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奶茶店。熟悉的甜香混合著舊書的油墨味,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窗,在磨舊的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柱。角落那個鋪著藍格子桌布的小圓桌,是他們當年的“專屬領地”。秦羽安早已等在那里,面前放著一杯沒動過的珍珠奶茶,還有一小碟他帶來的、精心擺盤過的自制抹茶曲奇。他穿著米白色的棉麻襯衫,安靜地翻著一本舊畫冊,側臉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柔和寧靜。許墨染推門而入,風鈴輕響。
“墨染!” 秦羽安聞聲抬頭,立刻站起身,臉上綻開一個毫無保留的、帶著陽光暖意的笑容。他快步迎上來,沒有多余的寒暄,只是張開雙臂,給了許墨染一個輕柔卻無比踏實的擁抱。他的身上帶著淡淡的松節油和紙張的味道,是許墨染記憶中最安心的氣息。
“羽安…” 許墨染的聲音有些哽咽,回抱住他,感受著這份久違的、不帶任何雜質的溫暖。
兩人在熟悉的位置坐下。秦羽安將那杯溫熱的奶茶推到她面前:“陳姨特意給你做的,多加了一份珍珠,她說你以前最愛吃這個。”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目光落在她微腫的眼睛上,帶著了然一切的疼惜,卻體貼地沒有追問,只是用眼神傳遞著無聲的支撐:“慢慢說,我聽著。”
店里的背景音樂是舒緩的輕鋼琴曲,陳姨在柜臺后擦拭著玻璃杯,偶爾投來慈祥的一瞥。這份平靜溫暖的舊時光氛圍,像一層柔軟的墊子,托住了許墨染即將傾瀉的沉重過往。
許墨染捧著溫熱的奶茶杯,指尖汲取著那一點暖意。她望著杯中沉浮的黑色珍珠,眼神漸漸失焦,仿佛透過它們看到了那些褪色卻依舊尖銳的片段。她開始低語,聲音帶著一種遙遠的疲憊,像是講述別人的故事,卻又字字錐心。
“羽安,你還記得…中考放榜那天嗎?” 許墨染的聲音很輕,幾乎被店里的音樂蓋過。
秦羽安點點頭,眼神專注而沉靜。他當然記得。那天他們一起擠在人群里看榜。當看到許墨染的名字高高掛在頂尖高中的錄取名單上時,他由衷地為她高興。可她的笑容,卻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瞬間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空洞的茫然。
許墨染的講述帶著冰冷的自嘲:“分數夠的…夠上他(唐遠)那所人人羨慕的名校。可是…沒有免學費。” 她停頓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杯壁,“家里…你知道的。弟弟的補習班,妹妹的新書包…都比一張‘沒用’的錄取通知書重要。”
許墨染的聲音在“墨香”溫暖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冷。“我只能…拿著那所差一點學校給的‘全免’通知回家。我爸拿著那張紙,臉上不是高興,是算計:‘省下的錢夠干不少事了!’ 我媽在旁邊附和:‘就是!早點出來幫襯家里才是正經!’ 我…我當時就站在那里,感覺像被扒光了衣服示眾…” 她猛地喝了一口奶茶,甜膩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翻涌上來的苦澀。秦羽安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緊,指節泛白,臉上卻維持著傾聽的平靜,只是眼神里的痛惜更深了。
許墨染的聲音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高二暑假…就快結束的時候…出事了。”
秦羽安的心提了起來。他知道那個暑假許墨染像人間蒸發,他打不通她的電話,去她家附近徘徊,只看到她父母警惕的眼神。
“王嬸…那個長舌婦,看見唐遠來找我了…” 許墨染的呼吸急促起來,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哭罵聲的下午,“我爸直接扇了我一巴掌!我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邊哭邊罵:‘我們供你吃供你穿容易嗎?你就這么報答我們?跟野小子勾勾搭搭!臉都被你丟盡了!鄰居都看笑話了!’” 她模仿著母親的哭腔,聲音尖銳刺耳,與“墨香”的寧靜格格不入。
“他們…他們把家里所有的窮、所有的難…都砸在我頭上!好像是我帶來了這一切厄運!” 許墨染的身體微微發抖,秦羽安立刻伸出手,輕輕覆在她冰涼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干燥而溫暖,像一塊小小的浮木。
“手機…他們像搶什么臟東西一樣搶走了…鎖進柜子最深處…鑰匙藏起來…” 她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窒息感,“整個暑假…我像個囚犯。他們輪流看著我…不許出門…不許接電話…連去巷口買瓶醬油,都要被盤問半天!我…我連跟你說一聲‘我很好’的機會都沒有…” 她的眼淚無聲滑落,滴在藍格子桌布上,洇開深色的圓點。秦羽安默默地抽出一張印著小雛菊的紙巾,輕輕遞到她手邊。他記得,那個暑假,他來過“墨香”很多次,坐在這個位置,望著門口,希望能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推門進來,卻一次次失望。。
“…后來開學,第一次月考…我考砸了。” 她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化學…那張卷子…我最后兩道大題都是空白。腦子里一片漿糊,全是家里的哭罵聲。”
“老張…就是那個總板著臉,能把粉筆頭扔得比子彈還準的老班…他把我叫到辦公室。” 許墨染的眼神里透出一絲微光,“我以為他要罵死我。結果…” 她的聲音帶上了一點不可思議的柔和,“他從那個破舊的、全是粉筆灰的辦公桌抽屜里…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個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兩個還冒著熱氣的、白白胖胖的肉包子!香氣一下子就撲出來了!”
“他板著臉,把那包子和卷子一起拍在我面前,聲音還是那么兇:‘吃完!把這卷子錯題重做一遍!不會的現在問!年紀輕輕別把自己熬成豆芽菜!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懂不懂?’” 許墨染模仿著老張的腔調,眼中卻泛起淚光,“羽安,你知道嗎?那包子…是我吃過最香的包子。不是因為肉餡,是因為…有人看到了我快被壓垮了,卻沒說一句同情的話,只是用最‘老張’的方式…給了我一口熱乎的,告訴我‘吃飽了才有力氣戰斗’。” 秦羽安也微微動容,想象著那個兇巴巴的老頭笨拙傳遞溫暖的畫面,嘴角彎起一絲溫柔的弧度。他拿起一塊抹茶曲奇,輕輕放到許墨染面前的碟子里,無聲地延續著這份“溫暖補給”。
氣氛隨著老張的包子故事緩和了一些。許墨染拿起那塊抹茶曲奇,小口咬著,清苦微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
“高考結束…我以為噩夢到頭了…沒想到是另一個深淵的開始。”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高考分數下來了……我落榜了,我爸看都沒看,直接說:‘別上了,家里供不起,跟你舅去廠里打工,供你弟弟妹妹。’”
“我…我跪下來求他們…我說我可以貸款,我以后一定還…他們像看瘋子一樣看我…我媽又開始哭訴家里的難處…那感覺…像被推進了深井,連最后一點光都看不見了。” 許墨染閉上眼,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種滅頂的絕望。
“是王老師…她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 許墨染的聲音里充滿了感激和后怕,“她頂著七月最毒的太陽,第一次來我家。我爸敷衍她…說‘考慮考慮’。第二次,她帶著政策文件來…我媽拉著她哭窮訴苦…她還是耐心地聽,溫柔地勸…”
“第三次!” 許墨染的語氣陡然加重,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激動,“王老師不是一個人來的!她還帶來了街道辦的李干事!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裙,額頭上全是汗,就那么走進我家那個連坐的地方都快沒有的客廳。”
許墨染努力模仿著王老師當時溫柔卻不容置疑的語氣,字字清晰:“‘許大哥,許大嫂,墨染這孩子,是棵好苗子!你們看看她的分數,雖然沒有清北,但是重點大學是穩的,而且也可以復讀。現在掐斷了,是你們家的損失,更是社會的損失!’ 她拿出打印好的貸款政策,還有好幾份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助學貸款學生成功案例,‘這不是負擔,是國家給孩子的機會!是投資!她出息了,找到好工作,才是對你們最大的回報,比現在去打工強百倍!’ 街道辦李干事也在旁邊幫腔…”
“我爸…他盯著那份貸款合同看了好久…最后,在王老師用自己的教師身份簽下擔保人名字后…他才像丟掉什么燙手山芋一樣,潦草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許墨染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送我出來的時候,王老師偷偷塞給我一個厚厚的信封…里面是好幾百塊錢…她小聲說:‘墨染,拿著,買點開學用的東西。記住,走出去,就別回頭。’”
講述完這驚心動魄的“家訪攻堅戰”,許墨染靠在椅背上,渾身像是脫了力,但眼神卻亮得驚人,仿佛再次看到了當年王老師塞給她信封時,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和力量。秦羽安一直靜靜地聽著,此刻,他伸出手,越過桌子,輕輕拍了拍墨染的肩膀,聲音溫柔而堅定:“王老師…是我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