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還粘著早市留下的魚鱗,楊延鈺拎著食盒拐過王家染坊時,阿雪正踩著小水洼學賣花郎吆喝:“梔子茉莉晚香玉——”
婆婆的攤棚支在瓦市角門,褪了色的“楊記”布斜插在瓦市角門。
老太太拿圍裙抹了把手,粗陶碗里一把銀絲面臥在清湯里,蔥花碎得比暮春枝頭的花瓣還零散。她將面送到那青衣男子桌前:“客官慢用,醋壺在柳條筒里腌著嘞。”
“成。”
突然,鄰桌一個廂軍漢子把燒餅往榆木案上重重一拍,震得醋壺里的陳年酸味直竄天靈蓋:“老婆子!這幾塊燒餅若當盾牌使,老子能在雁門關立頭功!牙都要磕掉了。”
鄰桌青衣書生受了驚嚇,嗆得面紅耳赤,噴出的蒜沫混著陽春湯,在擱在桌上那本書的扉頁洇出個滑稽的油圈。他迅速撫了撫胸口緩了緩,也不咸不淡地跟了一句:“這陽春面簡直能淡出個鳥來!”
“您等等…”老太太慌地去揭鹽罐子。
蹲在棚檐下等活計的閑漢們早伸長脖頸看戲,有個戴破氈帽的男子蹲在對面臺階上,活脫脫虹橋底下看猴戲的架勢。
燒餅在廂軍漢子手里掰得咔咔響,碎渣子濺到腳上的皂靴上,嗓門大得能掀翻食鋪頂棚:“這種吃食也敢收我二十文錢?”
破氈帽閑漢如同元宵節攀燈桿的猢猻,在一旁使勁喊:“軍爺使勁!掰開了俺們好撿餅渣喂驢!”
隨著周身的一陣哄笑,老太太羞的面紅耳赤。
碎渣子飛濺間,忽有縷異香破開蒜臭,楊延鈺掀開的食盒里,薄如蟬翼的包子皮裹著湯汁,在春陽下泛著琥珀光,她笑盈盈地停在鋪子前,看向那男子:“軍爺,不如嘗嘗灌湯包,今早現做的。”
“乖乖!這包子做的跟琉璃盞似的。”話間,那軍漢氣已消了八分,喉結也跟著滾了三滾。
“軍爺見諒,這個就當補償軍爺了。”開食鋪子的若是染上難吃的罪名,生意可就難做了。楊延鈺深諳這個道理,她又取出兩個裝碟,送到隔壁青衣書生桌上:“公子也嘗嘗。”
廂軍漢子還遲疑著,青衣書生跟前的灌湯包已入了口,湯汁“滋”地又飆上王婆子納了一半的鞋底上。王婆子眉頭微微一皺,咂巴著嘴巴:“夭壽哦,湯濺到了我給孫孫新納的千層底……”
卻聽青衣書生突然拍案叫絕:“妙哉!”
廂軍漢子兩指拈著包子褶,活似捧著樽御賜的琉璃盞。薄皮下湯汁一晃,驚得他忙用碗接著。“滋啦”一聲,金湯涌出,鮮氣混著姜絲醋炸開,近乎將隔壁藥鋪的沉香味兒都壓了下去:“你這包子咋有湯汁咧?”
楊延雪幽幽地說:“大伯,這是灌湯包。”
“灌湯包乖乖!這湯如此鮮香,莫不是瓊漿玉液灌進去的?”那廂軍漢子,銅鈴眼瞇成縫,咂摸著最后半口湯汁:“比羊羔酒還夠勁咧!”
說著,又摸出火漆腰牌往案上一拍:“這灌湯包咋賣嘞?明日午時往廂軍營里送上三百個,爺給你開路引!”
對面看戲的藥鋪掌柜聞言,笑了兩聲:“軍爺們暴飲暴食,少不得買我家的消食湯!要不要也送一些過去?”
“一邊去。”那廂軍漢子瞪他一眼,見楊延鈺沒有回應,他又喊了一聲,“丫頭,咋賣的?問你呢!”
楊延鈺腦子飛速一轉,這包子成本和普通包子差不了多少,就是做法復雜了些。她故作為難:“軍爺體諒,這湯包耗時耗力,是不賣的。”
“價你來定。”廂軍漢子咂巴著嘴巴,似意猶未盡。
楊延鈺笑道:“官爺自是不缺銀子,若是真想要,我可以試一試。只是,若讓我明日一早做出三百個,恐怕是不行。”
“那就后日再送。”總之,廂軍漢子是鐵了心想要。
楊延鈺道:“這包子是我私家手藝,工藝有些復雜,一個包子約莫得七文錢。”
“成。”廂軍漢子就這么應下了,自己平日里就好吃,這湯包可比樊樓的包子還要鮮香幾分。他從腰間掏出一貫錢,往桌上一擱:“這是定錢。”
一貫錢?路人驚呼。王婆子納著鞋底子,幽幽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瘋魔了!曹屠戶的肋條肉一斤才三十幾文咧。”
“成。”楊延鈺本想著這男子至少要同她講個價錢,她倒也能讓上個一、二文錢,不成想對方竟答應的這么干脆。
送走那廂軍漢子,老太太又給幾個孫孫下了一鍋陽春面。
楊延鈺瞧了一眼,面前的粗陶碗沿已經磕了三道豁口,陽春面看起來平平無奇,煎蛋卻煎得溜圓,吃起來是意料之中的索然無味,估摸著這店里應當是沒有太多回頭客的。
老太太也打趣地笑道:“老身這手藝是不如年輕人,該精進咯!竟不知我們阿鈺有這般手藝。”
這個小攤是三個月前,老太太帶著三個孩子與張二郎分家時,才支起來養家糊口的,楊延鈺輕聲道:“千人千面,孫女此番也不過是誤打誤撞,剛好合了他的口味罷了。明日多蒸一些,婆婆也嘗嘗這湯包。”
楊延鈺指尖撥弄著粗陶碗沿,她喜滋滋地撐著下巴,這倒是門好生意。
阿雪正用五彩繩串銅錢,叮當聲比瓦市說書人的快板還歡:“姐姐,這錢串子,夠買好多糖葫蘆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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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散盡,瓦市角門已飄來曹屠戶剁骨頭的梆梆聲。
楊延鈺挎著竹籃拐進肉巷,正撞見梳著元寶髻的曹家娘子正擰著丈夫耳朵大罵:“殺千刀的!昨兒留的肋條油又讓那只野貓叼了去!”
“娘子明鑒,許是城隍廟那只三花也說不定呢!”那曹屠戶腆著油光光的肚皮,絡腮胡上還沾著豬胰子沫,乍一看,竟與年畫里走出來的鎮宅門神有三分相似。
“放你娘的羅圈屁!是哪只貓很重要嗎?”婦人指尖突然拈起根貓毛,杏眼忽地瞥見挎籃少女,銅鈴眼一亮,立馬將貓毛撇到裙邊:“楊家丫頭來買肉?”
誰不知道,楊家丫頭昨兒個接了個廂軍的大單子,曹娘子三步并作兩步,從階上蹦下來,挽起楊延鈺的胳膊,將她拉進屋子,細聲細語:“聽聞你們鋪子昨兒個接了個大單子,要多少肉?嬸嬸給你便宜些。”
竹簾一掀,寒氣混著腥氣撲面,楊延鈺瞧見滿墻冰碴子里掛的豬皮,笑盈盈地說,“嬸嬸,先來二十斤前腿肉。”
“好嘞。”曹屠戶搓著蒲扇大手,拿起刀開始切肉,忽見楊延鈺仔細地盯著墻上的豬皮,說:“這些邊角料平日都喂狗,你要是想要,俺便宜給你。”
楊延鈺眸子一亮,何樂而不為?她笑盈盈地付了錢。這年頭竟有人出錢買豬皮,曹屠戶想不通,但收了錢后樂呵地將十幾斤豬肉送上楊家院子。
她轉去木匠鋪時,日頭已爬上染坊晾曬的藍綢。李木匠正拿墨斗量著楠木料,刨花堆里忽鉆出個小兒,脆生生地喊道:“阿爹!楊家姐姐要來取昨日定下的三套蒸籠!”
“李叔。”楊延鈺笑著招呼了一聲,拎起個樺木蒸籠,瞧著榫卯處細如發絲的木刺:“手藝真不錯。聽聞李叔祖上,給大相國寺雕過千手觀音?”
老木匠聞言,露出驕傲的神情,手底刨子也突然歡快起來:“是做過,那會子用的可是紫檀...”
話音未落,巷口忽傳來陳府管家的聲音:“老李,陳會首說了,蒸籠一定要描金漆的!”
“好嘞。”李木匠趕忙喊了一句,不好意思地朝楊延鈺笑了笑。
楊延鈺拎著新蒸籠往家走,路過孫婆子家院墻時,忽又聽得孫家院里“哐啷”一聲,銅盆砸在青磚地上,驚得她貼著墻根急走兩步。
“天打雷劈的短命畜生!”孫婆子的銅鑼嗓震得楊延鈺心頭直顫:“敢偷老娘的八味臘腸,明日便扒了你的皮納鞋墊子。”
話音未落,一團黑影躥上墻頭。
楊延鈺慌忙閃進自家門洞,后背抵著門板,晨風掠過院墻送來零碎響動:孫婆子追打的咚咚聲,黑貓躍過瓦檐的窸窣聲,還有那攝人心魄的叫罵聲。
楊延鈺忽覺心口突突直跳,她輕輕撫了撫。得虧這副身子骨經得起嚇,若換作前世那具病軀,怕是早被孫婆子那嗓門驚得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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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肥七瘦的豬肉用荷葉裹著,婆孫洗肉的銅盆已換了三遭水,青石板上蜿蜒的血痕早被踩成暗褐色的血花。
到下午日頭西斜的時候,幾人才把肉餡剁作好。
聽說楊家昨兒個接了一個大單子,今兒個忙前忙后,孫婆子便也殷勤地過來了好幾趟:“楊家姑娘,老身年輕時也剁得動二十斤腱子肉......”
“不勞費心,多謝孫婆婆掛心。”看起來,汴京還沒有這種吃食,這好歹是個獨門手藝,楊延鈺自然拒絕的很果斷。
孫婆子卻不死心,扒著漏窗偷覷的眼珠子,鼓脹地朝里瞧。
“煩得緊。”阿婆趁孫婆子回院子時,索性去將門栓插上。
榆木案板上的豬皮泛著油光,老太太銀簪子尖戳了戳筋膜,遲疑地問道:“阿鈺,這喂狗的勞什子真能變戲法?”
楊延鈺一笑:“自然,阿婆一會瞧好。”
戌時打更聲過,楊延鈺掀開地窖冰鑒,水晶凍在月色里泛著琥珀光。
“阿婆且看。”楊延鈺竹刀輕劃,凍塊碎成小星子落入肉餡,“做水晶凍可是很需要耐性的。”
“真是奇了。”老太太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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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天沒亮,楊延鈺推著獨輪車過來時,劉寡婦的豆漿車早已吱呀呀碾過青石板,停在營地門口。
劉寡婦輕輕敲擊著車板,往日這個時候鋪子跟前應當擠滿了人才是啊,今兒個怎得都不來吃了?她舀了一勺湊近聞了聞,難不成,這豆漿又做苦了?隨即喝了一口:“很香甜啊。”
楊延鈺推著獨輪車停在營門,守門小卒抽著鼻子就撲過來。都頭昨兒個就說要讓大家伙嘗嘗外頭買不到的吃食,說的大伙心里頭癢癢的,他咂巴著嘴,笑嘻嘻地招呼了一聲:“小丫頭好手藝啊,這個包子竟比樊樓的蟹黃包還勾人魂!”
楊延鈺停在門口,晃了晃手上的牌子:“多謝軍爺夸獎,楊家人來送早食,勞煩軍爺進去知會一聲。”
那小兵卒轉身進了門,沒多會便出來了,“進來吧。”
“多謝軍爺。”
門口的兵卒饞的厲害,也喜滋滋地跟著楊延鈺一起進去,湊到自家頭子跟前去問:“老大,今兒個啥日子啊?”
那都頭沒應,瞧了幾眼那包子,才問,“這包子怎得比前日吃的大了許多?”
原來,那日見到的廂軍漢子便是這里的頭子,怪不得這么大方。楊延鈺給老太太賣了個面:“軍爺們飯量大,婆婆特意讓做的大些。”
“有心了。”他笑了一聲,朝著大伙掃了一圈,揚了揚下巴,“吃吧。”
“得嘞。”五大三粗的軍漢們取了包子捧在手上,不敢下嘴,“這是什么新鮮玩意?”
楊延鈺還沒開口,有個愣頭青直接上牙啃,滋了對面弟兄滿臉金湯。
“軍爺別急,用這個。”楊延鈺抽出葦桿示范,“這叫吸管。”
教頭絡腮胡上還粘著湯汁:“真是巧思!”
一小個頭廂軍吃著吃著,竟突然淚汪汪:“這味兒...咋像俺娘用黃河鯉魚熬的湯咧!”
另一火頭軍聞言,捶胸頓足地笑道:“早三十年得這包子,俺娘子也不嫌俺嘴臭!”
軍營傳出一陣哄笑聲。
幾貫銅錢嘩啦啦放進楊延鈺的小袋子時,她才發覺發現那都頭給的比原定的要多一部分。正欲退還,見那給錢的絡腮胡男子拇指抹過油嘴,說:“多的是我們趙都頭賞的。”
“多謝大人。”楊延鈺將錢裝好,快步從營門出來。
街角買早食的劉寡婦抽著鼻子,有些不悅:“怪道我今早磨的漿怎不香了,原是已經有人給送了。”
沾著霜氣的銅錢在粗木桌上壘成小山,婆婆佝僂的脊背突然挺直了幾分。她將那幾貫錢對著窗欞反復查驗,龜裂的唇瓣隨著銅錢清點的節奏無聲翕動:“楊將軍倒是爽利人!”
枯枝般的手指劃過銀堆,在桌面敲出歡快的節奏:“這些錢吶,夠換半扇肥豚不說,臘月里不愁油腥嘍!”
“阿婆,咱在攤上加上灌湯包與陽春面、燒餅一同販賣,如何?”楊延鈺掀開褪色幌子,朝著幾屜蒸籠揚了揚下巴,“您看,正好廚具也有了。”
“成啊,汴京還不曾出過灌湯包這類吃食,新鮮著嘞。”婆孫倆一拍即合。
“不過陽春面、燒餅還得再調調。”
門“吱吱呀”地響了一聲,鄰居白婆子拄著紫竹拐杖立在門口:“吳婆子,可在屋?”
“在屋,快進來。”老太太吳虞應了一聲。
見白景春佝僂著背,捧著藤編筐進來,里頭碼著新掐的香椿尖兒,嫩葉上還凝著水珠:“早上我兒上山,采了這許多。這次是給你們留的,也不是什么好物什,嘗個鮮。”
楊延鈺招呼了一聲,忙迎上去攙扶,接住那竹筐。吳虞撫著椿芽笑道:“老姊妹,還是你念著我。”
白景春在椅子上坐下,笑道:“我自然念著你。”
“我來拾掇拾掇。”說罷,吳虞最拿手做香椿,她執象牙柄銀剪,將枝頭帶紫暈的嫩尖兒細細剔下,余下老梗擲給廊下飛來的鸚哥啄食,“莫糟蹋了天地賜的春髓。景春,今兒個晚上,咱也做個香椿雞蛋,許久不曾嘗過這個滋味了。”
“您坐下陪陪白婆婆,這些我來。”楊延鈺接過活計,取來青花纏枝蓮紋瓷盆,注入井水鎮過的梅花釀,將香椿葉浸入其中。
wu?yu老太太坐在一旁,假嗔道:“傻丫頭,這頭茬香椿須用松子油揉搓,方能將里頭暗藏的苦氣逼出來。”
說罷,她又親自挽袖,以掌心溫熱輕捻嫩葉,油脂裹著椿香漫開:“鈺丫頭,你另備四枚雞蛋。”
楊延鈺從柜子里取出幾顆雞蛋,敲蛋入碗,與香椿碎末攪作一團。
老太太架上火:“文火、武火須得參差著來,方不辱沒這春味。”
說罷,她執竹鏟翻炒,在蛋液將凝未凝時撒了把鹽。
釜中金玉交輝,椿香混著蛋香騰作氤氳,盛盤時特選家中那一只天青釉淺碟。
楊延鈺拈起片落在外頭的香椿,就著燭光細瞧:“這焦邊兒倒像那殘荷。”
幾人對坐品鑒,白景春道:“早年史侯府春日宴,用十二只鵪鶉煨一碗椿湯。那場宴我也去過,味道雖好,反不及今日這般返璞歸真。”
楊延鈺抿嘴應和:“春味入髓,方知天地造化之妙。”
話音未落,楊延雪已踮腳偷拈了塊碎蛋,腮幫鼓動如春日池塘的蛙兒。
楊延崢敲了敲她的手,嗔道:“貪吃鬼。”
廊下鸚哥忽學起炒菜時的“滋啦聲”,阿雪追著要喂它香椿碎。
眾人笑鬧間,那盤香椿炒雞蛋早見了底,唯余青瓷盤底凝著圈琥珀色的春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