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的時候,天還是灰的。
秘境里沒有真正的白晝,只有一層一層永遠褪不盡的薄霧。
我的頭有些發沉,像剛從極深的水里浮上來。
有人正半蹲在我身邊,掌心貼在我額上,指腹冷涼而干凈。
我睜開眼的瞬間,他正好低頭看我,眼里映著火光,一如當年溫潤。
“別動。”他說,“你身上還有傷。”
我一愣,動了動,卻被他另一只手穩穩按住肩。
那手帶著溫度,不重,卻精準。
像是習慣了我不安分,力道拿捏得剛剛好,能讓人下意識聽話。
“調息出了點偏差,識海不穩,休息一會兒。”他說著,將一塊溫熱的帕子敷在我額頭。
他低頭靠得近,頭發垂落,落在我頸側。
我能感覺到那根頭發劃過我的皮膚——癢,但不敢躲。
他忽然伸手,理了理我額前碎發,用指尖拂開我側臉的汗:“你出汗了,別著涼。”
“我可以自己——”
話沒說完,他已經半跪下來,一手輕托我后頸,將我慢慢扶起。
他的手臂橫過我腰際,貼得很近,像將我整個托住。
“別逞強。”
聲音輕得不像在訓斥,反倒像……帶點縱容的溫柔。
“喝點藥。”
他從身側取出一個瓷瓶,拔掉瓶塞,親手湊到我唇邊。
我僵著不動,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喝下去。
溫熱的苦味滑入喉中,他眼睫低垂,盯著我一滴不漏地咽下。
我咳了一聲,藥汁濺在嘴角。
下一瞬,他已抬手,用指腹替我拭去。
他的動作很慢,從我唇邊滑過,拇指抵住下頜,微微用力,像怕我閃開。
“還疼嗎?”他低聲問。
我偏開頭,沒應聲。
他沒追問,只慢慢收回手。
但那一瞬間,我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緒。
不像是警覺,更像是……遲鈍的羞恥。
我該拒絕的。
可我沒拒絕。
他看著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以前你不愿我碰你,現在不會閃了。”他語氣極輕。
我頓了一下。
“我只是沒力氣。”
他看著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說完我才意識到這句話有多軟弱。
我動了動肩,想抽出一點距離。
沈珣卻反應極快,他將斗篷往我肩上一披,手臂順勢繞過我后背,像是摟我,其實是釘住了我退開的動作。
“別動,”他說,“你氣息還亂,再動會頭暈。”
我張了張口,沒再繼續掙。
只是背脊微僵。
我低聲道:“你不用這樣。”
他沉默了一下,聲音忽然更輕了。
“我不是要傷你。”
我指尖縮了縮。
“你也說過……不是一次。”我聲音有點啞,“可你也沒攔過別人。”
話一出口,我有點后悔。
這不是我該說的話。
可他卻沒有不悅。
他只是伸手,極輕地替我撥開額前的一縷碎發,順著耳后撫下。
動作溫柔得近乎體貼。
“是我錯了。”
他看著我,語氣低到幾乎聽不見:
“我早該攔的。”
我咬緊下唇,沒有說話。
可我沒再往后退。
我靠坐在石榻邊,沈珣在我身邊不遠處坐下,掌心撐著我身側,維持著一個不算太近、卻足夠包圍感的距離。
他的膝蓋與我擦得太近。
我的腿往后縮了縮。
他注意到了,卻什么都沒說,只從旁邊取過藥盞,將藥碗放在掌心溫了一會兒,再推到我面前。
“涼了不好,你還虛著。”
我接過。
手剛觸到瓷碗,他卻又伸手將它收回。
“你手還在抖。”
他說著,將藥碗抬高,另一只手輕托我下頜,將藥勺送到我唇邊。
我頓時僵住。
“我可以自己喝。”我壓低聲音。
“你當然可以。”他語氣平靜,“可我想照顧你。”
我喉頭發緊,沒接話。
他低下頭,視線恰到好處地落在我眼里,勺中藥汁微晃,幾滴晃出藥盞邊緣,順著碗壁滴落,濺到他指背上。
他沒有動。
而是將那只手微微揚起,食指在拇指上蹭了下,把藥滴抹開。
“還熱。”他說,“要慢點。”
我看著他指背那一點點暗色藥痕,有那么一瞬,竟有種被什么黏住的錯覺。
像是我嘴里那苦味,還沒咽完,已經爬到了喉嚨更深處。
“張嘴。”他輕聲道。
我遲疑片刻,還是咬著勺咽了下去。
藥很苦,可那勺藥之后,他沒撤手,而是又送了一勺上來。
一勺,一勺。
我有些受不住了,下意識側了下頭,想離開他的手。
他卻先一步抬手,掌心撐住我側臉,將我臉轉回來。
指腹落在我顴骨下,沿著耳后撫過,穩住。
“藥沒喝完,會反復。”他說,“你不想我一直在這兒喂你吧?”
我怔住。
他在笑。
笑得溫柔極了,語氣輕極了,像是帶著一點點故意的寵溺。
我沒有回他的話。
可我知道我又輸了一分。
我的拒絕——慢了一點,他的動作——快了一寸。
等我反應過來,藥碗已經見底,他已松開了手。
“聽話。”他說。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抬眼看他。
他沒再看我,而是將空碗放回托盤,輕輕一疊,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我卻在他轉過身時,猛地吸了一口氣。
像是剛從水面浮出來。
我甚至不知道,我剛剛那段時間,居然一直在屏息。
我沒法確定是哪句話讓我開始想起的。
或者也許他什么都沒說。
只是火光映在他臉上,影子淺淺落在我膝上時,我忽然意識到一個熟悉的氣味。潮濕、帶點藥粉味的氣味。
那種氣味,在藏書樓后山的藥圃邊也有。
我第一次遇見沈珣,是在那兒。
他彎腰掐了兩片靈葉,抬眼的時候,我嚇得把背在身后的抄卷掉了一地。
他問我:“你做什么?”
我說:“我在撿藥。”
其實我是在跟蹤他。
他那時候是玄霄宗最年輕的術堂副座,出手極穩,講話極少。衣擺一動,連長老都讓他半分。
我見過他在擂臺上破了長老的護識術,一掌下去靈符震裂,那時候全宗都轟動了。
我太羨慕他了。
所以我偷偷學他走路的姿勢,偷偷聽他講課,學他寫的筆畫樣子。有一次他課后落下一張講義,我撿起來偷偷藏在枕頭下抄了七遍。
我也試過主動找他說話。
一次是拿著藥卷請他看,一次是在靈符堂假裝迷路,還有一次……是在掌律峰外碰見他,我主動給他遞了香囊。
他沒說不收。
但也沒收。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說:“你還在學入門術?”
我點頭。
他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我高興了一整晚。
可后來也就是那一晚。
再之后,他還是那樣。沒有多說,也沒有多看。
我的好感像被風吹開的紙頁,翻了一頁又一頁,始終沒有落定的那一刻。
我想靠近的。
但我不知道怎么靠近。
時間久了,我就不敢靠近了。
甚至,連喜歡他這件事,都成了一種羞恥。
誰都知道他那樣的人,對誰都一樣。
他對我的溫柔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我曾經想過——是不是我努力到和他一樣厲害,就能被他看見一點?
可我什么都沒學會。
于是連看他一眼,我都變得小心翼翼。
連喜歡他這件事,我都收得像藏匿毒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