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見月剛歇下沒多久,院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
她攏了攏身上的薄被,眼底一片清明。
“吱呀”一聲,堂屋門被推開。
蘇大海黝黑的臉先鉆了進(jìn)來,肩上還扛著鋤頭。
劉翠云跟在后頭,手里提著個癟癟的布袋子。
蘇小志最后一個進(jìn)門,一頭的汗,身上的確良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背上,臉色臭得很。
“總算回來了。”
劉翠云先抱怨了一句,把布袋子往桌上一扔。
“累死個人,這天兒也真是怪,說熱就熱起來了。”
蘇小志一眼就看見東屋門開著,三兩步?jīng)_過去,見蘇見月靠在炕頭,氣不打一處來。
“你還有臉躺著!家里怎么就出了你這么個倒霉東西!”
“你去縣里鬧,是不是故意想攪黃我的工作?啊?!”
蘇見月抬起眼皮,聲音不大,嗓音帶著點沙啞:
“你說什么呢,我怎么會想攪黃你的工作。”
“你還敢犟嘴!”
蘇小志指著她的鼻子,氣憤不已。
“你要真把我的工作攪黃了,我要你好看!”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
劉翠云趕緊過來拉蘇小志,示意他小點聲。
“你姐病剛好點,你跟她嚷嚷啥。”
隨后,她轉(zhuǎn)向蘇見月,語氣比之前好了些。
“月月啊,你可別再犯糊涂了,那大學(xué)的名額,沒了就沒了吧,你弟工作要緊。”
蘇大海剛灌完一陶瓷缸涼開水,也甕聲甕氣地開口:
“就是,你弟這工作多難得,楊副廠長那是看在你弟機(jī)靈,才愿意給這么個工作名額。”
“你再去鬧,萬一把事兒弄砸了,老子打斷你的腿!”
蘇見月心下冷笑。
這一個個的,都怕她再去縣里鬧,斷了蘇小志的前程。
沒人在乎她的前程。
但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蘇見月垂下眼瞼,做出一副委屈又順從的樣子。
“爸,媽,我知道了。前幾天是我不懂事,腦子一熱就……我以后不去鬧了,都聽家里的安排,這大學(xué)也不上了。”
劉翠云和蘇大海對視一眼,都松了口氣。
這丫頭總算是想通了。
“這就對了嘛。”
劉翠云的臉上,總算露出了點笑模樣。
“女孩子家家的,讀那么多書也沒啥大用,將來找個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經(jīng)事。”
蘇見月沒接這話,反而輕輕嘆了口氣:
“唉,就是覺得有點虧得慌。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xué)名額,就換了弟一個臨時工名額……楊副廠長那邊,怎么著也該給咱家補(bǔ)點錢吧?”
“補(bǔ)錢?”
蘇小志第一個愣住了。
蘇大海也皺起了眉頭。
“啥意思?他不僅要給小志工作,還要給咱家錢?”
“爸,你想啊,”蘇見月開始掰扯,“我考的可是首都大學(xué),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是能分配進(jìn)國企單位的。”
“坐辦公室的工作,一個月可是上百塊的工資。機(jī)械廠的工人一個月才多少錢啊?況且還只是一個臨時工。你們說哪個更值錢?”
“楊副廠長就是欺負(fù)你們不懂這些,隨便給個臨時工名額就了事了。再怎么說,也得再給咱家一千塊錢的補(bǔ)貼,不然咱們家這虧可吃大了!”
“一千塊?!”
蘇大海眼睛都瞪圓了。
他一天才掙幾個工分,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
一千塊,對他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劉翠云也動了心,掐了蘇大海一把。
“孩兒她爸,月月說得有道理啊!這么看來,確實是咱家虧了……”
蘇小志也被說得一愣一愣的。
他雖然對蘇見月的話有些懷疑,可一千塊錢的誘惑實在太大了。
他吭哧了半天,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機(jī)械廠工人一個月工資才多少?
一千塊,得攢到猴年馬月去!
“他娘的!楊副廠長這個王八羔子,我說他怎么答應(yīng)得那么爽快,合著是在占咱們便宜呢!”
蘇大海一拍大腿,火氣騰地上來了,
“不行,我這就去找他理論去!必須給錢!少一分都不行!”
“爸,你先別激動。”
蘇見月慢條斯理地開口。
“這么晚了,您這一來一回的,多耽誤事兒。”
“再說這種事情,您去萬一話把說僵了,楊副廠長臉上掛不住,說不定連小志的工作都得黃。”
蘇大海一聽這話,又猶豫了。
“那咋辦?總不能白白便宜了他!”
“明天我跟小志去就行了。”
蘇見月聲音平靜,不動聲色地引導(dǎo)幾人。
“我今天琢磨了一下,這事兒不能硬來,得講究策略。我好歹也是念過高中的,懂點兒談判手段。”
“有我陪著,楊副廠長想忽悠我們,也沒那么容易。我們客客氣氣地去,把道理跟他講清楚,爭取和平解決。”
劉翠云看著蘇見月,覺得閨女這次好像真的懂事了,一心為家里著想。
“月月說的也有道理。大海你那脾氣一上來,容易壞事。讓月月和小志去,年輕人,說話也能婉轉(zhuǎn)點。”
蘇大海想了想,也覺得蘇見月的話在理。
閨女畢竟是高中生,比他這個大老粗懂得多。
“那……行吧。月月,這事兒就交給你了,一定要把錢要回來!至少也得像你說的那樣,要一千塊!”
“爸,媽,你們放心吧。”
蘇見月應(yīng)承下來,心底卻另有盤算。
她要的,可不僅僅是錢。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
劉翠云就起來煮了幾個雞蛋,又從柜子里摸出一些零錢塞給蘇見月。
“坐牛車去,快點。回來的時候去扯五尺布,再買點肉回來,咱們家也好久沒沾葷腥了。”
“知道了,媽。”
蘇見月把錢貼身收好。
蘇小志見蘇見月胸有成竹,覺得這一千塊錢肯定能要到手。
想著家里能多一大筆錢,他心情大好,也不再對蘇見月橫眉豎眼的。
姐弟倆坐著牛車,晃晃悠悠到了縣城。
機(jī)械廠這會兒正是上班的點,大門敞開著,人來人往。
但門口有保安守著,外人不能隨便進(jìn)。
蘇見月去問了保安,楊副廠長還沒來。
“咋辦?人還沒來。”
蘇小志有些急。
“不急,我們就在外面等等。”
說著,蘇見月指了指機(jī)械廠斜對面。
“那家便飯店是我同學(xué)家開的,我們先去那里坐坐,等楊副廠長來。”
蘇小志也不想在門口干站著,跟著蘇見月進(jìn)了那家不大的便飯店。
店里只有兩三張桌子,一個穿著的確良碎花襯衫的年輕姑娘,正低頭擦桌子。
聽到門口動靜她抬起頭,一見是蘇見月,臉上露出驚喜。
“見月?你怎么來了?”
“婷婷。”
蘇見月也笑了。
“來縣里辦點事,順路來看看你。”
這女同學(xué)叫趙婷,高考落榜了,沒考上大學(xué),就來店里幫父母干活。
趙婷放下抹布,熱情地迎了上來:
“快坐快坐!這位是你……”
“我弟,蘇小志。”蘇見月介紹道。
“小志,你好。”趙婷打著招呼,“你們吃飯了嗎?這個點還沒有便飯,要不我給你們下碗面條?”
蘇見月剛想開口,說先不忙,想跟趙婷打聽一下對面機(jī)械廠的情況,尤其是那個楊副廠長。
忽然聽見蘇小志壓低了聲音,有些興奮地指著外面:
“姐,快看!那不是楊副廠長嗎?”
蘇見月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個五十歲上下,有些微胖的男人,往機(jī)械廠大門走去。
不想走到機(jī)械廠不遠(yuǎn)處的小巷口,就被一個穿著洋氣的女人攔住了。
他像是被嚇了一跳,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拉著那女人,一起鉆進(jìn)了巷子里。
這舉動,怎么看都有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