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十二年,夏日。
灼熱的陽光像火焰一般炙烤著大地,熱風則好似頑童一個勁在原地打滾,天地儼然一個大火爐。
兩匹瘦弱的老馬,正拉著一輛馬車緩緩逼近正陽門,后面還跟著一隊人馬。
標桿似的守衛看到陌生的馬車,顧不得魚貫而出的朝臣好奇的眼神,慌忙上前擋住了繼續前行的馬匹。
“皇宮重地,來人止步。”
趕車的馬夫扔給守衛一塊令牌,后者看到令牌時神色微愣,卻沒有放行的意思。
“還請貴人從朝奉門入宮。”
馬夫聞言眉頭緊縮,握在手中的馬鞭揚了幾揚,就在空氣都陷入冷凝時,馬車內傳來散淡的女聲。
“若是,本宮非得從正陽宮入宮呢?”
她的聲音很淺,宛若微風拂面沒有一點攻擊力,可守衛額頭上的汗珠卻越來越多,臉色越來越白。
猛地,他跪倒在地。
“還請皇后娘娘莫要為難小的,上面有令,讓您從朝奉門入宮。”
守衛聲音落下的那一瞬,那些有意圍觀熱鬧的朝臣,腦袋像是被驚雷劈了一般,眸子瞪得滾圓。
皇后娘娘?
簪纓姜家養出來的精致明珠,帝王少年時親自求娶的東宮儲妃,七年前離宮祈福的一國之母。
——姜姀。
她,竟然回京了!
馬車內,姜姀慵懶地斜倚在小榻上,上掀的眼簾閃過一絲涼薄的冷意。
“紫宸殿還是永壽宮的命令?”
她的聲音依舊很淡,守衛卻好似身陷臘九寒冬一般,冷汗蹭蹭直冒,壓根不敢回話。
紫宸殿,帝王居所。
永壽宮,太后下榻之地。
“胥陽,送我回乾元觀繼續為蒼生祈福。”
趕車的糙漢子聞言,臉上瞬間涌起兩分歡喜,像出籠的鳥雀朝著守衛打了一個口哨,然后快速調轉馬頭。
躲在正陽門內查探消息的內侍,撐著蒼白的臉色,腳底好似踩了風火輪,不要命地擋住馬車的去路。
“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還在永壽宮等著您呢!”
“本宮要走正陽門。”
姜家雖然倒了,可她還是景淮親自冊封的皇后,沒道理和妾室一般走偏門。
太后既然想要用她,就得承認她中宮皇后的身份。
“老奴……老奴……”
“王掌監,你也是宮里的老人了,應該清楚本宮的秉性,此事斷然沒有回旋的余地。”
“老奴迎皇后娘娘回宮。”
王掌監作為太后身邊的第一紅人,自然不缺決斷,忙忙改口領著馬車從正陽門駛入。
只是在即將進入內宮時,他又命人抬來了肩輿。
“娘娘,還請您移駕。”
看著四人肩輿時,姜姀并無多言,坐上去后轉頭看向胥陽,輕聲叮囑了一句。
“我已安然入宮,你回去吧!”
“姑娘……屬下……”
“胥月陪著我就行了,這場獨屬于女人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帷幕,你不屬于這里。”
若不是擔心入京途中遇險,她不會打擾胥陽。
雖然,他和胥月打小便跟在她的身邊。
可現如今,他已經為人父、為人夫,不再適合卷入這腥風血雨當中。
“屬下,祝姑娘得償所愿。”
胥月匍匐在地朝著姜姀磕頭,千言萬語好似都化作了最虔誠的祈禱,希望她此去皆是坦途。
姜姀笑了笑。
她在胥月的陪同下,一步步逼近女人的戰場,也獨屬于女人的墳場。
嘉佑帝景淮,登基十二年。
后宮妃嬪像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生的榮寵不斷,死的寂靜無聲。
聰明人都瞧得出,他在養蠱。
可就算如此,不管是為了家族的榮辱,還是為了自身的富貴,總有人前赴后繼地擠進來。
同一時間,紫宸殿內。
景淮耷拉著眼皮,斜躺在軟榻上,瞧著好似清風朗月,俊雅雋秀,溫潤如水的眼眸看誰都含情脈脈。
匍匐在地的小內侍,頭也不敢抬。
他的身體抖得和篩子一般,不停地朝景淮磕頭求饒,額頭上的血跡觸目驚心。
“陛下,求您饒了奴婢,奴婢再也不敢貪財,再也不敢泄露您的蹤跡,是那個秀女不知死活碰了您的忌諱……”
小內侍的求饒的話和雨點一樣密集,絲毫沒有意識到,景淮敲打著檀木小幾的動作逐漸弱了下來。
旁邊的掌印大監見狀,朝著身邊內侍使了一個眼色。
哭訴不止的小內侍,被人扯胳膊捂嘴,麻溜地消失在紫宸殿。
獨留下滿室寂靜,帶著死一般的沉默。
掌印大監后背濕了一大片,呼吸似乎都變得困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老奴死罪。”
景淮的眼皮終于抬了起來,狹長多情的眉眼逐漸瞇成了一條縫隙,聲音聽不出喜怒。
“曹允,若是再有下一次,你便回鄉養老吧!”
“老奴領旨。”
曹掌印朝著帝王深深一拜,恨不得將那小內侍抽筋扒皮,方能解他心頭之恨。
只是一不留神,竟然給自己惹出這般亂子來。
整個后宮誰人不知?
月圓之夜的第二日,帝王會雷打不動的前往淑美人的問心居,竟然有人敢半路截胡?
最緊要的,竟然還是新進宮尚未冊封的秀女。
都怪那小子嘴上沒有一個把門的,不僅害死了那花容月貌的小娘子,自己也是性命難保。
前不久才有貴人小產,而今又鬧出了人命。
怪不得太后娘娘坐不住了,‘力排眾議’將皇后娘娘從乾元觀接回來,希望她能整頓后宮。
想到那仙姿玉貌的皇后娘娘,曹掌印試探性地開口:
“陛下,皇后娘娘今日回宮。”
“怎么……朕需要夾道相迎嗎?”
景淮撐著下顎,似笑非笑地望著曹掌印,只是那笑意卻不達眼底,甚至還夾著些許自嘲。
永壽宮,杜太后正在用晌食。
看到逆光而來的姜姀,她保養極佳的容顏不可控地抽了抽,瞬間沒了進食的胃口。
本以為——
乾元觀的清苦生活,會將她磋磨成一具木偶,再無往日的神采飛揚,也將失去高不可攀的貴氣。
如今看來,自己下手還是太輕了。
這位姜家貴女、鄴朝皇后,明明已經接近半甲子的年紀,可卻愈發的招人了。
鄴朝明珠,終究不曾被歲月所遺棄。
“你可知,我為何要接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