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鋪天蓋地的紅。沉重的九鳳銜珠金冠壓得沈知微脖頸生疼,視線所及,
是織金繡鳳的厚重錦緞鋪滿整座寢殿,燭火跳躍在琉璃燈罩里,映得滿室流光刺眼。
空氣沉甸甸地凝滯著,濃郁得化不開的龍涎香混著一種更為甜膩的脂粉氣,沉甸甸壓下來,
幾乎令人窒息。唯有案幾上那對赤金雕龍的合巹杯,冰冷地反射著燭光,
是這盛大婚儀里唯一不帶溫度的死物。門外,
壓抑的哭嚎和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隔著厚重的殿門依舊隱隱傳來,一聲聲,
撞在沈知微緊繃的心弦上。那是太子蕭徹,為了他那位正在鬼門關掙扎的側(cè)妃林氏。
東宮皆知,林側(cè)妃因胎象不穩(wěn)被太醫(yī)勒令臥床靜養(yǎng),今日卻不知為何動了胎氣,早產(chǎn)了。
真巧。沈知微擱在膝上的手,指尖在繁復華貴的嫁衣廣袖下,不動聲色地蜷縮了一下,
觸碰到袖袋深處那一點堅硬冰冷的物件。一支銀簪,簪身細長,尾部被打磨得異常尖銳,
簪頭那一點幽藍的光澤,在深紅的袖里若隱若現(xiàn)。那是她出嫁前夜,
母親顫抖著塞進她手中的,簪尖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殿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
凜冽的夜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瞬間沖散了殿內(nèi)甜膩的暖香。太子蕭徹大步闖入,
一身玄色金線蟒袍,袍角濺著幾滴暗褐色的污跡,如同凝固的血。
他周身彌漫著一種暴戾的寒氣,仿佛剛從修羅場歸來。燭光跳躍著照亮他棱角分明的臉,
劍眉緊鎖,深邃的眼窩里,那雙狹長的鳳眸此刻卻燃著兩簇駭人的寒焰,
直直射向端坐床沿的沈知微。他幾步便到了近前,高大的陰影將沈知微完全籠罩。
一股混合著鐵銹與汗水的冷冽氣息撲面而來。他猛地俯身,
帶著薄繭的冰冷手指狠狠攫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劇痛襲來,
沈知微被迫抬起頭,撞進他那雙翻涌著狂怒和輕蔑的深潭。“沈知微?
”蕭徹的聲音低沉喑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狠狠砸在她臉上,“好一個沈家嫡女。你父親,沈相爺,真是打得好算盤!”他手指收緊,
迫使她的臉抬得更高,那眼神如同在審視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冰冷而殘忍,
“可惜了這張臉,也配得上這身嫁衣?你,還有你整個沈家,不過都是孤棋盤上的一顆子!
明白么?”下頜骨痛得像是要裂開,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沿著脊椎蜿蜒而上。
沈知微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像風中瀕死的蝶翼,最終卻馴順地垂了下去,
遮住了眼底所有翻騰的情緒。她溫順地、甚至是卑微地應了一聲,
聲音輕得如同嘆息:“臣妾……明白。”她努力維持著頸項的弧度,脆弱又順從。廣袖之下,
那只攥著銀簪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青白,簪尖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
清晰地印在掌心,帶來一絲扭曲的鎮(zhèn)定。殺了他!心底有個聲音在尖嘯。就在此刻,
就在這鋪滿紅色的婚床上,用這支染毒的簪子,刺穿他滾燙的咽喉!那毒見血封喉,
他必死無疑!可父親蒼老疲憊的面容,母親含淚的叮囑,還有沈府那滿門老小的性命,
如同沉重的枷鎖,瞬間壓垮了那沸騰的殺意。簪尖抵著掌心的皮肉,微微刺痛,
提醒著她這沖動的代價。她不能。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沈家的榮辱,幾百口的性命,
都系在她此刻的“溫順”之上。她不能圖一時之快。蕭徹死死盯著她低垂的眼簾,
似乎在尋找一絲不甘或反抗的痕跡。殿外林側(cè)妃痛苦的呻吟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撕心裂肺。
他眼底的寒冰似乎裂開一道縫隙,涌出更深的煩躁和一種近乎暴戾的痛楚。最終,
他猛地甩開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讓沈知微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下,
撞在堅硬的床柱上。“滾出去!”他背過身,對著空氣,對著殿內(nèi)所有無形的壓力,
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都給孤滾!沒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寢殿半步!
”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猛地一腳踹翻了旁邊一張紫檀木高幾。沉重的幾案轟然倒地,
上面價值連城的琺瑯彩花瓶摔得粉碎,碎片和著茶水四濺開來,
在猩紅的地毯上留下狼藉的污痕。殿內(nèi)侍立的兩名宮女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
死死關上了沉重的殿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寢殿內(nèi)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還有蕭徹沉重壓抑的喘息聲。沈知微扶著冰冷的床柱站穩(wěn),下頜處火辣辣的疼,
提醒著方才的屈辱。她垂著眼,看著地毯上那片狼藉的碎片和水漬,
如同看著自己此刻的處境。袖中的銀簪,冰冷依舊。她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指,
任由那尖銳的殺意暫時蟄伏。夜,還很長。東宮這座黃金牢籠,
才剛剛向她敞開它猙獰的大門。***日子在東宮,
像一潭表面平靜無波、底下卻暗流洶涌的死水。沈知微頂著太子妃的名分,
卻更像一個精致華麗的擺設。蕭徹待她,是徹骨的冷漠。他極少踏足她的正殿,
偶爾因?qū)m規(guī)或前朝關聯(lián)不得不來,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詢問幾句無關痛癢的家常,眼神疏離,
如同隔著千山萬水。更多的時候,他流連在林側(cè)妃的暖閣。
林氏早產(chǎn)誕下一位孱弱的小皇孫后,身體一直未曾復原,纏綿病榻,蕭徹的偏寵卻因此更盛。
沈知微成了東宮最大的笑話。下人們表面恭敬,背地里的議論卻像細小的毒針,無孔不入。
“瞧見沒?太子爺又在林側(cè)妃那兒呢。咱們這位正頭娘娘,嘖嘖,空有個名分罷了。”“噓!
小聲點!到底是沈相爺?shù)呐畠骸薄吧蛳酄斢秩绾危刻訝數(shù)男乃迹l不知道?林家那位,
才是心尖上的肉呢!”“可憐太子妃娘娘,花容月貌的,守活寡似的……”這些細碎的議論,
如同細小的砂礫,磨礪著沈知微的神經(jīng)。她面上依舊維持著無可挑剔的端莊嫻靜,
晨昏定省向皇后請安,處理東宮瑣事也井井有條,仿佛那些閑言碎語從未入耳。
只是無人知曉,每當夜深人靜,她獨自坐在妝臺前,
看著銅鏡中自己那張日漸褪去鮮活、只剩下精致空洞的面孔時,袖中那支淬毒的銀簪,
總是被她的指尖一遍遍撫摸,冰冷的觸感帶來一絲扭曲的真實感。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三個月后的一次宮宴上。皇后壽辰,皇室宗親、勛貴重臣齊聚御花園。
席間觥籌交錯,一派和樂融融。沈知微作為太子妃,自然坐在蕭徹身側(cè)稍后的位置。
她眼觀鼻,鼻觀心,姿態(tài)恭謹,努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酒過三巡,氣氛正酣。
一位宗室老王爺許是酒意上頭,竟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離席,
徑直朝著坐在皇后下首、正抱著小皇孫逗弄的林側(cè)妃走去。老王爺須發(fā)皆白,眼神渾濁,
臉上堆著不正常的紅暈,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著:“喲,
這小娃娃……金貴……讓老朽抱抱……” 說著,一雙布滿老人斑、甚至帶著酒漬的手,
竟不管不顧地就要去拉扯林氏懷中的襁褓。林側(cè)妃嚇得花容失色,抱著孩子慌忙向后躲閃,
求助的目光立刻投向主位的蕭徹。蕭徹臉色瞬間陰沉下來,握著酒杯的手指收緊,指節(jié)泛白。
然而,老王爺身份尊貴,又是長輩,更兼醉態(tài)可掬,若貿(mào)然呵斥阻攔,場面必定難看,
也顯得東宮氣量狹小。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眾人屏息之際,一道清越溫和的聲音響起,不高,
卻清晰地傳遍了略顯凝滯的宴席:“王叔祖。” 沈知微不知何時已站起身,
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婉又帶著一絲晚輩親昵的笑意,步履從容地擋在了林側(cè)妃身前。
她對著醉醺醺的老王爺盈盈一福,姿態(tài)優(yōu)雅無可挑剔。“王叔祖今日興致真好。
”她聲音如同清泉擊玉,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小皇孫年幼體弱,方才太醫(yī)還囑咐過,
切莫受了驚嚇風寒。您看,”她纖纖玉指不著痕跡地指向旁邊侍立的一個伶俐小太監(jiān),
小太監(jiān)機靈地立刻端上一只托盤,盤中是一只溫潤剔透的玉杯,
“這是母后珍藏的西域葡萄酒,據(jù)說是以天山雪水釀成,最是醇厚難得。
王叔祖您品酒的行家,不如嘗嘗這個?也給我們這些小輩講講這酒的妙處?
”她的動作行云流水,語氣親昵自然,既不著痕跡地隔開了老王爺伸向嬰孩的手,
又巧妙地將話題引開,更抬出了皇后的珍藏,給足了老王爺臺階和面子。
那老王爺被這溫言軟語一打岔,又看到那晶瑩剔透的玉杯,酒意似乎醒了幾分,
渾濁的眼睛看了看沈知微那張溫婉含笑的臉,又看了看那杯美酒,哈哈一笑,
順勢就接過了酒杯:“還是太子妃懂事!來來來,這酒……孤王得好好品品!
”一場眼看就要鬧大的風波,被她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于無形。整個御花園仿佛都松了口氣。
皇后看向沈知微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贊許。幾位重臣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
而坐在主位的蕭徹,一直緊繃的下頜線條,在那一刻,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飲盡,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
也壓下了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他第一次真正地、認真地看向自己的太子妃。
不再是透過沈家嫡女的身份,而是落在她本人身上——那張溫婉沉靜的面孔下,
似乎藏著遠超他想象的機敏與沉穩(wěn)。宴席散后,蕭徹破天荒地踏入了沈知微所居的昭陽殿。
殿內(nèi)燭火通明,沈知微正坐在窗下繡繃前,就著燭光安靜地繡著什么。
暖黃的燈火勾勒著她低垂的側(cè)臉,柔和了白日里端莊的輪廓,顯出一種別樣的靜謐。
聽到腳步聲,她放下針線,起身行禮,動作依舊標準得無可挑剔。蕭徹沒有立刻叫她起身,
他的目光掠過她平靜無波的臉龐,落在她身后的繡繃上。那是一幅尚未完成的《雪竹圖》,
墨色的竹竿挺拔遒勁,竹葉用深淺不同的青色絲線細細勾勒,
仿佛能感受到雪壓枝頭的那份清寒傲骨。繡工精湛,意境高遠。“今日宴上,”蕭徹開口,
聲音比平日少了幾分慣常的冰冷,卻依舊聽不出太多情緒,“你做得很好。
”“臣妾分內(nèi)之事,不敢居功。”沈知微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蕭徹走近一步,
他身上慣有的龍涎香混合著一絲酒氣,形成一個無形的壓力圈。他伸出手,
似乎想碰觸那繡繃上的雪竹,卻在半途停住。他的目光轉(zhuǎn)而落在沈知微低垂的眼睫上,
那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緒。“孤倒是小瞧了你。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探究,一絲審視,“沈相……教女有方。”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袖中的指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依舊維持著行禮的姿勢,頭垂得更低:“殿下謬贊。
父親常教導臣妾,身為東宮正妃,當以殿下為重,以大局為重,謹言慎行,方是立身之本。
”“以孤為重?”蕭徹重復了一遍,語調(diào)微揚,帶著一絲玩味。他忽然俯下身,氣息迫近,
帶著強烈的壓迫感。沈知微能感覺到他銳利的視線落在自己頭頂。“沈知微,告訴孤,
你心里……當真如此想?”殿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只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
沈知微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搏動。她緩緩抬起頭,
迎上蕭徹深邃難辨的目光。燭光下,她的眼眸清澈如秋水,映著跳躍的火焰,
平靜得近乎虔誠。“殿下是臣妾的天。”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心中所想,唯愿殿下圣體安康,
東宮穩(wěn)固,大齊江山……萬世永昌。” 她將“大齊江山”四個字,念得格外清晰。
蕭徹盯著她的眼睛,仿佛想從那清澈的湖面下,窺探到一絲暗涌的波瀾。許久,他直起身,
那股迫人的壓力驟然散去。他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便走。
玄色的袍角在燭光中劃過一道冷硬的弧線。沉重的殿門在他身后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沈知微依舊維持著微微屈膝的姿勢,良久,才緩緩直起身。后背的衣衫,
已然被一層薄薄的冷汗浸透,緊貼著肌膚,帶來一片冰涼。她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冰冷的夜風灌入,吹散了殿內(nèi)殘留的龍涎香氣,也吹得她一個激靈。她望向殿外沉沉的黑夜,
東宮高大的宮墻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袖中的銀簪,冰冷的觸感再次傳來,
像一顆深埋的種子,在沉寂中無聲汲取著黑暗的力量。她輕輕呵出一口氣,
白霧在寒夜中迅速消散。方才那一刻,蕭徹眼中一閃而過的探究和那瞬間拉近的距離,
讓她清晰感受到了一種比冷漠更危險的信號——他開始對她這個人,產(chǎn)生了興趣。而這,
恰恰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棋子一旦被執(zhí)棋者“看見”,往往意味著更深的束縛,
更難以預料的兇險。前路,似乎更加迷霧重重。***蕭徹的“興趣”,
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顆石子,在東宮激起了意想不到的漣漪。他踏足昭陽殿的次數(shù),
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不再僅僅是宮規(guī)約束下的例行公事。有時是午后,
他會帶來幾卷前朝孤本的拓片,放在沈知微處理宮務的書案旁,不發(fā)一言,
只在她起身行禮時,目光掃過那些泛黃的紙張。有時是傍晚,他會在殿中用膳,沉默地吃著,
偶爾抬眼,視線會落在她安靜布菜的指尖,或是她聆聽管事嬤嬤回話時沉靜的側(cè)臉。
他依舊很少說話,但那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如同無形的蛛網(wǎng),密密地將沈知微籠罩其中。
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維持著那份無可挑剔的溫順與恭謹。每一次他的到來,
都像一場無聲的較量,讓她心力交瘁。而這一切,無疑深深刺痛了另一個女人的心。
林側(cè)妃的病榻,成了東宮怨氣最盛的角落。她本就因早產(chǎn)傷了根本,纏綿病榻,
形容日漸憔悴。如今眼見著太子對那個空有虛名的太子妃態(tài)度微妙轉(zhuǎn)變,嫉妒如同毒藤,
瘋狂纏繞啃噬著她的心。她開始頻繁地召見沈知微,
以“請教宮中規(guī)矩”、“閑話解悶”為名。這日午后,
沈知微被請到了林側(cè)妃的暖閣“聽雪軒”。殿內(nèi)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混合著甜膩的熏香,
令人胸悶。林側(cè)妃半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軟榻上,臉色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影,
昔日嬌美的容顏被病痛和嫉恨折磨得有些脫形。她懷里抱著那個依舊孱弱的小皇孫,
孩子小小的,哭聲也細弱得像貓兒。“姐姐來了。
”林氏的聲音帶著病中的沙啞和一絲刻意拉長的慵懶,她抬了抬眼皮,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
在沈知微身上刮過,“坐吧。我這身子不中用,勞煩姐姐常來看我,真是過意不去。
”“妹妹言重了。”沈知微依言在榻前的繡墩上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姿態(tài)無可挑剔,
“妹妹身子要緊,需要靜養(yǎng)。”“靜養(yǎng)?”林氏嗤笑一聲,
指尖無意識地掐著懷中小皇孫襁褓的錦緞,孩子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細弱的哼唧聲,
“我也想靜養(yǎng)啊。可這東宮里頭,有些人,有些事,讓人怎么靜得下來?”她意有所指,
目光死死鎖住沈知微,“姐姐如今可是殿下眼前的紅人了。殿下往昭陽殿走得勤快,
連帶著姐姐宮里的奴才,腰桿子都硬氣了不少吧?”沈知微垂眸,
語氣平淡無波:“殿下心系東宮事務,偶爾垂詢,是臣妾的本分。下人們也是謹守規(guī)矩,
不敢有絲毫僭越。”“好一個‘本分’!”林氏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她猛地坐直了身體,
懷中的孩子被她劇烈的動作驚得哇哇大哭起來。她卻不耐煩地拍打了兩下襁褓,
眼神怨毒地盯著沈知微,“沈知微!你少在這里裝模作樣!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沈家把你送進來,就是沖著后位來的!你以為殿下現(xiàn)在多看你兩眼,你就能飛上枝頭了?
做夢!”她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殿下心里只有我!
只有我和我的孩兒!你算什么東西?不過是你父親塞進來的一個擺設!一個礙眼的絆腳石!
你最好給我安分守己,否則……”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
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旁邊的奶娘和宮女慌忙上前為她撫背順氣,殿內(nèi)頓時一片混亂。
沈知微靜靜地看著她歇斯底里的模樣,看著那個在她懷里哭得小臉通紅的嬰兒,
心中沒有半分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她甚至懶得去分辨林氏話語里有多少是真心嫉恨,
有多少是病中多疑的囈語。在權力傾軋的東宮,弱者的悲鳴,
往往只是加速自身毀滅的催化劑。就在這時,
殿外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通傳:“太子殿下駕到——”混亂的暖閣瞬間安靜下來。
宮女們慌忙跪倒。林氏的咳嗽聲也戛然而止,她迅速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泫然欲泣的表情,
抱著孩子,淚眼婆娑地望向門口。蕭徹大步走了進來,玄色常服襯得他身姿挺拔。
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榻上抱著孩子、梨花帶雨的林氏,眉頭立刻蹙起。
目光隨即掃過跪了一地的宮女,最后落在安然坐在繡墩上、神色平靜無波的沈知微身上。
“怎么回事?”蕭徹的聲音低沉,帶著不悅。林氏立刻抽噎起來,
聲音哀婉:“殿下……不關太子妃姐姐的事……是妾身不好,妾身病中煩悶,
想找姐姐說說話……許是……許是說了什么讓姐姐不愛聽的話……”她一邊說,
一邊怯生生地覷著沈知微,一副受盡委屈不敢言的模樣。沈知微心中冷笑。她緩緩起身,
對著蕭徹屈膝行禮,聲音清越平靜,將方才林氏指責她覬覦后位、威脅她安分守己的話,
一字不漏、原原本本地復述了出來。她的語氣沒有絲毫起伏,
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臣妾惶恐。”復述完畢,她微微垂首,
“不知何處言行失當,惹得林妹妹如此誤解動怒,更驚擾了殿下,是臣妾之過。
”蕭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看向林氏,目光冰冷如刀:“她說的,可是實情?
”林氏被蕭徹那冰冷的眼神看得渾身一顫,臉上那點裝出來的委屈瞬間褪去,
只剩下慘白和慌亂:“殿下……妾身……妾身只是一時糊涂……病中昏聵……”“病中昏聵?
”蕭徹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令人膽寒的威壓,“就能口出狂言,詆毀太子妃,
妄議朝臣之女?林氏,孤是太縱容你了!”“殿下!妾身知錯了!妾身再也不敢了!
”林氏嚇得魂飛魄散,抱著孩子就要下榻磕頭,動作太大,懷中的孩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蕭徹眼中閃過一絲不耐,他猛地一拂袖:“夠了!哭哭啼啼,成何體統(tǒng)!
”他目光轉(zhuǎn)向沈知微,聲音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命令的口吻,“太子妃賢德,
不必與病中之人計較。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林氏言行無狀,
恃寵而驕,即日起,閉門思過,非詔不得出聽雪軒半步!小皇孫體弱,交由乳母好生照看,
無事不必再抱來煩擾林氏靜養(yǎng)!”“殿下——!”林氏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癱軟在榻上,絕望地看著宮人上前,將她懷中的孩子抱走。
蕭徹不再看她,對著沈知微道:“隨孤出來。”沈知微依言跟上。走出聽雪軒那壓抑的暖閣,
外面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蕭徹走在前面,高大的背影在初冬微寒的陽光下顯得有些冷硬。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到御花園的梅林邊。枝頭已有零星的紅梅傲然綻放,暗香浮動。
蕭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沈知微。他的目光復雜,審視、探究,
甚至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疲憊?“方才,為何不辯解?”他問。沈知微微微抬眸,
對上他的視線。陽光透過稀疏的梅枝,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的眼神依舊清澈平靜,
如同深秋的潭水,不起波瀾。“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她的聲音很輕,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辯解,有時只會顯得欲蓋彌彰,徒增紛擾。臣妾只求問心無愧,
謹守本分,為殿下分憂。”蕭徹看著她,許久沒有說話。寒風吹過梅林,卷起幾片枯葉,
打著旋兒落在他們腳邊。他眼底那復雜的情緒翻涌著,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你……”他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抬手,輕輕拂落了沾在她肩頭的一片細小枯葉。
那動作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生疏的溫和。“回去吧。天冷。” 說完,
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大步離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盡頭。沈知微站在原地,
肩頭那被觸碰過的地方,仿佛還殘留著一點陌生的暖意。她抬起手,
指尖輕輕拂過那片被觸碰的衣料,眼神卻一點點沉冷下去,比這初冬的寒風更甚。謹守本分?
為君分憂?多么冠冕堂皇的謊言。她袖中的銀簪,冰涼的觸感再次傳來。
這短暫的、以他人痛苦為代價的“溫和”,不過是權力天平上又一次微小的傾斜,
于她心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潭,激不起半分漣漪。***林氏的禁足,
如同在東宮這潭深水里投下了一塊巨石。表面看似是太子妃沈知微的“賢德”得勝,
實則暗流涌動得更加洶涌。沈知微很清楚,自己站在了風口浪尖。
林氏背后是掌握京畿防務的林家,其父乃兵部侍郎,手握實權。蕭徹此舉,雖震懾了后宮,
卻也無疑是在前朝敲打林家,甚至可能觸動了某些更深的利益鏈條。她必須更加小心。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這日午后,沈知微正在昭陽殿的書房內(nèi),
對著幾份尚宮局呈上的年節(jié)用度冊子凝神細看。陽光透過窗欞,
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淡淡的光暈。宮女青黛輕手輕腳地進來,奉上一盞溫熱的參茶,
隨即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將書房的門輕輕帶上。殿內(nèi)只剩下她一人。沈知微放下筆,
端起茶盞,指尖摩挲著溫熱的杯壁,目光卻似無意地掃過窗外庭院一角。確認無人窺視后,
她才緩緩伸手,從寬大的袖袋深處,取出一方折疊得極小的、觸感細膩的素白絲帕。
這方帕子,是昨日她去御花園“偶遇”負責宮內(nèi)花木的老太監(jiān)時,
對方在交接幾盆新貢的綠菊時,神不知鬼不覺塞入她手中的。那老太監(jiān),
是沈家埋在東宮最深的一顆釘子,代號“老槐”。沈知微的心跳有些加快。她深吸一口氣,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開絲帕。帕子中央,用極細的墨線勾勒著幾道簡單的線條,
看似一幅潦草的孩童涂鴉,毫無章法。然而,沈知微的目光卻緊緊鎖在那些雜亂的線條上,
指尖沿著其中一條細微的折痕輕輕劃過。這是沈家獨有的密語。她自幼便跟著父親學過,
那些看似無序的線條,按照特定的家族暗碼解讀,每一個轉(zhuǎn)折、每一個交叉點,
都對應著特定的字詞。指尖的移動緩慢而謹慎。隨著密語的破譯,
幾行冰冷殘酷的文字在她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停云世子,密晤北狄使節(jié)于西山別苑。
亥時三刻,屏退左右,逾時三盞茶。”“林侍郎(林氏父),密奏圣上,言沈相結(jié)黨營私,
江南鹽稅案疑點指向沈氏門生。”“東宮暗衛(wèi)統(tǒng)領‘影七’,三日前秘調(diào)十二人離京,
行蹤不明,去向……疑似北境。”字字如刀,狠狠扎進沈知微的眼底!世子謝停云!
那個在宮宴上永遠溫和有禮、風度翩翩的靖王世子,那個曾在她未嫁入東宮前,
于京郊落霞寺后山,遞給她一枝帶著晨露的玉簪花,
眉眼含笑、聲音清朗如溪澗流泉的少年郎……他竟在私會北狄使節(jié)?北狄,
大齊北境虎視眈眈的宿敵!他意欲何為?而林家,果然動作了!父親……江南鹽稅案?
沈知微的指尖瞬間冰涼。那是去歲一樁震動朝野的大案,牽扯甚廣,
最終以幾個地方官員伏法告終。若此時被翻出,
再被有心人將污水引向沈氏門生……后果不堪設想!最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
是最后一條!東宮暗衛(wèi),蕭徹手中最鋒利、最隱秘的刀!統(tǒng)領影七親自帶隊,
十二名精銳離京,去向不明,目標直指北境?!北境……那是沈家根基所在!
父親沈相的胞弟,她的叔父沈牧之,正是鎮(zhèn)守北境重鎮(zhèn)“云朔關”的主帥!
一個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頭如同冰錐,瞬間刺穿她的腦海!
蕭徹調(diào)走暗衛(wèi)精銳去北境……是為了對付叔父?對付沈家在軍中的勢力?
這和林家密告父親結(jié)黨……是否……根本就是同一把懸在沈家頭頂?shù)睦麆Γ浚?/p>
是蕭徹……要對沈家動手了?“咔嚓”一聲輕響。沈知微悚然一驚,低頭看去,
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竟將手中那支上好的紫毫筆生生折斷了!尖銳的斷茬刺破了她的指尖,
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沁出,滴落在攤開的賬冊上,迅速暈染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她看著那點血跡,如同看著沈家滿門即將潑灑的鮮血。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袖中那支淬毒的銀簪,此刻仿佛有千鈞之重,沉甸甸地墜著她的手臂。
不!不能慌!絕不能慌!她猛地閉上眼,強迫自己壓下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再睜眼時,
那雙眸子里所有的恐懼和震動都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冰冷和決絕。
她迅速將染血的賬冊合上,掩蓋住那點刺目的痕跡。然后,她取過火折子,
毫不猶豫地將那張承載著家族生死密報的素白絲帕點燃。幽藍的火焰貪婪地吞噬著絲帕,
跳躍的火光映在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上,明滅不定。帕子很快化作一小撮蜷曲的灰燼,
被她小心翼翼地碾碎,撒入書案旁養(yǎng)著水仙的瓷盆里,瞬間消失無蹤。做完這一切,
沈知微重新坐回書案后。她抽出另一本嶄新的冊子,拿起一支新筆,蘸了墨。
指尖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她卻仿佛毫無所覺,落筆依舊沉穩(wěn)有力,
一行行簪花小楷在素白的紙頁上鋪陳開來,
記錄著東宮年節(jié)采買所需的各色綢緞、香料、果品……字跡工整,一絲不亂。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平穩(wěn)的筆尖下,每一道墨痕,
都浸透了冰冷的殺意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林家……謝停云……還有那不知是敵是友、行蹤詭異的暗衛(wèi)……一張無形而致命的大網(wǎng),
已然朝著沈家當頭罩下。她必須做點什么。不惜一切代價。
***時間在沈知微刻意的沉寂中滑過。她比以往更加深居簡出,處理宮務更加一絲不茍,
對蕭徹的“垂詢”也愈發(fā)恭順有加,仿佛對那日密報所揭示的滔天危機一無所知。然而,
昭陽殿的燈火,常常徹夜不熄。沈知微伏案的身影映在窗紙上,如同沉默的剪影。她在等。
等一個契機,等一個能將手中蟄伏的力量孤注一擲的時機。契機,
以一種猝不及防、裹挾著毀滅烈焰的方式降臨了。那是一個尋常的冬夜。寒風在宮墻外呼嘯,
卷起枯枝敗葉,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沈知微正在燈下對著一卷北境輿圖出神,
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著云朔關險峻的地勢。青黛端著一碗剛熬好的安神湯進來,
輕聲道:“娘娘,夜深了,喝了湯早些安置吧。”話音未落,異變陡生!殿外,毫無征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