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夜救閹人我，嫁給了一個太監。元德十四年冬，我與他初見，細細琢磨，
遇到他之前發生的許多事我都不太記得了，唯有與他有關的記憶，我時常夢中回溯，
醒來枕邊一片濕涼……我這人生來便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賤命，三天兩頭的生病受傷，
同住一條通鋪的其他宮女都嫌我晦氣，用食指和拇指捏著我被角，一遍嫌惡的撇嘴，
一邊口中挖苦道：“遭了遭了，碰了肖葉的被子，怕是要被傳染晦病了。
”我剛捧著水盆回來，臉上還泛著低燒引起的紅暈，
見自己那床又舊又破的被子被人丟在角落里，臉上的紅暈直直蔓延到脖頸后。
寒風從背后襲來，我瑟縮了下脖子，身體的余溫連同心里的那點子氣憤，也一齊消了個干凈。
從小慫慣了，記事起，要和娘親討好后爹，這樣能有飯吃。然后討好親戚街坊，
借機得到憐憫。接著討好嬤嬤，她心情好了，我就可以少刷幾個恭桶。
最后討好這些同住的宮女，能少吃點苦頭。“蓮姐姐，不知是我哪里做錯了事，您明說，
我肯定改。”我急急上前，面色懇切。“你啊，身子嬌氣的很，我們可不敢與你睡在一處，
若是哪天碰到了，磕到了，賴上我們可怎么辦啊？
哈哈哈哈哈……”為首的紅蓮笑的惡意滿滿，似乎是早就想將我攆出去了，
實際上我記得她剛來那會兒，親熱的拉著我的手喚著“好妹妹，以后咱倆就是親人了！
”情真意切，金蘭之交。旁觀的宮女們一齊哄笑，我垂著頭，蹲身撿起地上的被褥，
“那我今晚睡在哪里呢？”“愛睡哪睡哪，反正別把你那晦氣的病帶進我們屋子里就行。
”接話的是新來不久的宮女，看得出來，她家境在這群宮女中算好點的，
其他人都是被罰來的，只有她是奔著嬤嬤來的。實話講，整個屋子里屬我出身最差，
畢竟就連我手里的破被子，都好歹是生在皇城里的物件兒。“難道你們不怕嬤嬤生氣嗎？
”我試著反抗。狐假虎威的言論惹得她們爆發出更大的笑聲。“嬤嬤是我親姑姑，
我們早就和她說過了，為了避免你把病氣過給大家，趕你去睡西邊的角房去住。
”被子被我反復揉搓，想到這是自己最后一點取暖的依靠，我放輕了力度，
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露出討好的笑。“好，我去。
”西邊的角房實際上和皇宮里其他的矮房一樣，都是青青的瓦，紅紅的墻。
若說它有什么不好，那便是里面裝了許多恭桶。雖說是刷過的，但到底是有股子異味兒。
被嫌棄的我，和被嫌棄的角房。我覺得絕配。因為沒人會和我搶了。
我抱著被子和一個小包袱踏進雪里。數九寒天，好在每天都有人清掃院子，雪將將沒過腳踝，
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響。夜晚的皇宮也是亮亮的，月光反射著白雪，配合著宮燈，
繪制出一幅清冷寂寥的夜宮冬日圖。如此好的朦朧景色，卻被一聲聲尖利的哀叫謾罵給劃破。
“你們這群心肝被狗掏的，咱家早晚叫你們好看！”“嗚嗚嗚，沒天理啊，
我黃木白忠心耿耿，娘娘怎么能輕信奸人所言呢！”“到底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即使本公今晚死了，做鬼也要夜夜纏著你們……”這聲音屬實算不得好聽，
猜到應該是哪位被棄了的宦官，我腳步加快，只想趕緊遠離是非。“嗚嗚嗚，好冷啊，
這該死的老天，從不可憐我！”我腳步一頓，接著加速走。“嗚嗚嗚嗚嗚，死了也好，
下輩子托生個好人家，不再做孤兒了。”我腳步躊躇，放慢了速度。“娘，你在哪？
當初為什么不要我，小白子好冷啊，你抱抱我好不好？”2 背上的溫暖我跺了跺腳，
咬牙轉身，向聲音傳來的地方跑去。那人應該是沒了多少力氣了，不再叫罵，
只有一聲聲的啜泣隱約傳來。等我趕到時，看到了一位穿著青色宦官袍的人，他趴在地面上，
屁股連著后腰的位置全是血污，周邊的白雪也染上了血色，不遠處有一條長長的血痕，
應該是他爬過來的痕跡“喂，你還好嗎？”我躡手躡腳的靠近，輕問道。“娘，
是你嗎……”他抬了抬上身，似乎是想看看我，但神志已經不清醒了。我蹲下身，
不敢亂動他，在這么冷的天。雪夜里趴上一宿，人指定是活不了的。“小白子，我不想你死，
你若是也還想活，就使使勁，我背你回家，好不好？”我聽到他剛才自稱是小白子，
想起兒時偶然撿到的那只小白狗，那時候我就想給它起名叫小白，可娘親不讓。
我問娘親為什么，娘親捏著我的肩膀說：“因為取了名字，你就對它有了情感，
要是哪天失去了，你會很傷心的。”他聽了我的話以后，動了動手指，未回一言。
幸好平時刷恭桶，搬恭桶，練就了些力氣，加上他這個人，清瘦得很，個子不算很高，
我勉強背上他，把地上的被子和包袱撿起。“幫我拿著，別掉了。”他似乎沒什么力氣，
剛才背他時扯到了傷口，疼得他是又哭又抖。我耐著性子的哄了幾句，
越來越覺得他是把我當成他娘親了。“嗯。”他只單獨回復一個字時，
嗓音聽起來倒是沒那么尖利刺耳了。按理說背后的是個陌生人，
又是個宮女們最厭懼的那類人——宦官。我該心生些害怕或是嫌惡。
可當他的體溫貼到我的后背，借著月光看到兩個身影融在銀白的雪面時，我竟熱了眼眶。
不知道是難過他凄慘的身世，還是難過那只被后爹燉了的小白。我背他去了西邊的角房，
進屋先將他爬放在木床上，路不是很遠，但我依舊累得跪在床邊，兩腿直打顫。
他趴在那閉著眼睛昏昏沉沉，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愛哭的男人，
不禁覺得有些稀奇。轉念一想，他身為宦官，自然和平常男子不同，愛哭些也沒什么。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們到家了。”我放柔了聲音，打開了包袱。拿出剪刀。
借著窗外的月光。想要把他的衣服剪開。“我要給你包扎傷口，你忍著點哦……”話音未落，
就聽到他的哀叫。……我還沒開始動手呢。“別哭了，要是被人發現，咱倆都得死。
”他不叫了，估計被我嚇唬住了。我拿出剪刀在他的衣服上剪了三刀，
這樣就成了一個可以掀開的門簾，等到包扎好傷口。這衣服還能再沿著這三條邊縫上。
剪開的時候他就已經疼得發抖，等到要把打爛了的皮肉和衣服布料分開時，
他更是疼暈了過去。暈了也好，省得哭還要我哄。即使月光照得不夠真切。
我也看得出來他傷勢嚴重，后腰根部到臀部都是血淋淋的，
使我還沒產生出看了別人屁股而有的羞恥，就心生出了恐懼。這么重的傷，
我真的能救活他嗎？包袱里有創傷藥，平時挨了打受了欺負得了風寒高熱，
我就要去太醫院那求藥，為此我的手臂，腰肢，乃至前胸，都被那管藥的老頭子摸了個混遍。
還好他醫者不自醫，人到老年不中用，雄風無法再起，不然我怕是要舍去更多。
拿著這藥我沒覺得哪里惡心可恥，畢竟這種被男人占幾下手頭便宜才能得到接濟的交易，
我六歲時就承受了。撒好了藥粉抹好了藥膏，我解開衣服，抽出層層里衣下隱藏著的小衣，
用剪刀捅出四個小洞，本該系在脖頸處的兩條帶子，被我剪成四個短些的，再穿過四個小洞，
覆蓋在他的傷處。我將帶子繞過他的腰腹部系上，一遍系一邊感嘆，
他這人的腰快和女人的一樣細了。可能是久病成醫，我摸了摸他的額頭，果不其然在發燒。
摸了摸自己的，好吧，也很熱。小病人伺候大病人，我沒辦法，
只能強撐著找到我今天藏起來的舊藥罐，里面還剩了一小碗的藥，正是我今天高熱時煮的。
只是已經放冷了，里面都結了冰碴。我拿自己的藥碗盛了點雪，用雪搓了搓碗，
就當是洗過了，再將藥倒進去。回到屋里，他還是在那一動不動的趴著，即使蓋著被子，
口中還是呢喃著冷。“喝藥了，有點涼，你忍忍。”他燒迷糊了，沒有回應我的話，
我輕輕給他翻成側身的躺著，這樣的姿勢比剛才好喝藥。“張嘴。”他呢喃著什么，
湊近一聽，是“娘親”我心頭一軟，又狠心將勺子懟進他口中。“你不喝藥會死的。
”他似乎潛意識的嫌苦，又嫌藥涼，身體冷了個激靈，藥汁順著他的嘴角流出，
看得我心疼不已。我現在低燒都沒舍得喝的藥，就被他這么浪費了。真真是個麻煩精！
我端起碗遞到嘴邊，含了一口，也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果然是又苦又冰，難怪他不愿意喝。
我湊到他嘴邊，慢慢的把藥渡過去，可能是他渴了，也可能是藥沒那么冰了，
慢慢的喝了一些進去。等藥喂光了，我才后知后覺的恍然，剛剛自己做了個虧本交易。
畢竟六歲時親我嘴巴的那個大叔，可是給了我十個銅板。他一看就是個遭厭棄的宦官，
命都快保不住了，拿什么回報我呢？“我今天也算是對你有恩，要是你去了，
留下的東西就歸我吧，到時候我以你對食的名義去要，你變成鬼了可不要夜夜纏著我啊。
”喂他的時候，自己也隨之喝了兩口冷藥，現在從里到外的感覺渾身發冷，
看著他舒舒服服的躺在那，蓋著我的破被，睡著我的破床，我就心里有點不忿。“讓一讓，
我也冷。”說著我不等他的回應，自己側著身也擠上床，雖然我倆都瘦得很，
但還是會貼著彼此。我心里沒有一點波瀾，可能如果跟一個正常男人擠在一起，
我會想起不好的記憶而感到恐懼惡心抗拒。但是他是宦官，
所以我只感到溫暖和擁擠……3 角房里的秘密第二天，我是被他吵醒的。“疼，
疼……”我睜開眼，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仰躺下去了，所以應該是碰到了傷口。
我轉過身趕緊扶著他背后把他側過來，他看到我的一瞬間，眼珠子都顫了顫。
此時我才看清楚他的臉。單眼皮，不大不小的眼睛，鼻子倒是挺高挺，面白無須，
嘴巴也薄得很，因為瘦，所以皮肉緊貼骨相，使得他看起來倒是有些刻薄。“你是誰！
竟敢睡在本公的床上！”他一提高嗓音，那尖利感就又暴露出來了。
我捂住他的嘴巴解釋道：“你昨天晚上挨了板子，一直哭著要我救你，我把你背回來，
給你上藥，嘴對嘴的給你喂藥，你又喊冷，要娘親抱著睡覺，所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顯然是被一連串的爆炸事件炸懵了。一直傻呆呆的看著我，
視角從我的嘴移到我倆被子下的身體。“什嘛！！！！”這一聲尖利的喊叫，
快把我耳膜刺破。果然是宦官，這么多感人的事他不注意，第一反應是紅著眼睛，
目眥欲裂的揪著我問“你看見什么了？”我搖頭。“除了我剛才說的那些，其他什么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想繼續追問些什么，但又吞了下去。“你是哪個宮的？叫什么？
幾歲了，進宮多久，家有幾口人？”“我是辛者庫的，叫肖葉，今年15，進宮快兩年，
家里人都沒了，整個村的人都死了。”我固執的認為，壞人不該有好報。
所以他們一定是突然起火，全都活活的被燒死了。不然我難以疏解這么多年的心結。“宵夜？
倒是個嘴饞的丫頭，你救我，不怕受連累嗎？”我猜他誤會了我的名字，
不過我也不打算糾正，太監一般很少有識文斷墨的。“怕，但是孝敬伺候公公是奴婢的福分。
”他嗤笑一聲，明顯是聽多了這樣的話，不覺得有幾分真心在里面。
但是好聽的場面話誰都愛聽，于是他敲打道：“只要你別說些不該說的，做些不該做的，
等咱家以后重得儷妃賞識，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他說這話時的表情語調，
和我以前在宮里遇到的公公沒什么不同。都是一樣的捧高踩低，勢利自得。
和昨晚那個哭哭啼啼叫娘親的他，判若兩人。“公公放心，奴婢記性不好，
昨夜的事醒來就忘了。”他面色有些不自然，可能是又想到了我今早流利的復述回憶，
又可能是想起了昨夜的一些事。不過自那以后，我依舊是獨自住在西角房，
刷著永遠都刷不完的恭桶。他連告別都沒有，只是在養好了傷以后，
趁著我去打飯回來的時候，悄悄的離開了。
連被褥都沒有疊……我端著兩碗紅薯粥放在了站在門口，想起他在這里養傷時候的畫面。
他說話難聽又刺人，不是嫌棄屋子味道重，飯菜難吃，就是覺得被褥破舊，嫌我笑得虛偽。
但是有時候看我給他上藥端飯，也會感嘆一句，“你是個好人。”然后還沒等我回應，
就又臉色一沉的補充道：“可世上的好人都沒得到好報！”我猜他肯定經歷過很多不好的事。
其實這宮里的每個奴才的故事拿出來寫成話本子，都能賺足富家小姐們的眼淚。
只是沒人愿意寫他們的故事，也沒人愿意聽他們的苦難。我搬出來住那些宮女們還是不舒心。
因為她們發現，沒人幫她們洗衣服端水收拾屋子了。宮里面，不光是主子喜歡使喚奴才，
奴才也想要使喚奴才。元德十四年已經接近尾聲，快到了奴才們最盼望著的新年。
新的一年代表他們離出宮又近了一步，代表又有新的宮衣和賞錢。
就連那天打的飯都能施舍兩個肉餃子，我可喜歡吃餃子了，他沒走的時候，
我還想著說分他一個嘗嘗呢。想到這里我低頭接著刷恭桶，一片陰影將我遮住，
抬頭看到的是一群花朵般美麗稚嫩又令人生寒的臉龐。“肖葉，離了我們，你過得很滋潤嘛？
看起來沒病沒災的，怎么不裝病美人偷懶了啊？”我搖搖頭，懶得和她們辯駁，
繼續沉默著刷恭桶。“跟你說話呢，你聾了嗎？”紅蓮一腳踢開我手里的恭桶，
里面的臟水潑了我一身。“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們又開始大笑，笑聲嬌俏，
像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黃鸝鳥。我時常不理解，為什么她們每天都會笑，
這樣當奴才的日子到底有什么好事值得人笑。我一年到頭真心實意的笑只有一次，
就是過年得賞錢的時候。她們看著我，又繼續捂著嘴笑道：“我們大人有大量，
今天你收拾干凈自己就搬回來吧，記得把屋子收拾了，然后過年的那幾天，老規矩，
替我們頂班。”另個小宮女附和道：“反正你除夕夜也沒什么事做，沒人陪，
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守夜的，就麻煩你啦！”我知道她們是想偷懶幾天，
要么是去和相好侍衛約會，要么是打牌消遣，總之是不愿意干活的。“我要刷恭桶，沒時間，
你們找別人吧，我就不搬回去了。”我蹲下身想把恭桶撿起來繼續刷，
后脊梁骨感覺到重重一踢，疼得我直不起腰。“給你臉你不要是吧？
你當我們是在和你商量嗎？”紅蓮踢的很用力，我估計后腰那塊肯定青了。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對我有這么大的惡意，明明最開始是她要認我做姐妹的。“惡心東西，
臭死了。”踢了我還覺臟了自己的腳，拿出帕子擦了擦丟到我身上。“你不搬過來更好，
但是我們讓你做的事，必須做到，不然就讓姑姑扣了你的月例！”我沒吭聲，等她們離開后，
我忍著痛繼續刷恭桶，直到傍晚，回到屋里，輕輕脫下了外衣。
自從那件小衣給公公包扎傷口后，我就只能用布條纏著胸口。后腰的部分我看不到，
只能手指沾了藥膏盲目的在后面抹。砰！門突然被打開，我神色一慌，下意識的套衣服。
“你！你怎么不落鎖啊！”一聽到這尖利刻薄的聲音，我就知道是誰了。距離上次見他。
好像已經隔了很久了。“公公？您回來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字讓他開心了，
本來還緊皺眉頭的他，舒展了一瞬。他目光下移，突然又蹙起眉頭：“你受傷了？誰打的？
”我整理好衣服，坦然道：“以前同住的宮女。”他眉毛一挑，“豈有此理，都是奴才，
還敢搞這套！”他說這話時，顯然是忘了自己怎么對手下那幫小太監的。那夜得知他名字后，
我特意去打聽了下黃木白這個人。結果就是，身份不高，名聲極差。本來是儷妃宮里的掌事，
后來被另個公公算計著擠了下去，還挨了一頓板子丟到了辛者庫。當時我就知道，
自己這次是要虧得血本無歸了。“沒事，都是女孩子家的小打小鬧，不算大事。
”比這嚴重的傷我都受過，也告訴過嬤嬤，得到的都是這句話，而且他地位不如從前，
跟他講了也沒用。但是他聽了卻更生氣，“什么小打小鬧，她們算個什么東西！
”說完他從懷里掏出個錢袋子，“給你。”我掂了掂，喜出望外，“公公，
這太多了我不能收。”他面色不自然的咳了咳，“你的那件已經縫補不了了，拿這錢，
買個新的吧，再買點藥，我看你那青了一大片……”話越說越小聲，可能是覺得哪里不妥，
他轉身想走。我趕緊拉住他，“藥膏我有，但是我看不到，勞煩您幫我涂下，好嗎？”“你！
”他轉身又要急言厲色，但看到我坦坦蕩蕩的眸子，又熄了氣火。“藥呢，拿來！
”他沒好氣道。我們坐在那張破舊的小床上，他手指輕沾了點藥，細細的抹在青紫處。
可能是做慣了伺候人的活，他力度不輕不重，手指涼涼柔柔的，又因為他的特殊之處，
恐懼男人觸碰的我，心中沒有任何不適。我知道自己的皮膚很白，在月光下更甚，
潔白無瑕的脊背，柔肩香頸，我微微側臉，確保在他眼里，這副身子是賞心悅目的。
我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從涼慢慢轉為溫熱，從我的后腰處一下下的點到了我的后背，
然后順著脊背中間的弧度，慢慢滑下……我乖順得像只取悅主人的貍奴，
仿佛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異象，安靜的等待他結束。“好了，穿上吧，屋子里冷。
”他聲音低沉了些，話語的溫熱穿過冷空氣，撲在我脖頸，酥酥麻麻的，
這是種很陌生的感覺。所以我沒忍住回過頭看他，目光正好與他對視上。月光如水，
輕柔的灑在屋子里，灑在他的側臉上，我看不清他眼中的晦暗不明，但我知道，
在那晚的某個瞬間，他和我都起了漣漪。4 宮道上的重逢再次見到他就是在宮道上，
那時候我遠遠的就看到了皇上的鑾駕。站在鑾駕旁的他穿著黑色宦官制宮袍，
胸口處繡著白鶴，銀色紳帶將他的腰身很好的勾勒出來，懷抱白玉浮塵，頭戴黑冠，
墨發只束一半，其余披散腦后。即使不刨去他宦官的身份，有權力富貴加身的他，
此時也是我高攀不起的。鑾駕越來越近，反應過來的我趕緊跪在墻邊，低著頭俯身，
絲毫不敢窺視天威。“小白子，這是哪個宮的宮女，還有幾天就過年了，
怎么她還穿的如此單薄。”我縮了縮身子，恐惹禍上身。隨后我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和平時在我面前趾高氣昂的語氣不同，皇上面前的他很是狗腿。“回皇上，
這是辛者庫的宮女，平時臟活累活都是她們做，奴才去問問就知道了。”說著他走向我，
“皇上問你話呢，你怎么沒穿冬衣呢？”我抬起頭怯怯道：“回皇上，嬤嬤說，
奴婢刷恭桶太臟，新衣穿了也是浪費了，所以奴婢冬衣今年就不發了。”皇上沒說話，
只是目光如炬的定定看著我，我垂下眸子眼觀鼻鼻觀心。黃木白適時開口，
“那嬤嬤是不是把新衣換成壓歲錢發你了？”我歪了歪頭，
眨巴著眼睛做出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什么是壓歲錢？”在皇上看不見的視角，
黃木白看著我意外的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我接戲如此自然。“辛者庫過于勞苦，即日起，
你就去太后那里伺候吧。”皇上說完揮了揮手，示意鑾駕繼續前行，我跪在地上，
高呼道：“奴才謝陛下隆恩！”我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紅蓮就已經得了信，
氣勢洶洶的跑過來質問。“聽說你巴結上了皇上身邊的黃公公，還調去了太后宮里伺候？
”誰人都知道，太后禮佛，待底下的奴才們很是寬厚，是花銀子都進不去的地兒。
想到這里紅蓮更是火冒三丈，她鄙夷的打量了一遍我，“我就知道，你一直都是這種人，
表面裝得青春乖巧，實際上背地里惡心透頂！”也許是要走了，
我終于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么你會突然對我那么反感，
我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嗎？”紅蓮抱著手臂冷笑，“我親眼看見你，
被管藥的老頭子摸來摸去，你那副賤樣，比青樓里的紅倌兒還令人作嘔！
虧我以前聽到你說小時候被猥褻還替你打抱不平，現在想想，你從小就知道勾引男人，
怪不了別人！”我淡淡的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當成至親姐妹的女人，
她的每個表情都在表達自己對我的厭惡，即使我沒做過傷害她的事。“你那次風寒喝的藥，
也是我這樣討來的。”我話音剛落，她就像個被人捏住喉嚨的雞，光張著嘴巴對著口型，
就是發不出聲音。緊接著她換上了更鄙夷我的表情，“哦，所以得了甜頭，
這次就又去勾引黃公公，怎么樣，伺候太監的滋味如何啊？聽說太監身上味道都臭，
也就你這個刷恭桶的人能受……”“放肆！”伴隨著一聲尖利的呵斥，紅蓮重重倒下。
她身后站著的是怒不可遏的黃木白，“我看你真是活膩了，雜家的事你也敢編排，
圣上的決定你都敢污蔑！”他一邊說著圣上，一邊不忘記沖天拱手，
腳下還不忘踹紅蓮的后腰。“豬油蒙心的小塞子，看不起宦官是嗎。
信不信咱家把你賜給小全子做對食！”我這才發現黃木白旁邊跟了個比他瘦小些的小太監，
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聽到這話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我上前攔住他，
“賜給宦官做對食可不能叫懲罰，分明是福報，我看小全子人老實可靠，他值得更好的姑娘。
”氣頭上的黃木白愣了一瞬，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這小嘴可是不白長，
慣會說些好聽的。”我已經習慣了他的陰陽怪氣。除了對皇帝，
對其他人他永遠都是懟著說話的，夸人也是。“行了，和這等蠢材也確實不值得浪費時間，
你看看還有啥要收拾的東西嗎，沒有的話，我就帶你去太后的慈寧宮了。
”我搖搖頭“沒有了。”走之前他還不忘指著紅蓮告訴小全子，
“跟辛者庫新換的嬤嬤說一聲，這個小蹄子以后就負責刷恭桶。”小全子應了一聲，
就拉著已經癱軟的紅蓮去找新嬤嬤了。我側過臉偷看他，發現他好像又瘦了些，
還不如我養著他的那段時間精神氣兒好。而且他眉目間又多了許多陰郁，
想起紅蓮說的那些話，我開口小聲道：“公公，不臭的。
”他聽到這話猶如被踩了尾巴立刻炸毛的貓，“什嘛！你！你你！什么意思！
”我看了眼周圍，確認沒有任何人后湊到他耳邊：“我給公公渡藥，和公公同床時，
公公嘴巴是香的，身上也是香的……”他嗖的一下跳出去好遠，
捂著自己的耳朵好像聽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一樣，震驚又惱怒的指著我。“你！你！
你不知羞……！”他沒等說出最后一個字就停住了，一甩袖袍邁著大步疾步走，不再理我。
我跟在他后面，親眼看見他的耳朵，脖子紅了一片，他這樣敏感，我反而有些愧疚了。
我存了利用他的心思，明知曉他會來，也沒有阻止紅蓮說那些難聽的話，
又為了抵消那點愧疚，所以出言安慰他。其實那天晚上，我沒聞到香味，
只有嘴巴里的苦藥味，和他身上的血腥味。但是自從我和他說了這些悄悄話后，
他就開始涂香粉了。以至于每次見到他，都能聞到濃濃的脂粉味，若不是知道他是宦官，
差點以為他剛從哪個紅顏懷里廝混過來。“公公，兩個月的時間不見，
您就成伺候皇上的大總管了，您真厲害！”哄人的話我張口就來，
崇拜的表情惹得黃木白眼帶笑意的瞥了我一眼。“臭丫頭，慣會用嘴哄人，
咱家那頓板子可不是白挨的，說起來多虧你，不像那些狗掏心的雜種們，平時奉承我，
看我落難就樹倒猢猻散……”說到后面，他的神色越來越冷，面白削骨，
乍一看還是挺滲人的，“公公放心，奴婢曉得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
如今公公救我于水火，日后公公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奴婢萬死不辭！”我認真了神色，
字字說得誠懇，他也轉過頭站定，細細打量起我。
“本公有什么可用得著你一個小丫頭片子的。”說完他在腦門上輕輕一彈，
我下意識捂住額頭，可憐兮兮的看著他。
“公公您那天晚上不就用到了……”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聽起來惹人遐想，
果然下一秒他就又炸毛了。“瞎說！”反應過來后，他又用力捏住我的臉頰，
咬牙切齒道：“你這小丫頭片子，嘴上沒個把門的，不是說記性不好忘了那事嗎，
怎么時時掛在嘴邊，是不是生怕咱家把你那點恩情給忘了？”我抬手覆在他捏我臉的大手上，
“疼，公公你弄疼我了……”他像是被燙到般瞬間抽回了手，后面就說什么也不理我了。
慈寧宮待下人確實好，即使我只是個粗使丫頭，依舊分到了新的宮衣，還得了嬤嬤的賞錢。
“拿著吧，黃公公特意吩咐了安排你獨自住在北側的角房里，雖然離得遠，但是清凈，
看得出來他對你很是上心。”嬤嬤的話語中沒有任何挖苦的意味，在她這樣歲數人的眼里，
宮女也好，閹人也好，主子也好，不過都是皇家的奴才罷了。奴才們互相取暖，
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我心里清楚，她是誤會了我和黃木白的關系，但不打算解釋，
卑劣的借著他的權勢偷生茍活。轉眼間就到了除夕，宮里四處張燈結彩，
人人臉上掛著喜氣的笑容，似乎只要把努力臉笑的像花兒一樣，明年的日子就會過得順遂。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賞錢和冬衣已經提前發了，除夕夜慈寧宮賞了一碗熱騰騰的餃子。
可我還是莫名焦躁，感覺心思落不到實處。我一遍遍的看向窗外，終究還是一咬牙，
將碗里沒動過的餃子放進食盒里。他待我不薄，這點餃子對于他來說不算稀罕物，
卻是我能拿出最好的了。我拎著食盒到了直房，但愿他今晚沒有回宮外的宅子里。“姑姑，
您找誰？”問話的是個面生的小太監，可能是見到我穿著慈寧宮的宮裝，便尊稱了聲姑姑。
“我找公公……”本來伶牙俐齒的我，突然就猶豫起來。要是來了給他添麻煩，
或者是別人誤解惹了他生氣，那我可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姑姑是找哪位公公？
”他當然知道是找公公的，皇上仁厚，體諒他們這群奴才日子凄苦，允許對食之風，
所以今夜他已經迎了好幾位姑姑了。只是這位……看著面生，年歲不大，
不像是深宮寂寞久了隨便找個宦官搭伙過日子的人。“找黃公公，他要是在忙的話，
我就不打擾了”小太監露出震驚之色，“黃…黃公公？”這可真是太陽從褲襠里出來了，
一向不討宮女喜歡的黃公公，今天也是開上葷了。
因為他才剛迎進去一位貴妃宮里的巧兒姑姑，現在又來個年輕嬌俏的小姑姑。
黃公公他……人如其姓啊。“黃公公他確實是有點忙，但是也有可能不忙……”沒等他說完，
身后就又傳來一聲呵斥，“小德子，又瞎說什么呢！”來的人是小全子，看到我的那一刻，
立馬堆起笑容。“肖姑姑，您來啦，快進來吧，干爹他剛閑下來。”我搖搖頭，
把食盒遞給了小全子，我就不進去了，這個麻煩你轉交給黃公公吧。“別啊，姑姑誒！
今兒個可是除夕，干爹他肯定等著您呢。”聽他這樣說，我點點頭隨他進去。
剛到黃木白房門口，就聽見一聲女聲嬌滴滴道：“那奴家就先走了，公公您記得多吃點，
愛吃哪個就托小全子捎話，奴家再給您做。”話音落下，門被推開，
一位看起來年長我幾歲的姑姑走了出來，她看了我一眼，不屑的冷笑一聲，
抖了抖身上的鍛錦宮衣，腳步輕快的走了。小全子給小太監使眼色，
大概是埋怨他為什么不早說公公房里有人，小太監沉默抿唇。“公公，我經過直房這邊，
順路想著來看看您，您現在方便嗎？”我揚高了聲音，避免貿然進去看到些不該看的。
黃木白的聲音傳來，“滾進來！”我立馬進去，看到的是間比我房間大了不知多少的廂房。
他坐在桌前，桌子上放著五盤精致菜肴。我有些后悔來這里，沒打算言說什么。“公公，
我就是來看看您，看您挺好的，我就不打擾了。”“本公讓你滾了嗎？”我剛要走，
就被他叫住了，只能硬著頭皮假笑。“笑的比哭還難看，說吧，盒子里裝的什么啊？
”“餃子。”我老老實實回答道。“哦？你還會包餃子？”“是太后賞的。”……話說完后，
空氣死一般的沉寂，“你來這，就打算送本公一份餃子？”陰陽怪氣的聲音打破平靜。“嗯。
”“你今天嘴巴倒像是被人灌了啞藥似的，還不趕緊把餃子拿出來。想餓死咱家嗎？
”我心里吐槽桌上五道菜都不夠你吃，手卻趕緊拿出已經涼了的餃子。
黃木才依舊不死心的拿起食盒往桌子上倒了倒，果然什么都沒有。“哼！”他冷哼一聲，
拿起筷子利落的夾起個餃子，“什么餡的？”“不知道，剛發下來我就想著給公公送來了。
”“哼。”聽得出這一聲他沒那么生氣了，咬了一口，眉頭蹵了一瞬。我反應過來，
“肯定是涼了，公公別吃了，還是吃菜吧。”他放下筷子，懶懶的抬起眼皮，
“不吃豈不是浪費了？”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拿過碗筷，在他震驚的雙目中，
把他咬了一口的餃子塞嘴里吃了。餃子真香啊，對于我來說，這已經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