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坊牙行臨街邊有個租賃院子的地方,楊延鈺立在門檻外。牙人老宋是位四十出頭的精瘦漢子,常年穿靛藍粗布短打,腰間別著磨得發亮的黃銅煙桿,最擅替平頭百姓尋摸實惠屋舍。楊延鈺找老宋:“勞煩伯伯替我尋摸一處院子,實惠為主。”
“成。”老宋帶著她往城東看院。那院子原是鹽商外室所居,卻見二門外青磚縫里滲出褐黃苔痕,窗欞上積著經年油垢。楊延鈺輕敲廊柱,心道:這梁木蛀得能篩米。
她進門抬起廂房地板,露出潮蟲亂竄的夾層。驚得她三兩下便跳出了院子。
老宋帶她轉過朱雀大街,見著白墻黛瓦的新漆院子。楊延鈺扶著春杏的手踏進垂花門,鼻尖忽嗅得淡淡腥臊。但見影壁后藏著三丈見方的魚池,池底沉著青黑淤泥,老宋諂笑道:“養幾尾錦鯉最是風雅...”
話音未落,卻見楊延鈺捏著鵝黃綢帕掩口:“腌臜水氣浸著繡樓,衣裳怕是都要生霉斑!”
一來二去,老宋便也探清楚了虛實,知曉眼前這丫頭是個講究人,便指著賬簿道:“城西老榆樹胡同有處院子,正房三間帶耳房,月租一兩——只是西墻讓雷劈過,影響美觀,若是需要了,可以自個兒修繕修繕。”
“成,勞您帶我去看看。”楊延鈺便跟著老宋往過走。
推開斑駁的院門,但見兩丈見方的天井里立著棵歪脖棗樹,青磚縫里鉆出幾簇野薄荷。那樹冠如碧云蔽日,細探里頭,也無甚差錯,當即拍板:“就是這兒了!”
老宋跺腳震落梁上灰:“您瞧這柁木,正經老榆木的!”
忽從東廂房轉出位拄棗木拐的老婦,灰白頭發梳得齊整,藍布衫襟口別著銀蝴蝶扣,正是房東陳婆婆。
陳婆婆顫巍巍從樟木箱底摸出房契,指著西屋道:“這間原是我孫兒成親備的,只是孫兒不在汴京,現下便也用不上,干脆賃出去。”
這院子離寶璽齋近不說,場地還寬敞,楊延鈺問:“老婆婆,這窗戶和院門我能否換新?”
陳婆婆擺擺手:“你若想換便換吧,不打緊。”
“成。”
立契那日,檐下的銅鈴叮咚作響,楊延鈺捏著租賃契書仔細查看。老宋捻著山羊須笑道:“這院子前堂能支繡架,后院棗樹蔭里擺八仙桌,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院子。”
“多謝宋老板費心。”楊延鈺簽下租賃契書。
立完契,陳婆婆端來陶罐熬的臘八粥,豁口的青花碗里浮著紅棗、蕓豆,她拿竹筷敲著漏煙的土灶解釋:“這灶眼通炕的,冬日燒柴半間屋都是暖的。”
倒還真未曾睡過炕,楊延鈺笑道:“正好我是個怕冷的。”
“女娃不能老挨凍。”陳婆婆指著院角堆的舊椽木:“開春讓老宋喊他侄兒來,榫頭都是現成的,給你劈了燒炕用。”
“成。”牙人老宋蹲在門檻啃凍梨,笑道:“婆婆這是把你們當自家孫輩疼呢!”
簽了契,拿了鑰匙,楊延鈺心頭便涌起一股置業的踏實感,也生出了好好拾掇一番的心思。
這幾日,楊延鈺都只是卯時過去寶璽齋一趟,約莫巳時便將寶璽齋交由春杏看著,自己便攥著銀子,蹲在城隍廟市集淘換物件,準備給新房子添置些物件。
此屋子是賃來的,她在添置物件時自然不會如此鋪張。她自有她的門道——汴京城隍廟口那片熱鬧非凡的“鬼市”與白日里的舊物市集,便是她的“聚寶盆”。
這里龍蛇混雜,三教九流匯聚。
沿街兩旁,鋪著草席或破布的地攤鱗次櫛比,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蒙塵的舊物。
空氣里混雜著塵土、銹味、汗味和廉價吃食的氣息,吆喝聲、討價還價聲、爭執聲不絕于耳。
楊延鈺卻如魚得水。她步履輕快,目光沉靜,在雜亂無章的舊物堆里逡巡。她今兒淘物件看的不是物件的新舊,而是其骨相與可塑性。
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堆著幾個沾滿干涸泥巴的粗陶盆,大多破損嚴重。楊延鈺卻蹲下身,拂去其中一個半尺高、肚腹渾圓的陶盆上的浮土。盆沿有一道明顯的裂紋,一直延伸到盆腹,但整體器型古樸敦厚,釉色是沉靜的醬褐色。攤主是個老漢,見她對個破盆感興趣,懶洋洋道:“姑娘要的話,給倆銅板拿走。”
就跟不要錢似的,楊延鈺沒還價,爽快地付了錢。
“買這個做甚,送我我都不要。”旁人看來這錢花得冤枉。
她卻自有計較。
這陶盆胎體厚實,裂紋位置在側面,不影響使用,反而添了幾分古拙韻味。拿回去清洗干凈,填上土,種上幾株耐活的綠蘿或是垂吊的常春藤,置于天井的角落或廊下,破敗中自有一股生機。
下午,出來閑逛時,她又被一個專收舊家具的攤子吸引住。
“你家兒子今兒個沒闖禍?”那攤主正跟著熟人聊天,前頭擺在一張瘸了一條腿,桌面還缺了一角的榆木小案幾,正舉起鐵錘打算砸了當柴火燒。
那案幾木質堅實,紋理清晰,四條腿原本的雕花雖有些磨損,但線條流暢。那條斷腿,斷口還算整齊,她眼疾手快:“掌柜的,這案幾怎么出?”
攤主瞥了一眼,放下錘子:“姑娘,這都散架了,你要它作甚?給五個銅板,拉走。”
楊延鈺莞爾:“三個銅板,我帶走。”
“成。”攤主樂得脫手,忙不迭點頭。
楊延鈺付了錢,讓攤主幫忙將案幾和斷腿捆好。這案幾高度正好,桌面缺角處可以請木匠鋸平打磨,做成一個別致的異形小茶臺。那條斷腿,木質上乘,正好可以鋸成幾段,打磨光滑,做成幾個敦實的杯墊或是鎮紙,物盡其用。
后來,在一堆廢棄的木料里,她又發現了兩扇被丟棄的舊門板。門板是松木的,厚重結實,雖然漆面斑駁脫落,邊角也有些蟲蛀痕跡,但整體框架完好。楊延鈺眼睛一亮。
旁人看著楊延鈺花五個銅板買兩扇破門,都覺得這姑娘怕是傻了。她卻喜滋滋地雇了個板車將門板拉回新院。她的想法是:將門板拆解,取其厚實平整的板面,請工匠按尺寸切割、打磨、上清漆,再配上幾根簡單的木條支架,就能拼裝成幾個敦實耐用、帶著歲月痕跡的博古架或置物架,放在鋪子里或新家的書房,比全新的更有韻味。
最令她驚喜的,是在一個專賣雜項的老貨郎擔子上,發現了幾片雕花鏤空的舊窗欞。窗欞是花梨木的,雖積滿灰塵,但雕工相當精致,是寓意吉祥的纏枝蓮和喜鵲登梅圖案。只是邊角有些磕碰,漆色也暗淡了。
老貨郎見有人問這壓箱底的舊物,來了精神:“姑娘好眼力!這可是從前大戶人家用的好料子!雕工多精細!一片您給……五十個銅板?”
楊延鈺不動聲色地拿起一片,對著陽光看了看透光效果,又掂量了下厚度,才道:“老伯,料子是好料子,可您看這磕碰,這漆也快掉光了,當窗子是用不得了。三十個銅板一片,三片我都要了。”
一番討價還價,最終以八十個銅板拿下三片。楊延鈺小心地用布包好。她打算回去后,將窗欞徹底清理干凈,修補好細微的磕碰,然后請匠人在背面蒙上素白的絹紗。點上燈燭置于其后,便是一架古意盎然、光影斑駁的燈影屏風,放在廳堂或書房,定是點睛之筆。
數日下來,楊延鈺的荷包癟了不少,但新院子里卻漸漸堆滿了她的戰利品:裂痕陶盆、瘸腿案幾和斷木、破舊門板、雕花窗欞、幾個品相尚可的粗陶罐、一張藤面有些破損但骨架完好的圈椅、甚至還有一口棄置多年、被她用醋和沙子反復擦洗后露出原本青銅光澤的小炭爐……
春杏和阿貴來幫忙打掃時,看著這一院子“破爛”,都目瞪口呆。
“掌柜的……您淘換這些……能行嗎?” 春杏看著那瘸腿案幾,一臉擔憂。
阿貴也跟著撓撓頭,這都是些啥:“這舊門板……劈了燒火都嫌費勁吧?”
楊延鈺卻像一位胸有成竹的將軍,對著這些蒙塵的“殘兵敗將”指點江山:“陶盆洗凈種花,案幾鋸平桌面,斷腿改杯墊;門板拆了做架子;窗欞清理蒙絹做燈屏;陶罐插干枝;炭爐……天冷了正好溫酒煮茶。”
她親自動手,指揮著阿貴和春杏清洗、搬運。清水沖刷掉塵垢,露出物件原本的質地和歲月的肌理。那些裂痕、蟲蛀、斑駁的漆色,在她眼中并非缺陷,而是前人的故事。
沒幾日,春杏和阿貴便明白了掌柜的“巧思”。破敗與新意,在這方新置的院落里奇妙的融合。
當老宋帶著新客看房路過的時候,險些認不出這曾是瓦縫生苔的舊院。門窗煥然一新,院內景致也截然不同,楊延鈺正踩著自制的竹梯,往槐樹枝椏間掛碎瓷燈籠。
老宋嘆道:“我的個老天爺,早知楊娘子有這等技藝,該請您當咱們牙行的裝點師傅!”
楊延鈺掛好燈籠,才笑道:“半吊子罷了。多虧宋伯替我找了個好院子。”
黃歷上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楊延鈺的新居終于拾掇妥當,準備搬家了。
阿貴早早雇好了兩架結實的板車,春杏手腳麻利地將打包好的箱籠細軟搬出小院,碼放整齊。
“掌柜的,都妥了,咱出發吧?” 阿貴擦了把汗,問道。
楊延鈺則最后檢查了一遍舊居,確認沒有遺漏,才鎖上那扇舊木門:“嗯,走吧。”
板車吱呀作響,載著家當,也載著希望,緩緩駛向兩條街外的新家。楊延鈺和春杏跟在車旁,步履輕快。
方才走了幾聲,一聲尖利刺耳的嚎叫如同破鑼般炸響!只見孫婆子如同一只炸了毛的老母雞,猛地從她那低矮的門洞里沖了出來:“站住!都給老娘站住!”
拉車的騾子受了驚,不安地噴著響鼻,板車被迫停下。
巷子里、附近院門口,瞬間探出許多看熱鬧的腦袋。
她捧著個褪色撥浪鼓,嚎啕:“你外公在世的時候,借走了我家祖傳物件,如今連本帶利該還十兩銀子!”
“你這老婆子,鄰里鄰居的,成日里胡攪蠻纏。”今兒個搬新家,老太太也不惱,她下了馬車,自箱子里搗鼓半天,取出一封泛黃契書:“我老頭子才剛去了三年多,好在我留著收據,看清楚,這是你夫君當初賭輸的欠條。”
“你胡說。”孫婆子急的想上去搶。
圍觀人群里不知誰啐了聲:“老貨當真是黑心!”
楊延鈺不愿多糾纏,老太太一上車,她便朝拉車的車夫說道:“走吧。”
孫婆子被噎了一下,想上去將東西搶過來,卻被楊延鈺靈巧躲過。孫婆子不服氣,她叉著腰,吊梢眼惡狠狠地瞪著楊延鈺,臉上的皺紋因為極度的怨毒而扭曲著:“你們家這是發了橫財,翅膀硬了,要搬去享福了?!”
她唾沫橫飛,聲音尖利得能劃破耳膜:“你拍拍屁股就想走?我老婆子被你害得在街坊面前抬不起頭,這賬怎么算?!”
楊延鈺眉頭緊鎖,心中那點對新居的喜悅瞬間被澆滅。
春杏之前只是聽說這塊有這么個人物,今兒個算是見識到了,她白了孫婆子一眼:“你瞎說什么呢,掌柜娘子做甚么與你何干?”
楊延鈺過去將春杏護在身后,她上前一步:“孫婆婆,我搬去哪里,是我的自由。至于那日之事,孰是孰非,街坊四鄰,官差衙役,自有公斷!是你偷盜毀物在前,咎由自取,與我何干?”
“呸!好一張利嘴!” 孫婆子跳著腳罵,“就是你!就是你報官害我!讓我和孫子都沒臉出門!你克扣老婆子!你黑了心肝!你今天不賠我十兩銀子,就別想從這巷子過去!”
她索性往板車前一坐,拍著大腿干嚎起來,“沒天理啦!有錢人欺負孤老婆子啦!大伙兒快來看看啊!楊掌柜要逼死我老婆子啦!”
她撒潑打滾,哭天搶地,污言穢語不絕于耳。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議論紛紛。
有人搖頭嘆息,覺得孫婆子太過分;也有人竊竊私語,覺得楊延鈺搬走就是心虛,說不定真虧待了孫婆子;更有那不明就里的,被孫婆子的哭嚎迷惑,投來同情的目光。
“掌柜的,這……” 阿貴氣得臉色發青,握著車轅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上去把這老虔婆拖開。
春杏也氣得小臉通紅:“你胡說!明明是你偷東西還剪壞我們掌柜的衣裳!”
楊延鈺抬手示意幾人安心,她知道,跟她講道理是徒勞的,動粗更是落人口實,只是今日之事還得講清楚,可不能擾了寶璽齋的生意。她目光掃過圍觀的鄰里,看到了熟悉的王嬸、賣菜的張伯,上次官府過來查案子時,這幾人在旁側看熱鬧呢。
她沒有理會地上撒潑的孫婆子,清晰而沉穩地說道:“諸位街坊鄰里做個見證!我楊延鈺今日搬家,是光明正大,賃契齊全!這孫氏,”
她指向地上,“只因前些時日偷盜我家供品、惡意剪壞我家新衣,被官差拿住證據,當場認罪!我念她年老無依,不予追究,分文未要她賠償!此事,張捕快和當日許多街坊都可作證!如今她不知悔改,反而攔路訛詐,阻我搬家,是何道理?難道這汴京城里,就沒有王法了嗎?!”
她聲音清越,條理分明,將前因后果說得清清楚楚,句句在理,擲地有聲!
那些原本被孫婆子哭嚎迷惑的鄰居,頓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看向孫婆子的眼神充滿了鄙夷。
王嬸嬸忍不住出聲:“孫婆子!你還要不要臉了!上次的事大伙兒都清楚,楊掌柜仁厚放你一馬,你不感恩,還來鬧?快起來吧,別丟人了!”
“就是!官差都定案了,你還想訛人?” 賣菜的張伯也看不過眼。
孫婆子見輿論瞬間倒向楊延鈺,又氣又急,干嚎得更響,索性在地上打起滾來:“我不活了!你們合起伙來欺負我老婆子!楊延鈺,你不給錢,老婆子今天就撞死在你車輪底下!”
眼看場面又要失控,楊延鈺眼中寒光一閃,對阿貴低聲道:“阿貴,去!現在就去衙門,請張捕快!就說孫王氏當街訛詐,阻撓搬家,擾亂街市!請官差速來處置!”
“好嘞!掌柜的!” 阿貴應得響亮,拔腿就要往衙門方向跑。
“站住!不準去!” 孫婆子一聽要報官,嚇得面色都白了。
上次被官差拿住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可不想去吃牢飯!她骨碌一下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撒潑了,指著阿貴的背影尖叫道:“你敢報官?!你……你……”
“我為何不敢?” 楊延鈺冷冷地看著她,口中的孫婆婆變成了孫氏,“你偷盜毀物,證據確鑿,我饒了你。如今你當街訛詐,阻路行兇,眾目睽睽!難道還要我再饒你一次?這大宋律法,難道是為你孫氏一人設的不成?!”
孫婆子被她的眼神和“當街訛詐,阻路行兇”的罪名嚇住了,又見阿貴真的一溜煙跑遠,圍觀的鄰居也紛紛指責她,頓時慌了神。
“你……你……” 她你了半天,憋不出一個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后只剩下色厲內荏的怨毒。
楊延鈺見她不說話,便喚車夫繼續朝前走。眼見著楊家人越走越遠,孫婆子卻也實在是不甘心,她指著楊家人離去的方向,大喊道,“你賃那院子沖了白虎煞,那樹根纏著怨靈呢!”
“呸!什么東西!” 春杏朝著孫婆子家緊閉的門啐了一口。
圍觀的鄰居也紛紛搖頭散去,議論著孫婆子的無恥。
楊延鈺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當真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憎之處。”
楊延雪和楊延崢歡呼雀躍:“終于不同孫婆婆住在一處咯。”
楊延鈺望著那扇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木門,心中毫無波瀾,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她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襟,對驚魂未定的車夫和伙計們溫聲道:“沒事了,我們繼續走吧。”
板車重新吱呀前行,駛離了這條腌臜的舊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