,兩邊的屋檐都塌了半截,屋里還有半張桌子、三只蜘蛛網、兩壇未醒的腐酒。
謝無眠撬開酒壇被熏得嗆了一口,罵罵咧咧:“這酒怕不是上個朝代的。”
“能避雨就不錯了。”林鳶背著劍走向后屋。
我坐下歇腳,聽見風穿堂而過的聲音,像是誰在門外喘息。
天快黑了。
我看了一眼兩人,拎起包袱起身:“我去后邊看看有沒有井。”
謝無眠正抖著袖口撲蜘蛛,頭也不抬地揮了揮手:“小心點,那邊野草深。”
我繞過側墻,踏過一段亂石小路。雜草齊腰,濕氣纏腳。我走得慢,刻意裝作漫無目的地踱步,直到走進另一頭半塌的驛屋。
里面沒人,卻有一角布簾掛著些斑駁的字跡——舊符、殘圖、荒卷。像是某個落魄修者留下的小攤。
“……誰留的?”
我自語,指尖碰了碰那上頭的碎片。
一張類似地圖的拓影吸住了我目光。它的線條粗糙,墨跡早糊開,只有中央一處印記依稀清晰:像是“骨”字,又像是“神”印殘角。
我呼吸慢了一拍。
伸手翻開那張紙時,紙頁底下,壓著一小塊黑鐵片,刻有一行極細的字。
我正要細看,忽覺身后草聲一動。
我猛地回頭。
什么也沒有。
可空氣不一樣了。
我緩緩站起,剛想將那圖收起,耳邊一陣寒風貼著我肩頸滑過。
不對勁。
太靜了。
遠處應有兩人言語聲,風中也應有蟲鳴,此刻全無。
我下意識往前一步——
身后猛地伸出一只手,直取我喉嚨!
我反手拍開,身形后退,包袱落地!
那人披著黑衣,臉戴青銅面具,一言不發,一招封喉、兩步逼近,身法快得像是被毒打磨過的尸影!
我連退三步,右手反抽出短刃,卻在他攻至面門時被格住腕骨。
“說出圖在何處。”
他開口,嗓音像刀磨出來的。
我咬牙,扭身試圖反擊,卻力不從心——我的靈力,自離宗門后就不穩,現在根本壓不住他的煞氣!
他手再起,已貼到我咽口——
就在此時,一道淡金色的扇光破風而至,正中他手腕!
“嘖,我才離開一炷香,你就惹鬼了?”謝無眠從殘屋頂翻下,笑聲清清淡淡,手中折扇已破去一角,明顯硬砸過。
“姑娘,欠我的是不是越來越多了?”
我沒回答,只一把撿起掉落的包袱往身后拋。
“擋住我。”我低聲喝道。
他沒問原因,只抬手擋在我前頭:“成。”
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氣,一言不發。
他翻扇又劈兩下,試圖逼退對方,可那人極快,靈氣死氣沉沉,身形卻飄忽詭異。
謝無眠臉色一沉:“這走法……魔教養出來的‘人蠱’?”
“拖住他。”我低聲。
“你又來這句。”他苦笑一聲,“上回才檔過一次——”
“拖住!”我咬牙,摸出匕首躍起,反從另一側切入!
就在這時,一道寒氣如洪水般從門外沖入。
林鳶。
她人未至,劍氣已逼得木梁碎裂!
下一刻,她掀門而入,劍光破窗,唰地一下刺向面具男喉口!
對方顯然料不到有第三人,翻身遁出,袖中甩出一物,地面霧氣頓起!
“別追!”謝無眠一聲,“他使了霧遁,追出去是陷阱!”
霧散后,屋內只剩一片殘破,還有——
“這什么?”林鳶蹲下,撿起地上一物。
是一枚黑玉令牌,烏黑發冷,刻著蛇形圖騰,邊緣燒焦。
林鳶看了我一眼,神情冷了三分:“魔教的東西。”
我接過那令牌,只覺掌心發涼。
謝無眠低聲道:“我說姑娘,你是被誰盯上了?”
我沒回答,只看著那枚令牌,腦中一片亂。
他們——是沖圖來的。
可問題是……
我,從未說過我有圖。
——誰告訴了他們?
風散了,霧未散。
屋中碎木狼藉,我一手撐著墻站起來,掌心還有汗。
林鳶收劍后站在門邊,一只腳還踩著剛才敵人擲出的遁符碎片,她看著它,神色未松。
謝無眠把折扇拍了拍衣角,皺著眉:“嘖,扇骨斷了一根,賠我吧。”
我沒搭理他,抬眼看林鳶。
“剛才多謝。”我說。
林鳶沒看我,冷冷道:“別謝我。那人若是我早年在魔教見過的那種‘蠱行者’,你剛才那一口氣就斷了。”
“我沒有蠱。”
“可你有東西。”她轉身,“他問你圖在哪。”
“我也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語氣平靜,不快也不急。
她盯我一眼,沒再追問。
我知道她不信。可她沒有證據,而我,從不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撒謊。
謝無眠走過來,靠在門邊,半彎著腰看我,嘴角笑得像隨時準備挑事。
“你們倆都好,”他說,“一個不說,一個不問,默契得很。”
“你閉嘴。”林鳶沒回頭,只冷颼颼地丟下三個字。
“我這是贊美啊,”他攤手,“剛才那招配合還不錯。我攔他左,她削他肩,你救她圖……呃,不對,救她命。”
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人其實不蠢,只是喜歡把自己藏進廢話里。
“你剛才為什么回來?”我忽問。
“什么?”
“你不是去找柴火?”
“是啊。柴火太濕了,我聞見煙味不對,以為哪兒著火了,就回來看看。”他說得輕巧,“結果你這邊還真冒煙。”
我看了他一眼,點頭:“謝了。”
“謝我可以,”他忽然正經了一瞬,“但你能不能以后別一個人亂走?”
我沒答,只提了提包袱。
林鳶從屋中走出,淡淡道:“今晚就在這歇。你們守夜,我先睡。”
“又是我?”謝無眠嘆氣,“好歹也輪個順序吧……”
“那我來。”我低聲說。
他挑眉:“你?”
我點頭。
“行,那我陪你。”他笑道
我沒說話,坐在殘墻邊,看他在我對面落座。
夜風灌進破窗,樹枝擦過墻檐的聲音像舊夢翻身。
我們誰都沒再說話。
可我心里,第一次生出一個念頭:
——若他們肯為我拔劍,那他們,也許可以為我所用。
不是信任。
是試探的起點。
夜太靜了,火堆也快滅了。
我靠著墻角守夜,火光搖得很小,照不到屋頂,也照不到心里。
謝無眠已經睡著,靠在墻上,呼吸悠長。林鳶蜷在屋角,劍還在手里。
我把包裹緊緊按在懷里,手指一寸寸扣著那張圖。
它安靜地躺在里面,卻像是在等我出錯。
我不知道它從哪來的。
也許是夢里落下的,也許是在我不注意的時候,被人塞進來的。可從拿到它那刻起,我就再也睡不安穩了。
我低頭看著火堆,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我才六歲,人人都說我是廢物,連靈根都不穩,一天里能走火三次。
我不敢說話,只能抱著藥罐子躲在偏房的爐子邊。
別人罵我、打我,都沒人管。
只有他來了。
沈珣。
那年他還很年輕,但已經是師門的掌律之一。
他蹲下身,替我理了理袖子,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疼嗎?”
我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是偷偷看他。
他把我抱起來,送回了后山。
那天晚上,他給我熬了一碗很難喝的藥。
我喝得直皺眉,他卻摸了摸我的頭發,說:
“忍一忍,命長點。”
他從沒罵過我,從沒吼過我。別人叫我廢物,他只淡淡道:“有我在。”
這些年,我什么都做不好,偏他還教我寫字,教我煎藥,教我練心法。
別人嫌我臟、笨、惹禍,他卻能在風雪夜替我披一件外袍,還順手把我的鞋帶系好。
我那時候真的以為,他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是我唯一可以靠著長大的理由。
就算我現在落魄成這樣,只要一想到他,心口還是會暖一下。
圖不是他給的,我知道。他不會騙我。
可它偏偏是在他送我出山門的那天出現在我包里的。
我搖了搖頭,不讓自己多想。
他若真對我有一點不好,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不信別人,但我信他。
一直都信。
我低頭靠著墻角,把包抱得更緊了些。
夜還長,但沒那么冷了。
因為我記得——那年冬天,他也這樣抱過我,溫溫地說了句:
“蘇音,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