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寒舟十歲那年被凈身入宮時,沈卻塵在宮河邊洗著衣裳。>冰水刺骨,
她抬頭望著少年被拖走的身影,只記得他頸后那塊青紫胎記。>二十年后,
她成了碎玉軒的掌事姑姑,他是御前冷面總管。>宮中夜宴,她失手打碎御賜琉璃盞,
他面無表情下令杖責。>深夜他悄然送來傷藥,指尖拂過她舊傷:“當年護不住你,
如今只能這樣護。”>對食那夜,紅燭高照,他輕撫她發間銀釵:“卻塵,我們算不算夫妻?
”>她垂眼只答:“宮里的夫妻,原就是這般模樣。”>暮年他病榻彌留,
枯手緊攥她衣袖:“若有來世...”>她捂住他的嘴:“我替你...看盡人間。
”>送走他后,她褪下宮裝步入佛堂,案頭供著他留下的半塊青玉。>青燈古佛旁,
她翻開他珍藏的《心經》,扉頁墨跡未干:“卻塵是吾妻。”---永樂十七年,春寒料峭,
尚在人間徘徊,不肯輕易退場。護城河水剛從凍僵的軀殼里蘇醒,裹挾著上游的碎冰,
嗚咽著流過神武門巨大的暗影。河水渾濁,映著灰蒙蒙的天光,
也映著河邊跪著洗衣裳的幾個小宮女單薄的身影。沈卻塵跪在冷硬的石板上,
九歲的身子裹在灰撲撲的粗布棉襖里,顯得格外瘦小。河水刺骨,像無數根細密的針,
順著她凍得通紅、指節發僵的小手,直直扎進骨頭縫里。她咬著下唇,
使勁揉搓一件洗不出本色的中衣,搓得手臂發酸,水花濺濕了前襟。
“吱呀——”沉重的宮門在死寂中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
瞬間撕破了河邊的單調水聲與壓抑的沉默。卻塵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幾個穿著靛藍色太監服色的中年太監,像幾塊移動的、沒有溫度的寒鐵,
押著一個瘦高少年從宮門里出來。那少年約莫十二三歲,身上的粗布衣服被扯得歪斜,
露出脖頸和一小片胸膛。他低著頭,雙手被反剪在身后,腳步踉蹌,被推搡著往前走,
仿佛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陽光吝嗇地透過云層,落在他頸后,
那里赫然一塊銅錢大小、形狀不規則的青紫色印記,像一塊被隨意拍上去的污泥,
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卻塵認得他。是住在西城根下裴家的小子,叫阿舟。前幾日,
她還見他挑著水桶,身影在胡同里一閃而過,帶著少年的韌勁。押送的隊伍離河邊越來越近。
一個太監大約是嫌少年走得慢,抬腳狠狠踹在他腿彎處。少年悶哼一聲,
猝不及防地向前撲倒,單薄的身體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沒用的東西!
”太監尖利的嗓音刮得人耳朵生疼,“宮門里走一遭,出來就該懂規矩了!磨蹭什么!
”少年掙扎著想要爬起,雙手卻被死死反剪,徒勞地扭動著身體。押送的太監不耐煩,
粗暴地揪住他的頭發,想把他提起來。混亂中,少年的臉被迫抬起,短暫地朝向河岸這邊。
那一眼,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卻塵心里。那張臉是卻塵從未見過的灰敗。
嘴唇被自己咬破了,滲著血絲,卻倔強地緊閉著。額角有新鮮的擦傷,混著塵土。
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曾經清澈的,帶著少年人特有亮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嚇人。
里面什么都沒有了,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荒原。
像是靈魂已經被徹底抽干,只留下一具會呼吸的軀殼。那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掃過河岸,
掃過卻塵她們這些呆若木雞的小宮女,沒有一絲停留,仿佛她們只是河邊無關緊要的石頭。
卻塵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上天靈蓋,比泡在冰水里的手還要冷上千百倍。
她小小的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低下頭,不敢再看。
耳邊只剩下太監粗暴的呵斥聲、少年被拖拽時身體摩擦地面的“沙沙”聲,
還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冰水里的手,徹底凍木了。“看什么看!作死呢!
”一個兇狠的聲音砸過來,是對著河邊發呆的宮女們的,“再磨蹭,仔細你們的皮!
”卻塵慌忙把頭埋得更低,胡亂抓起衣服搓洗,冰水濺在臉上,刺骨的寒。腦海里,
卻頑固地烙印著那張灰敗的臉和那雙空洞得令人窒息的眼睛。那一眼,
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陰,將冰冷和絕望的種子,深深埋進了永樂十七年護城河邊的凍土里。
時光如宮墻夾縫中頑強生長的青苔,悄然無聲,卻爬滿了歲月的角落。二十年風霜刀劍,
將昔日懵懂的小宮女沈卻塵,打磨成了碎玉軒里說一不二的掌事姑姑。
她身著合體的深青色宮裝,發髻梳得一絲不茍,只簪一支素銀簪子,行走間步履沉穩,
眉眼間沉淀著宮中女子特有的、歷經風霜后的沉靜與謹慎。碎玉軒上下,無人不敬她三分。
宮里的日子,是懸在刀尖上的行走。她深知,自己這身沉靜氣度,
是用無數次屏息凝神、無數次午夜驚醒換來的。她學會了在主子一個眼神里揣摩心思,
在每一句閑談中分辨利害,在每一絲風吹草動里嗅到危險的氣息。心,
早已被這深宮磨礪得硬了幾分,也冷了幾分。唯有夜深人靜,
獨自對鏡卸下那身沉甸甸的“姑姑”外殼時,疲憊才會如潮水般漫上來。鏡中人的眼角,
也悄然爬上了細細的紋路。偶爾,在宮道拐角,或在殿前侍立的隊列中,
她也能遠遠瞧見那個身影。御前總管裴寒舟。
他早已不是護城河邊那個被拖拽的、瀕死的少年。他身形挺拔,
穿著象征內廷頂級權勢的紫袍蟒服,面容沉靜如水,
甚至帶著一種常年身處權力中心淬煉出的冷硬。那雙眼睛,深邃得像古井,波瀾不驚,
誰也看不出里面藏著什么。他行走時無聲無息,所到之處,太監宮女無不屏息垂首,
敬畏如見神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決定著許多人的榮辱生死。
他是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影子,是這偌大紫禁城里,權勢熏天的人物。
宮人們私下敬畏地稱他為“裴爺爺”。卻塵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座遙不可及的冰山。
那個頸后有青紫胎記的少年阿舟,似乎早已被時光和深宮吞噬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有時,他冰冷的目光偶然掃過她所在的方向,卻塵會立刻垂首,
心口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平靜。宮墻深深,往事如煙,
各自在各自的軌跡上求存罷了。那冰水刺骨的護城河邊,那絕望空洞的一瞥,
終究沉入了記憶最幽暗的角落,落滿了塵埃。中秋宮宴,碎玉軒的主子,新晉的婉貴人,
因一支新排的霓裳羽衣舞得了圣心,被恩準隨侍在側。碎玉軒上下,連帶卻塵這個掌事姑姑,
也跟著沾了幾分榮光,得以在靠近御座的回廊下侍立。月華如水,傾瀉在雕梁畫棟的宮苑,
將琉璃瓦映照得流光溢彩。絲竹管弦,悠揚婉轉,觥籌交錯,笑語喧闐。帝后高坐于上,
嬪妃命婦環伺左右,一派盛世太平、花團錦簇的景象。
空氣里彌漫著桂花甜酒的馥郁、名貴脂粉的幽香,還有食物蒸騰的熱氣,
混合成一種令人微醺的暖意。卻塵垂手侍立在婉貴人身后的陰影里,位置極好,
能清晰地看到御座旁侍立的那抹紫色身影——裴寒舟。他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靜默地侍立在皇帝龍椅的側后方,微微躬著身,姿態恭謹到無可挑剔。
月光落在他紫袍的蟒紋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澤。他微微低垂著眼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仿佛眼前所有的喧鬧繁華,都與他毫無干系。只有當皇帝酒杯將空,
或是皇后低聲詢問什么時,他才會以快得幾乎看不清的動作,微微側身,
用最輕微、最精準的幅度,完成無聲的侍奉。那份絕對的沉寂與精準,
本身就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一種無聲的威壓。婉貴人因得了圣心,心情極好,
指著御前案幾上一盞流光溢彩的琉璃盞,低聲對卻塵道:“卻塵,你眼力好,瞧瞧那盞,
陛下方才還贊過呢,說是波斯的貢品,通體無瑕,果然稀罕。”那琉璃盞置于御案顯眼處,
在無數宮燈的映照下,折射出七彩霞光,確實美得驚心動魄。卻塵依言,
目光投向那璀璨之物。就在這時,不知是哪個角落傳來一聲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脆響。
或許是某位宮人太過緊張失手,又或許是樂聲中的一個雜音。這聲響極小,
在宏大的宮樂和喧鬧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就在這微響傳來的瞬間,
侍立在御座旁的裴寒舟,那雙一直低垂、仿佛沉睡的眼眸,毫無征兆地抬了起來!那目光,
如同兩道實質的寒冰利箭,穿透喧鬧的人群,
精準無比地射向聲音來源的方向——正是婉貴人和卻塵站立的位置!那目光里沒有探究,
沒有疑惑,只有一種近乎本能的、令人骨髓生寒的警惕與審視,仿佛一頭蟄伏的猛獸,
瞬間鎖定了獵物。卻塵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上頭頂!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那目光太冷,太利,
帶著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二十年前護城河邊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
與此刻這雙冰冷銳利的眼睛,在電光火石間,在她腦海中重疊、碰撞!巨大的驚駭攫住了她!
她端著托盤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一抖!托盤上,那壺剛剛為婉貴人斟滿、滾燙的貢品蜜酒,
連同她手中本應穩穩遞向婉貴人的一方絲帕,瞬間失去了平衡!“哐當——嘩啦——!
”清脆得令人心膽俱裂的碎裂聲,壓過了絲竹管弦,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價值連城的波斯琉璃盞,在御前案幾上,
被那傾倒的托盤和滾燙的酒液猛地撞落,碎裂成無數片,如同星辰隕落,
散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滾燙的蜜酒四處飛濺,
在月光和燈光下閃爍著刺目的、粘稠的光澤,濃烈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桂香脂粉,
帶著一種不祥的甜膩。整個御花園,死一般寂靜。所有的絲竹聲、談笑聲,戛然而止。
無數道目光,驚愕的、幸災樂禍的、同情的、探究的,如同無數根芒刺,
齊刷刷地聚焦在卻塵身上。她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滾燙的酒液濺濕了她的鞋面和裙裾,
留下深色的、難堪的印記。
她能感覺到婉貴人瞬間僵硬的身體和投來的、帶著巨大驚恐與憤怒的目光,
那目光幾乎要將她凌遲。她甚至能感覺到,高踞御座之上的那道天威難測的目光,
也沉沉地落了下來,帶著山岳般的重量。空氣凝滯得如同化不開的冰。死寂中,
一個毫無起伏、冰錐般的聲音,清晰地響起,穿透了凝固的空氣:“御前失儀,驚擾圣駕,
損毀貢品,罪不可恕。”是裴寒舟。他不知何時已從御座旁走下,
站在了那堆刺眼的琉璃碎片前。紫袍蟒服在宮燈下反射著威嚴的光,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眼神冷得像兩塊亙古不化的寒冰,直直地刺向卻塵。“來人,”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主宰生死的冷酷,“拖下去,杖責三十。”“杖責三十”四個字,
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卻塵的心口。她眼前一黑,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
周圍的空氣似乎被瞬間抽空,只剩下那冰冷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婉貴人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最初的驚恐憤怒,
此刻已化為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疏離——碎玉軒的掌事姑姑在御前闖下如此大禍,
連累主子已是板上釘釘。兩個身材粗壯的太監,面無表情地從陰影中大步走出,
如同兩座移動的鐵塔,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左一右鉗住了卻塵的手臂。
他們的手指像鐵箍一樣冰冷堅硬,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卻塵沒有掙扎,也無力掙扎。
她只是垂下頭,任由散落的發絲遮住自己慘白如死的臉。在絕對的權力面前,
任何辯解和掙扎都顯得如此可笑和徒勞。她甚至沒有去看裴寒舟一眼。那冰冷的宣判聲,
已經斬斷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微弱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念想。護城河邊的少年,
早已死透了。她被拖拽著,踉蹌地離開那片令人窒息的花團錦簇,離開婉貴人冰冷的目光,
離開那堆刺目的琉璃碎片,離開御座之上無形的威壓。身后,死寂被打破,
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涌起,帶著幸災樂禍的冰冷。她被拖向遠離光明的黑暗深處,
拖向那代表著皮開肉綻、甚至可能就此無聲無息消失在深宮里的“杖責三十”。
執刑的地方在宮苑深處一個僻靜的耳房后院。月光吝嗇地灑落幾縷清輝,
勉強勾勒出墻角堆放雜物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灰塵和隱約霉味混合的氣息。
兩個行刑太監像丟破麻袋一樣,把卻塵摜在冰冷的泥地上。堅硬的地面硌得她骨頭生疼。
“沈姑姑,得罪了。”其中一個太監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像是在念一句無關緊要的臺詞。卻塵閉著眼,沒有回應。她只是默默地翻過身,
將臉埋進臂彎里。屈辱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心臟。她緊緊咬著下唇,
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即將落下的、沉重的刑杖。
身體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著。粗重的木杖帶著風聲落下!第一杖狠狠砸在腰臀交接處,
劇痛如同炸開的火球,瞬間席卷了全身!卻塵的身體猛地一弓,
喉嚨里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幾乎要咬穿。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緊接著,第二杖、第三杖……沉重的擊打聲在寂靜的后院里有節奏地響起,
沉悶得如同擂在破鼓上。每一杖落下,
都伴隨著骨頭仿佛要碎裂的劇痛和皮肉被撕裂的灼燒感。
卻塵的身體在每一次重擊下劇烈地抽搐,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死死咬著牙關,將所有的痛呼都死死堵在喉嚨深處,
只發出破碎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額頭抵著粗糙冰冷的地面,汗水混著屈辱的淚水,
無聲地滲入泥土。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開始模糊、漂浮。
——木杖擊打的悶響、太監粗重的呼吸、遠處模糊的宮樂殘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水。
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條冰寒刺骨的護城河邊,
看到了那個被拖走的少年頸后刺目的青紫胎記,看到了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畫面破碎,
又交織著裴寒舟那張毫無表情、宣判她命運的臉……不知過了多久,
那沉重的擊打聲終于停了。身體仿佛已經不屬于自己,
只剩下無邊無際、深入骨髓的劇痛在蔓延。她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地上,
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耳邊傳來那兩個太監收拾東西、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世界徹底陷入了死寂和黑暗。冰冷的夜氣包裹著她傷痕累累的身體,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意識沉沉浮浮,仿佛隨時會徹底墜入無邊的深淵。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沒的邊緣,一種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塵,輕輕觸動了她的神經。是腳步聲。極輕,極緩,
帶著一種刻意的、生怕驚擾了什么的謹慎。像是怕踩碎月光,又像是怕驚醒沉睡的幽靈。
卻塵的身體瞬間繃緊,殘存的意識猛地拉回一絲清明。誰?是那兩個太監去而復返?
還是……她不敢想。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她屏住呼吸,
將臉更深地埋進臂彎的陰影里,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腳步聲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住了。
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沒有言語,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下來。然后,她聽到了輕微的、布料摩擦的聲音。
有什么東西被輕輕地放在了離她頭部不遠的地面上。接著,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
似乎是一個小瓷瓶被打開。一股極其清冽、帶著淡淡苦味的藥草氣息,
悄然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這味道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遙遠。
是太醫院秘制的、專治外傷的玉露散!只有宮中極少數有頭臉的太監宮女,
才能得主子恩典用上此藥。卻塵的心猛地一縮,一個荒謬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但她立刻死死壓了下去。怎么可能?是幻覺吧?一定是痛得糊涂了。然而,
那帶著藥香的氣息越來越近。一只微涼的手,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輕緩,
極其輕微地觸碰到了她散亂發髻下的后頸肌膚。那一瞬間的觸碰,如同冰冷的電流,
激得卻塵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幾乎要控制不住地驚跳起來。那只手并沒有停留,
只是極其短暫地一觸即分,仿佛只是確認她的存在。然后,那微涼的指尖,
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顫抖的遲疑,極其輕柔地拂過她后頸上一處微微凸起的舊疤。
那道疤,是當年在浣衣局時,被一個嫉妒她得了管事嬤嬤一點青眼的老宮女,
用滾燙的熨斗惡意燙傷的。疤痕早已淡去,只留下一點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凸起。
若非極其親近之人,絕不可能知曉。指尖拂過舊疤的觸感,
帶著一種穿透了二十年光陰的、沉重的悲涼。一個低沉沙啞、壓抑到極點的聲音,
幾乎貼著卻塵的耳畔響起。那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又重得像一塊巨石投入心湖:“當年……護不住你……”聲音頓了頓,帶著巨大的艱難,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被生生撕裂出來,
浸透了深不見底的苦澀與無力:“如今……也只能……這樣護了……”話音落下,
如同水滴落入深潭,瞬間消失無蹤。那微涼的手指也迅速抽離。緊接著,是衣物摩擦聲,
和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快得仿佛從未出現過。
卻塵依舊僵硬地趴在地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身體上的劇痛依舊在肆虐,但此刻,
另一種更尖銳、更復雜的痛楚,卻從心臟最深處洶涌地爆發出來,瞬間淹沒了她。
像是有無數根看不見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的心窩,反復穿刺。剛才那低沉沙啞的聲音,
那拂過舊疤的微涼指尖……縱然過了二十年,縱然那聲音已變得深沉、冰冷,
帶著權力的重量,
縱然那指尖已不復少年時的溫熱……但屬于那個叫“阿舟”的少年的某些東西,
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絕望的寒冬里,竟頑強地頂開沉重的凍土,
冒出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綠意!
“當年護不住你……如今也只能這樣護了……”這短短的一句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在她心里反復切割。原來,那冰錐般的宣判,那三十記沉重的杖責,
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在眾目睽睽之下保全她性命的方式?用他的冷酷無情,
斬斷她與主子的牽連,也斬斷旁人借題發揮、落井下石的可能?用這頓皮肉之苦,
堵住悠悠眾口,換她一條活路?多么殘酷!多么可笑!多么……令人心碎!
淚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瞬間被泥土吸收,只留下深色的印記。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嗚咽,
肩膀卻因為劇烈的無聲抽泣而劇烈地聳動著。
身體上的劇痛和心口翻江倒海的酸楚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裂。
那瓶帶著清苦藥香的玉露散,靜靜地躺在離她臉頰不遠的地面上,在慘淡的月光下,
泛著微弱的、溫潤的光。像黑暗中唯一的一點星火,灼燙著她的眼,
也灼燙著她那顆早已被深宮冰封的心。時光的砂礫,在宮墻日復一日的陰影下無聲流淌,
磨平了驚心動魄的棱角,卻也沉淀下一些無法言說的東西。
那場差點要了卻塵性命的御前風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巨大漣漪后,終究歸于沉寂。
婉貴人受了牽連,失了圣眷,被遷到更偏遠的宮室,卻也并未遭受更嚴苛的懲罰。
碎玉軒換了新的主人,卻塵依舊是掌事姑姑,只是行事愈發低調謹慎,如同驚弓之鳥。
那瓶深夜悄然出現的玉露散,成了卻塵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仔細地用了,傷口好得很快,
連疤痕都淡得幾乎看不見。藥瓶被她洗凈,藏在妝匣最底層,從不示人。偶爾夜深人靜,
指尖拂過那光滑冰涼的瓷瓶,心口總會泛起一陣細密的、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悸動。
裴寒舟依舊是御前那個冷面威儀、權柄赫赫的總管。卻塵在宮道上遇見他,
依舊會和其他宮女太監一樣,遠遠地便垂首肅立,恭謹地喚一聲“裴總管”。
他有時會微微頷首,目光掠過她時,深如寒潭,不起一絲波瀾。更多的時候,他徑直走過,
如同走過一片無物的空氣。仿佛那個深夜在后院的低語,那個拂過舊疤的指尖,
只是卻塵重傷昏迷時的一場幻夢。然而,深宮的幽微處,終究有些東西在悄然改變。
卻塵會發現自己妝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小盒宮中極難尋到的、品質上乘的螺子黛。
她需要替主子謄抄一份要緊的佛經,遍尋不得的澄心堂紙,
隔日便有人悄無聲息地放在她值房的窗臺上。冬日炭火份例不足,她管轄的宮室里,
總會比其他地方多出幾筐上好的銀霜炭,來歷不明,卻也無人深究。
她也學會了“投桃報李”,以一種同樣隱秘、不落痕跡的方式。裴寒舟值夜時,
她會讓可靠的小太監,將一盅溫在暖籠里、撇盡了油的參雞湯送到司禮監值房門口。
聽聞他犯了咳疾,她熬的川貝枇杷膏,會出現在他案頭最不起眼的角落。她繡工極好,
一方素凈無紋、針腳細密的汗巾,或許會夾在一疊普通的文書里,送到他手上。沒有言語,
沒有眼神交匯。所有的關切與回應,都像深宮夾縫里頑強生長的藤蔓,
無聲無息地攀附、纏繞。傳遞的物件,也從不涉及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私密,
都是最尋常不過的日用之物,卻又在“恰好”的時間,出現在“恰好”需要的人手里。
宮中耳目眾多,他們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每一次無聲的“給予”,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這種隱秘的維系,脆弱得如同蛛絲,卻又堅韌得不可思議。
它支撐著卻塵,在這冰冷壓抑的深宮里,似乎多了一點點喘息的縫隙。只是,每當夜深人靜,
指尖撫過妝匣里那空了的玉露散藥瓶時,心口那細密的酸澀和悸動,
便會化為一種更深沉的茫然。這算什么?深宮寒夜里,兩個殘破靈魂之間,
一點相互依偎取暖的微光?還是一種在絕境中,對“活著”本身的、扭曲的證明?
宮里的歲月,是精心編織的牢籠。再謹慎的藤蔓,也逃不過無處不在的審視。一日午后,
卻塵正指揮著小宮女們晾曬主子的冬衣。日頭暖融融的,空氣里浮動著樟腦和陽光的味道。
碎玉軒新來的小宮女柳兒,才十三四歲,性子活潑些,一邊抖開一件妃色緙絲斗篷,
一邊小聲跟旁邊的同伴嘀咕:“……昨兒去內務府領份例,遠遠瞧見裴總管在訓人,我的天,
那臉冷的,跟冰雕似的!嚇得我大氣都不敢出……”她話音未落,
碎玉軒的管事太監張德海不知何時踱步到了近前。他五十多歲,面皮白凈,
一雙細長的眼睛總是半瞇著,像在笑,又像在算計。他慢悠悠地“哼”了一聲,聲音不高,
卻像冰水澆在柳兒頭上:“小蹄子,活計干完了?舌頭倒長!裴總管也是你能嚼舌根的?
仔細禍從口出!”柳兒嚇得臉都白了,慌忙低下頭,再不敢言語。張德海踱到卻塵身邊,
手里捻著一串油亮的紫檀木佛珠,眼睛卻似笑非笑地瞟著她,壓低了聲音,
帶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黏膩感:“沈姑姑,咱們這碎玉軒啊,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人,
看著冷心冷面,那心思,可深著呢。”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拖長了調子,“您說是不是?
尤其是……對咱們沈姑姑這樣穩重妥帖的人兒?”卻塵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
只淡淡道:“張公公說笑了。咱們做奴才的,本分當差便是,主子們的心思,
豈是我們能妄加揣測的。”“本分?呵呵,”張德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佛珠捻得更快了,“姑姑說得對。可有時候啊,這‘本分’二字,在旁人眼里,
可未必是那么回事。姑姑行事穩妥,自然無礙。只是……有些風言風語,聽著也怪硌應人的。
說咱們裴總管啊,對碎玉軒這邊……嘖,格外‘關照’些?”他最后幾個字,
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濃濃的試探和惡意。卻塵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爬上來。
張德海這只老狐貍,怕是嗅到了什么!她穩住心神,語氣愈發平靜,
甚至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張公公這話,卻塵聽不明白了。裴總管執掌內廷,
對各宮各院一視同仁,秉公辦事,何來‘格外關照’一說?
公公莫不是聽信了底下小人的閑話?”張德海細長的眼睛瞇得更緊了,像毒蛇審視著獵物。
他盯著卻塵看了幾息,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破綻。卻塵坦然回視,目光平靜無波。半晌,
張德海才呵呵干笑兩聲,手指用力捻過一顆佛珠:“姑姑說得是。是雜家多嘴了。
不過嘛……”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赤裸裸的威脅,“這宮里頭,有些規矩,
是萬萬破不得的。姑姑是明白人,可別一時糊涂,為了點……不該有的念想,把自己,
也把旁人,給搭進去。那‘對食’的名頭,聽著好聽,可沾上了,那就是一輩子的污點,
是主子的眼中釘,肉中刺!多少人盯著呢!姑姑好自為之!”說完,他不再看卻塵,
拂了拂袖子,慢悠悠地踱開了,
只留下那串佛珠捻動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咔噠”聲在空氣里回蕩。張德海的話,
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卻塵心里。那刻意強調的“對食”二字,更是讓她渾身冰涼。
原來,他們這點無聲的、隱秘的維系,終究沒能逃過有心人的眼睛!張德海今日的敲打,
是警告,更是赤裸裸的威脅!他就像一條潛伏在暗處的毒蛇,隨時可能亮出毒牙,
將那點微弱的溫暖徹底撕碎,將他們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巨大的恐懼和寒意瞬間攫住了卻塵,讓她幾乎站立不穩。陽光依舊暖融,
樟腦和陽光的味道依舊清晰,可她卻感覺如墜冰窟。張德海的敲打像一道冰冷的符咒,
懸在了卻塵頭頂。碎玉軒里,她行事愈發如履薄冰,連眼神都刻意收斂,
不敢再望向司禮監的方向。那些無聲傳遞的小物件,也徹底斷了。深宮的日子,
仿佛又回到了那場杖責之前,甚至更冷、更壓抑。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半個月后,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席卷了整個內廷。皇后所出的嫡子,年僅七歲的皇長子,
在御花園玩耍時突發急癥,高熱驚厥,口吐白沫,太醫院束手無策,竟于當夜夭折。
帝后震慟,哀傷欲絕。喪子之痛如同燎原之火,瞬間點燃了深埋的猜忌與權斗。矛頭,
竟隱隱指向了皇長子生前的乳母和近身侍奉的幾名宮女太監——有人密報,
曾在皇長子發病前,見乳母鬼祟地在皇子常玩的秋千旁埋過東西!宮闈秘事,
向來是寧枉勿縱。帝后盛怒之下,嚴令徹查。一時間,慎刑司人滿為患,哀嚎日夜不息。
人人自危,整個皇宮籠罩在一種恐怖的血腥氣息中。風暴的核心,
自然也卷到了執掌內廷、負責皇子日常起居事務的司禮監。裴寒舟作為總管,首當其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