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踏入地獄。只為拯救一個少年。我用十年心血，澆灌一朵希望之花。他功成名就，
萬人敬仰。轉身卻親手將我打入深淵。他笑著對我說：“老師，是你教會我，
眼淚是最好的武器。”我畢生的信仰，成了一個笑話。極致的善，養出了極致的惡。現在，
我要親手將他送回地獄。用我們曾擁有的一切，作為審判他的證據。1電視在響。聲音很大。
但我聽不見。我的世界，一片死寂。屏幕上，有一張熟悉的臉。黎生。我的黎生。
他穿著昂貴的手工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面對鏡頭，侃侃而談。他是青年企業家。
是寒門貴子的典范。是無數人的偶像。也是我此生最大的驕傲。字幕，是血紅色的。
【驚天詐騙案！“慈善之星”竟是幕后黑手！】詐騙集團。首腦。涉案金額，數十億。
無數家庭，家破人亡。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精準地，射穿我的頭顱。我感覺不到疼。
只有一片空白。腦子里，嗡嗡作響。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一定是哪里搞錯了。我的黎生。
那個渾身是傷的少年。那個在我懷里痛哭的少年。那個說要保護我一輩子的少年。
怎么會變成惡魔？我抓起手機。手指在顫抖。撥出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電話通了。
那邊很安靜。“喂，江老師。”他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干凈，清澈。像山間的溪流。
“黎生……”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新聞……是真的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
輕輕地笑了。“是真的。”轟！我世界里的最后一根支柱，倒了。碎成了粉末。“為什么？
”我用盡全身力氣，問出這三個字。“我想見你，江老師。”他說。“你來，
我就告訴你為什么。”2我去了。在他的私人會所。金碧輝煌。亮得刺眼。
和我記憶里的響水鎮，是兩個世界。他坐在我對面。親手為我沏茶。動作優雅，無可挑剔。
他瘦了些。眼神卻不再是我熟悉的清澈。那里面，是深不見底的平靜。一種洞悉一切的，
可怕的平靜。“江老師，你老了。”他看著我，緩緩開口。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啊，
我老了。為了他，我熬干了心血。“黎生，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不想廢話。
我只想知道答案。他放下茶杯，抬起頭。目光直直地刺進我的眼睛。“因為你啊，江老師。
”我的心臟，猛地一抽。疼。鉆心的疼。“你教會我的。”他笑了。那笑容，
純凈得像個天使。說出的話，卻來自地獄。“是你讓我明白。”“故事，是多么有用的東西。
”“眼淚，是多么鋒利的武器。”我的呼吸，停滯了。“你忘了？”“你為了我，
去找校領導。”“你聲淚俱下，講述我的悲慘。”“校領導被打動了，給我減免了學費。
”“你忘了？”“你帶我去見那些企業家。”“你把我的傷口，當成我的功勛章。
”“你把我的貧窮，包裝成勵志的標簽。”“他們被打動了，紛紛解囊。”“我，
拿到了改變命運的第一筆錢。”他的聲音很輕。每一個字，卻重如千鈞。砸在我的心上。
砸得我血肉模糊。“江老師。”“你才是第一個利用‘我’的人。”“你用我的苦難，
滿足你的‘圣母心’。”“你享受著‘拯救者’的快感。”“你沉迷于這種‘養成’的甜蜜。
”“而我……”他頓了頓，嘴角的弧度更大了。“我只是把你教我的東西，學得更好而已。
”“我把我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我把我的眼淚，流給更多人看。”“他們和你一樣。
”“慷慨，且愚蠢。”“你看，效果多好。”他張開雙臂，環視著這奢華的房間。
“這就是你教我的。”“知識改變命運。”“不，是故事改變命運。”“善良創造奇跡。
”“不，是利用善良，才能創造奇跡。”我看著他。看著這張我愛了十幾年的臉。陌生。
前所未有的陌生。我畢生的信念。我堅守的理想。我引以為傲的成就。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腐爛。成了一個笑話。一個天大的笑話。3我逃走了。踉踉蹌蹌。像一只喪家之犬。
外面的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冷。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冷。
我回到了我的出租屋。很小，很舊。和我格格不入。我曾是扶貧辦的明星。
是所有年輕人的榜樣。為了黎生，我放棄了升遷。放棄了所有更好的機會。
我守著一份清水衙門的閑職。只為了能在他身后，為他守望。我以為，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用愛與堅持，澆灌出了一朵希望之花。現在我才知道。我澆灌的，
是一株世間最毒的植物。它的根，扎在我的心上。吸干了我的血。我癱在沙發上。腦海里，
不受控制地，開始回放。那一年。我二十二歲。大學剛畢業。滿腔熱血，一代理想。
我主動申請，去了最偏遠的響水鎮。那里窮。窮得只剩下大山。那里的人，眼神里沒有光。
麻木，呆滯。像一群活著的尸體。就是在那里。我遇見了黎生。在一個下雨的午后。
他蜷縮在學校的角落。渾身濕透，瑟瑟發抖。臉上，身上，全是傷。青一塊，紫一塊。
舊傷疊著新傷。觸目驚心。我問他，是誰打的。他不說話。只是看著我。那雙眼睛。空洞，
漆黑。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里面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死寂。那一刻。我的心，
被狠狠地刺痛了。我發誓。我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從泥沼里拉出來。我一定要讓他的眼睛里，
重新有光。這，是我給自己立下的軍令狀。是我人生最重要的“項目”。4我開始調查。
很快就弄清了。黎生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跑了。父親黎大強，是個酒鬼。
徹頭徹尾的混蛋。每天喝得爛醉。然后，就把所有的怨氣，發泄在黎生身上。拳打腳踢，
是家常便飯。鄰居們，都當看不見。老師們，也只是嘆氣。在那個地方。人命，不如草芥。
我不能忍。我帶著黎生去驗傷。拿著驗傷報告，去派出所報警。警察和稀泥。說這是家務事，
不好管。我怒了。我直接找到了縣里的領導。我把黎生的照片，拍在桌子上。我告訴他。
如果今天，我們坐視不管。明天，這里就會多一條冤魂。而我們，都是兇手。
領導被我鎮住了。黎大強被拘留了十五天。放出來那天，他堵在我宿舍門口。滿身酒氣。
眼睛通紅。“臭娘們，敢管老子的事？”“你信不信我弄死你？”他舉起拳頭，就要砸下來。
我沒有躲。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你敢動我一下試試。”“我會讓你，把牢底坐穿。
”他愣住了。也許是沒見過我這樣的女人。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沖了過來。是黎生。
他張開雙臂，擋在我身前。用他那瘦弱的身體，對著他那野獸般的父親。“不準你動江老師！
”他的聲音，在發抖。但他的眼神，無比堅定。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光。不是死寂。
是火焰。黎大強被那道光，震懾住了。他罵罵咧咧地走了。我蹲下來，抱住黎生。他的身體，
還在抖。“別怕，有我。”他在我懷里，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十幾年的委屈，
都哭出來。從那天起。我把他接到了我身邊。我的宿舍，很小。只有一張床。我睡沙發，
他睡床。我開始給他補課。我發現，他很聰明。非常聰明。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
吸收著知識。他的成績，突飛猛進。從班級倒數，到全校第一。只用了半年。他開始對我笑。
笑起來的時候，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很溫暖。像冬日的太陽。高考那天。我比他還緊張。
查分那天。看到成績的一瞬間。我哭了。黎生也哭了。我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他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他要去北京了。火車站。我給他整理衣領。一遍又一遍。
“去了要好好學習。”“要和同學搞好關系。”“錢不夠了，就告訴我。”我絮絮叨叨，
像個老媽子。他一直笑著點頭。火車開動了。他把頭伸出窗外。對我用力地揮手。“江老師，
再見！”“江老師，等我回來！”陽光下，他的笑容，燦爛得晃眼。我站在站臺上，揮著手。
淚流滿面。那一刻的甜蜜。那一刻的成就感。支撐了我此后孤獨的許多年。我以為。
那是我們故事最完美的結局。我不知道。那只是他精心策劃的，另一場騙局的開始。
我用我的天真，為他鋪好了通往地獄的路。5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像一個活死人。手機一直在響。有單位領導的。有同事朋友的。我一個都沒接。我在想。
我在回憶。我和黎生過去的每一個細節。我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錯。是哪一環，
讓我親手養出了一個惡魔。我想不明白。那些年的關愛，是真的。那些年的眼淚，是真的。
那些年的感激，也是真的。他給我寫的信，厚厚的一沓。我還鎖在柜子里。每一封信，
都字字滾燙。他說，江老師，你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他說，江日志，
我以后要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他說，江老師，等我。我曾以為，這些是世界上最美的情話。
現在想來。只覺得毛骨悚*。他是一個天生的演員。而我，是他最忠實的觀眾。
也是他最成功的試驗品。他用我，試驗了“故事”和“眼淚”的威力。然后，他把這個模式，
復制了千萬遍。騙取了無數人的同情與善款。我，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是幫兇。
我該怎么辦？我的腦子里，有兩個小人在打架。一個說，去揭發他。他是罪犯，他該死。
他欺騙了你，毀了你。你不能放過他。另一個說，不要去。他是你的黎生啊。
是你一手帶大的孩子。他只是走錯了路。你把他送進監獄，他這輩子就毀了。你忍心嗎？
我痛苦。我掙扎。我的靈魂，被撕扯成兩半。第四天早上。門被敲響了。我以為是幻覺。
敲門聲，鍥而不舍。我拖著沉重的身體，去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女人。憔悴，蒼老。但眼神，
很銳利。“你是江渺？”我點頭。“我姓張，是警察。”她亮出證件。
“我們想向你了解一些，關于黎生的情況。”警察。他們還是找來了。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進來吧。”我讓她進了屋。張警官環視了一圈我這混亂的屋子。沒有說什么。
她坐在我對面。開門見山。“我們知道，你是黎生的資助人。
”“也是他對外宣傳的‘恩師’。”“他的人生履歷，幾乎都是你一手打造的。
”我沒有否認。“我們想知道，你對他的詐騙行為，是否知情？”我抬起頭。看著她的眼睛。
“不知情。”我的聲音，很平靜。張警官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些什么。“江小姐，
你要想清楚。”“包庇罪犯，也是犯罪。”我笑了。笑得有些凄涼。“我沒有包庇他。
”“在你們找來之前，我就在想。”“我該怎么做。”“是保護他，還是……毀掉他。
”張警官的眼神，柔和了一些。“你是個好人，江小姐。”“但好人，不該被壞人利用。
”“黎生，不是你想象中那個單純的少年了。”“他是一個，極度危險的，反社會人格者。
”反社會人格。這個詞，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天靈蓋上。6張警官走了。
她留下了一句話。“江小姐，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們更希望，你能站在正義這一邊。
”“有無數的受害者，在等著一個公道。”受害者。公道。我癱在沙發上，看著天花板。
我何嘗，又不是一個受害者？我的手機，又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鬼使神差地，接了。
“老師。”是黎生的聲音。我的手，一抖。手機差點掉在地上。“你還好嗎？”他關切地問。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警察來找過我了。”我冷冷地說。那邊沉默了。幾秒鐘后，
他輕笑了一聲。“我知道。”“他們找不到證據的。”“我做事，很干凈。”他的語氣，
充滿了自信。和一絲，不易察異的炫耀。“老師，你別怕。”“這件事，牽扯不到你。
”“你永遠是那個偉大的，善良的江老師。”“是我人生劇本里，最光彩的角色。
”“沒人會懷疑你。”我感覺一陣惡心。從胃里，翻涌上來。“黎生。”我打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