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是不是生病了才回來的?”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許墨染自己心頭激起更大的漣漪后,便迅速沉沒在唐遠那深不見底的沉默里。
巷子里只剩下晚風拂過墻頭野草的細微聲響,和她自己那擂鼓般、怎么也壓不下去的心跳,在死寂的暮色里,一聲聲,敲打著兩人之間那道看不見、卻仿佛橫亙著千山萬水的鴻溝。
許墨染死死地盯著唐遠襯衫上那顆無辜的第二顆紐扣。視線仿佛被釘在那里,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能感覺到自己臉頰的溫度高得嚇人,連耳根都燒得滾燙,而手心卻冰涼一片,指尖在無意識地摳著秋千粗糙的藤條邊緣。剛才那句愚蠢的問話還在耳邊回蕩,讓她懊悔得恨不得時間倒流。她不敢抬頭,不敢迎接他任何可能的反應——無論是嘲弄、無奈,還是……更多她此刻脆弱神經無法承受的情緒。更重要的是,她知道他已經知道了。那天在萌萌那打的電話里,她流著淚,斷斷續(xù)續(xù)地承認了當年分手時自己的狀態(tài)有多糟糕,那些藥片,那些黑暗。他當時在電話那頭的沉默,那壓抑的呼吸聲,都證明他聽進去了,聽懂了。所以此刻,他眼中那份沉重的心疼,那份幾乎要將她灼傷的審視,都指向了同一個事實——他看到了她最狼狽不堪的過去,并且為此感到痛心。這份認知讓她更加無地自容,只想把自己縮得更小。
時間在唐遠沉沉的注視下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難熬。
終于,就在許墨染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壓力、內心的慌亂以及那份被看透的羞恥徹底壓垮時,唐遠動了。
門外的唐遠,看著她的情緒,眼神深處最后一絲克制似乎也崩斷了。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象征著她安全世界的院門。
“吱呀——”一聲輕響。
隔絕在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道屏障,消失了。
很輕微的一步,卻瞬間打破了那道無形的屏障。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向前傾斜,帶來一片更深的陰影,完全籠罩住坐在秋千上的許墨染。他身上那種混合著淡淡煙草、冷冽空氣和一種獨屬于他的、干凈而沉穩(wěn)的氣息,驟然變得無比清晰,強勢地侵入了她的呼吸。
許墨染身體猛地一僵,像受驚的小獸,下意識地就想向后縮。但秋千限制了她的動作,她只能徒勞地將背脊更緊地貼向藤椅,指尖摳得更深。
唐遠微微俯身。距離近得許墨染能看清他深色襯衫面料上極其細微的紋理,能看清他喉結再次滾動時緊繃的皮膚,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間帶出的、微熱的、帶著長途跋涉疲憊的氣息拂過她的額發(fā)。
他的目光,依舊牢牢地鎖在她身上,帶著那種穿透一切的專注和沉甸甸的心疼。然后,他開口了。
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碾磨出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絲難以察覺的……無奈。
“我很好。”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逡巡,仿佛在確認著什么,“……身體很好。”
沒有多余的解釋,沒有對她愚蠢問題的回應。只是最直接、最簡潔地否定了她最糟糕的猜測。但這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一顆定心丸,讓許墨染緊繃到極致的心弦猛地一松,一股酸澀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還好……還好他沒有生病……不是因為她才……
然而,這短暫的松懈還沒維持一秒,唐遠的下半句話,卻像一道驚雷,再次在她耳邊炸響。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許墨染猛地抬起頭,猝不及防地再次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翻涌的痛楚、深重的自責,以及一種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后怕。那眼神太沉重,太復雜,讓她剛剛松弛的心瞬間又被攥緊。
“什……什么?” 她茫然地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大腦一片混亂。他為什么道歉?他明明已經知道了真相——是她推開他,是她誤會了他,是她把自己困在了黑暗里。他昨晚在電話里也聽到了她的道歉!為什么現在還要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當年……” 唐遠的聲音更啞了,仿佛說出這兩個字都耗費了他巨大的力氣。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沉痛地砸進她的心里,每一個字都像在凌遲他自己,“……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沒能早點找到你,把你從那個地方拉出來。” 他加重了“那個地方”的語氣,眼神里的痛楚幾乎凝成實質。他指的,就是那天電話里她描述的、那段被抑郁和藥物吞噬的黑暗時光。
不是“你沒有錯”,也不是“我原諒你”。
是“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是“我沒保護好你”。
是“我沒能早點找到你,把你拉出來”。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道歉方向,像一把淬了冰的重錘,狠狠砸在許墨染心底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他不僅知道了她的狼狽,他甚至將她的痛苦歸咎于自己的“保護不力”和“尋找太遲”! 這份沉重的、帶著自我鞭笞意味的歉意,比任何責備都更讓她難以承受!那些被強行壓抑的、關于黑暗時光的記憶碎片——藥片的苦澀、被子里壓抑的嗚咽、窗外永無止境的陰雨、絕望到幾乎無法呼吸的感覺——瞬間如同沖破堤壩的洪水,洶涌地席卷了她所有的理智!而隨之涌上的,還有一股強烈的、為他感到委屈和不值的情緒!
“不……不是的!” 她拼命搖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巨大的痛苦、委屈和一種急于為他辯解的急切,“是我……是我推開你的!是我……是我沒聽你解釋!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掉進去的!跟你沒關系!” 她哽咽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懊悔、遲來的真相帶來的沖擊,以及對他這份沉重自責的心疼, 讓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當時有多糟糕!你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買了機票……我不知道你……” 她語無倫次,試圖把所有的錯都攬回自己身上,試圖減輕他眼中的那份沉痛。
她的情緒徹底失控了。積壓了七年的委屈、孤獨、誤解、得知真相后的巨大沖擊,再加上此刻對他這份自我歸咎的心疼和不忍,如同決堤的洪水,再也無法遏制。她像個迷路多年終于找到歸途,卻發(fā)現歸途上的人因她的迷路而傷痕累累的孩子,只剩下最本能的哭泣和混亂的辯解。
“對不起……唐遠……對不起……” 她泣不成聲,雙手無措地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洶涌而出,瘦弱的肩膀因為劇烈的抽泣而劇烈地聳動著,整個人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開來。這一次的“對不起”,不僅僅是為當年的誤會和推開,更是為他此刻眼中那沉重的、她覺得自己根本不配承受的自責。
唐遠看著她在他面前崩潰痛哭,看著她被巨大的痛苦、懊悔和一種為他心疼的情緒淹沒,看著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樣。他眼中最后一絲克制徹底崩斷,那沉痛瞬間被一種更強烈、更本能的心疼、焦急和一種失而復得的恐慌所取代。
“染染……” 他喉間溢出一聲低啞的、飽含著所有復雜情緒的呼喚,幾乎是同時,他不再猶豫,猛地伸出雙臂。
下一秒,一個帶著室外涼意、煙草氣息和屬于他獨特味道的、堅實有力的懷抱,將蜷縮在秋千上崩潰哭泣、試圖把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的許墨染,牢牢地、不容拒絕地圈進了懷里。
這個擁抱,不再是剛才院門口隔著空氣的無聲凝視,不再是秋千前小心翼翼的試探。
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強勢,帶著一種失而復得的恐慌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占有欲。他的手臂像鐵箍一樣緊緊環(huán)住她顫抖的肩膀和后背,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揉碎,嵌進自己的骨血里,也仿佛要用這種方式阻止她繼續(xù)自我貶低和攬責。他的下頜緊緊抵著她的發(fā)頂,呼吸沉重而急促,噴灑在她發(fā)間,帶著滾燙的溫度。
許墨染的身體瞬間僵住,哭聲都噎在了喉嚨里。臉頰被迫緊貼在他微涼的襯衫上,隔著薄薄的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同樣劇烈、甚至更加狂亂的心跳,咚咚咚,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敲打著她的耳膜,也敲打著她混亂不堪的心。他身上的氣息鋪天蓋地地將她包裹,那熟悉又陌生的、混合著冷冽與沉穩(wěn)的味道,瞬間喚醒了無數深埋的記憶,將她拉回了那個曾經可以肆意依靠的懷抱。
這個擁抱太緊,太用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后怕。許墨染僵硬地被他抱著,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身體本能的戰(zhàn)栗和臉上未干的淚痕。她能感覺到他抱著她的手臂在微微發(fā)抖,能感覺到他抵著她頭頂的下頜繃得死緊,能感覺到他胸腔里那狂亂的心跳傳遞過來的、無聲的驚濤駭浪——那是對她過去遭遇的后怕,是對她此刻崩潰的心疼,或許,也混雜著對她那份急于攬下所有過錯的心疼與無奈。
暮色徹底籠罩了小院,鄰居家的燈光透過圍墻,在相擁的兩人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晚風帶著桂花的殘香,吹拂著老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在這個寂靜的、承載了太多回憶的院子里,在分別七年后,在無盡的誤會與遲到的真相面前,在彼此都帶著沉重的傷痕和自責的情況下,他們終于以這樣一種激烈到近乎失控的方式,打破了時間和沉默的壁壘,第一次真實地觸碰到了彼此。一個在拼命攬責,一個在沉痛自責,卻都被同一個擁抱死死地箍在了一起。空氣里彌漫著淚水、悔恨、思念、心疼和一種驚心動魄的、失而復得的混亂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