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華清大學那熟悉而又略顯陳舊的宿舍,任正浠并未多做停留。他迅速整理好那些關于股市的繁瑣資料,每一頁都凝聚著他的心血與對未來的預判。隨后,他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前往粵省的漫長旅程,心中滿是對未知挑戰的期待與不安。
袁文聰,這位性格直爽、行事果斷的朋友,早已在他歸家的次日便迫不及待地返回了粵省,向他的商界大佬父親袁衛國尋求資金支持。
七月的蟬鳴穿透綠皮車窗的鐵皮,任正浠望著玻璃上蜿蜒的水漬劃出經緯線。餐車推過時輪軸發出刺耳的軋軋聲,汗濕的襯衫黏住人造革座椅,二十八小時的旅程讓他的瞳孔里都沁著鐵軌的銹色。當"花城站"三個魏碑體紅字掠過眼簾時,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硬座車廂做的那個夢——成捆的股票認購證化作白鷺,撲棱棱掠過珠江水面。
"醒醒!到站了!"乘務員粗嘎的喊聲驚破思緒。
任正浠拎起人造革提包擠下車門,熱浪裹著廣式臘味的腥甜撲面而來。站前廣場人潮如沸粥翻滾,穿圓領汗衫的搬運工扛著蛇皮袋左突右撞,金鏈漢子腋下的公文包閃著鱷魚紋的光。他下意識按住褲袋里縫著暗袋的錢包,那里層層包裹著他從父母給的存折里取出來的一萬元。
抬眼望見"統一祖國,振興中華"的鮮紅標語懸在站房頂端,任正浠突然記起袁文聰說過的話:"在花城,不看路牌要看人牌。"在這個年代,花城火車站治安之混亂是聞名全國的“重災區”,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搶劫的新聞可不少。
任正浠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果然瞥見斜后方三個花襯衫正朝這邊游移,袖口露出的青蝎刺青讓他喉頭發緊。
“正浠!這兒!”一聲清脆而熟悉的呼喊打破了任正浠的思緒。他轉頭望去,只見袁文聰正興高采烈地揮舞著手臂向他跑來。那一刻,任正浠心中的緊張與不安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久別重逢的喜悅與激動。
兩人匯合后,袁文聰迫不及待地拉著任正浠走向路邊的一輛奧拓車前。
夏日的陽光潑灑在車身流線上,這輛產自長安的都市貝貝像是鍍了層水銀,后視鏡上綁的紅綢帶隨風拂動,恍若九十年代經濟狂潮中一抹跳躍的焰火。
"點啊?夠威水嘛?"袁文聰一邊拋著車鑰匙一邊用粵語問道,腕間的雷達表折射出碎鉆般的光點。他今天穿了件夢特嬌絲光T恤,領口露出半截金鏈子,活脫脫港產片里的公子哥。
任正浠細細打量著這輛價值三萬八千元的"移動豪宅",隔著二十年時光回望,這具九十年代的工業標本此刻卻煥發著新生的光澤。車尾貼著"新手駕駛"的貼紙,后窗擺著招財貓搖頭晃腦——顯然是袁母的手筆。
"你家老爺子當真舍得。"他望著擋風玻璃映出的自己,白襯衫領口已泛起鹽霜。袁文聰聽了,更加得意了,不過接下來任正浠的一句話就讓他愣住了。
“如果是你自己賺的錢買的車,那就更了不起了。”任正浠隨口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敬佩與羨慕。
袁文聰聽了這話,臉上的得意之色瞬間僵住。他撓了撓頭,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過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拉著任正浠坐上了車。
車廂里飄著檸檬味空氣清新劑的氣息,卡帶機正放著張學友的《吻別》。當"等待著別人給幸福的人,往往過得都不怎么幸福"的旋律流淌而出時,袁文聰突然猛踩油門,奧拓車如離弦之箭竄出站前廣場。
后視鏡里,那幾個花襯衫的身影漸漸縮成黑點。任正浠望著窗外飛逝的騎樓,霓虹燈牌上"大哥大專營""尋呼臺入網"的字樣在烈日下灼灼生輝。報亭櫥窗里,《股市動態分析》雜志封面的紅色箭頭直指云霄。
兩個小時后,當"清水電子城"的巨幅招牌闖入視野時,任正浠嗅到了資本原始積累特有的金屬氣味。村道兩側密布著家庭作坊,穿工裝的青年們推著堆滿電路板的手推車穿梭如織,空氣里飄浮著焊錫的焦香。
車子終于停在一棟水泥廠房前,三層水泥廠房前,二十多個工人正在裝卸包裝箱。任正浠注意到紙箱上印著"摩托羅拉原裝配件"的英文字樣,而工人們往貨車里碼放的成品BP機,背殼卻烙著"飛鷹"的漢字商標。
"港商訂單都是貼牌貨啦。"袁文聰順著他的目光解釋道,"我爸說這叫'借船出海',等攢夠技術就搞自主品牌。"
袁文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段時間你就先住在我家吧。”
“方便嗎?”任正浠有些擔憂地問道。他深知自己此次前來的目的,不想給袁文聰一家帶來太多的麻煩。
袁文聰打開了車子的后備箱,從里面拎出任正浠的行李箱笑道:“放心吧,我早就跟我爸媽打過招呼了,他們都沒問題。而且讓你住旅館的話,那花費你能撐多少天?”
任正浠聽了不禁翻了個白眼,但心中卻充滿了感激。他知道袁文聰說的是實話,自己現在兜里的每一分錢都無比重要。
穿過轟鳴的流水線車間,任正浠看見女工們戴著防靜電手環,指尖在元件板上翻飛如蝶。半自動點膠機規律地吐著銀絲,質檢員手中的示波器畫出綠色的心跳波紋。倉庫里堆成山的BP機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像某種正在孵化的金屬卵群。
"我們廠月產八萬臺,每臺凈利潤十五塊。"袁文聰比了個手勢,"這還不算莞城總廠的產量。"
任正浠默算著數字,心跳陡然加快。這意味著袁家每月進賬超百萬——在這個"萬元戶"仍是榮耀的年代,這串數字重如千鈞。他忽然理解為何袁父舍得給兒子買奧拓,這鐵皮盒子不過是大潮中的一朵浪花。
任正浠跟著袁文聰來到了三樓的家里。一進門,他就看到了客廳里擺著的一套紅木家具,顯得古樸而典雅。一位婦女正坐在紅木桌子前,拿著計算器在那里算著賬。她的頭發燙成了大波浪狀,看起來十分時尚。
“媽,我翻來啦。”袁文聰用粵語對著婦女喊道。原來這位婦女就是袁文聰的母親李雪琴。
聽到聲音,李雪琴抬起頭,看到了袁文聰和任正浠。她立即站了起來,一邊走來一邊用夾著粵省口音的普通話說道:“這位就是你說的同學吧?”
袁文聰點了點頭介紹道:“媽,他就是任正浠。”說著又轉過頭跟任正浠介紹道:“正浠,這是我媽。”
“阿姨,您好。”任正浠恭恭敬敬地用粵語打了一聲招呼,又說道:“阿姨,這幾天打擾你們了。”
李雪琴聽到任正浠的話,愣了愣,隨即立即笑了。她用粵語說道:“原來你還會說粵語啊。”
任正浠不卑不亢地說道:“在大學期間跟文聰學的,會一點點而已。”
李雪琴聽了點了點頭,對任正浠的聰明好學表示了贊賞。她招呼任正浠進屋后,便坐在了一張紅木茶幾前。她給任正浠倒了一杯烏龍茶,茶香四溢,讓人心曠神怡。
任正浠以粵省特有的茶桌上的叩指禮右手空拳輕輕敲了敲桌子三下以示感謝。他知道這叩指禮的講究,長輩或領導倒茶則空拳輕敲桌面三下,平輩倒茶則食指與中指并攏輕敲三下,小輩倒茶則食指輕敲三下。他小心翼翼地遵循著這些禮儀,生怕鬧出笑話。
李雪琴看到任正浠如此得體大方,心底里暗自贊了一聲。她覺得這個小伙子不僅聰明好學,而且十分懂得禮貌和尊重他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正浠啊,來到這就當自己家一樣不用客氣。”李雪琴對著任正浠說道。她的語氣十分親切和藹。
接著李雪琴望向一邊坐著的袁文聰說道:“我去廚房煮飯給你們吃。”
說完她就站了起來,走進了廚房。任正浠也趕緊站起來說道:“謝謝阿姨,麻煩您了。”李雪琴笑著擺了擺手表示不用客氣。
袁文聰打開旁邊的一個放著一堆尋呼機的玻璃柜,他拿起一臺金色鑲邊的樣機拋給了任正浠:"最新款,能顯示天氣預報。"
任正浠摩挲著冰涼的金屬外殼,記憶中這個月深交所將推出第一個互聯網BBS站。此刻掌中的科技寵兒,很快就會變成電子垃圾。
廚房飄來豉油蒸鱸魚的香氣時,防盜門突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響。袁文聰站了起來說道:“我爸回來了。”任正浠也趕緊站了起來向門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