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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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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陽光扎得我眼皮疼。我睜開眼,看見頭頂是洗得發白的藍花蚊帳頂,

空氣里有股淡淡的樟腦丸味兒。這味兒太熟悉了,是我結婚那年,我媽塞進樟木箱底的。

可我媽十年前就沒了。腦子像被鈍斧頭劈開,亂七八糟的畫面往里灌:刺耳的剎車聲,

冰冷的雨水,

還有趙志強摟著孟曉娟在百貨大樓買金項鏈的背影……最后定格在急診室慘白的燈光。

“醒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一絲不耐煩。是趙志強。我猛地扭頭。

他光著膀子坐在床邊,背對著我穿褲子。瘦削的后背上,幾道新鮮的抓痕紅得刺眼。

那不是我的指甲印。我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頂,又瞬間凍成了冰碴子?!皫c了?

”他系著皮帶,沒回頭,“廠里今天發工資,我得早點去?!甭曇簦瑘鼍埃?/p>

甚至他背上那幾道抓痕的位置……都跟我“死”前最后那個早晨一模一樣。1985年,

農歷七月初三。趙志強和孟曉娟在我陪嫁的這張床上被我“捉奸在床”的第二天。我重生了。

回到了這場惡心婚姻的起點,也是我窩囊人生的起點。喉嚨里像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

“趙志強,”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們離婚。

”他系皮帶的動作頓住了,像卡殼的破舊收音機。幾秒后,他慢吞吞地轉過身,

那張年輕卻已透出油膩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和輕蔑?!邦櫷砬?,你發什么癔癥?

”他嗤笑一聲,彎腰從床底拖出他的勞保皮鞋,拍打著上面的灰,“昨晚鬧得還不夠?

不就那么點子事兒?哪個男人不這樣?曉娟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喝多了,我照顧一下怎么了?

你心眼兒比針鼻兒還小!”他說得理直氣壯,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照顧?

照顧到床上去了?照顧到他背上全是抓痕?前世我就是被他這套歪理邪說糊弄住,

又被他幾句軟話哄住,再加上“剛結婚就離婚,丟人現眼”的包袱壓著,

生生咽下了這口蒼蠅屎。結果呢?換來的是變本加厲的偷腥,是我在紡織廠三班倒累得吐血,

他在外面花天酒地用我的工資養女人。最后,他和孟曉娟這對狗男女,

卷走了我攢了半輩子、準備給我爸治病的錢,遠走高飛。而我,為了追那筆錢,

在下著大雨的夜里沖出去,被一輛疾馳的卡車……恨意像毒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勒得我喘不過氣。指甲狠狠掐進手心,尖銳的疼痛讓我保持清醒。這一次,我絕不重蹈覆轍。

“沒商量?!蔽蚁崎_薄被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那股涼意直沖天靈蓋,

腦子前所未有的清醒,“今天就去廠里開證明,然后去街道辦手續。

”趙志強像是第一次認識我,瞪著眼,上下打量我??赡苁俏已劾锏谋浜蜎Q絕太陌生,

他臉上的輕蔑漸漸被一絲惱怒取代?!邦櫷砬?,你翅膀硬了是吧?離了我,你喝西北風去?

就憑你在紡織廠那點工資?別給臉不要臉!”他穿上鞋,猛地站起來,

帶著一股汗味和劣質煙草味逼近我,想用身高和氣勢壓我,“昨晚的事,是我不對。我保證,

以后跟曉娟劃清界限,行了吧?別鬧了,傳出去多難聽?!庇质恰氨WC”。

前世他保證過無數次。我抬頭,直視著他那雙帶著血絲、寫滿虛偽的眼睛,

一字一句:“趙志強,你的保證,比狗屁還輕賤。這婚,離定了。你不去,我自己去街道辦,

去廠里工會,把昨天你倆干的好事,一五一十全抖落出來??纯吹綍r候,是誰沒臉。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變得兇狠起來,揚起了巴掌:“你敢!”我非但沒躲,

反而往前湊了一步,把臉送到他巴掌底下,聲音拔高:“打!往這兒打!讓左鄰右舍都聽聽,

趙志強不僅搞破鞋,還打老婆!我看你那‘先進工人’的獎狀還掛不掛得??!

”我的聲音又尖又利,穿透薄薄的門板。這筒子樓,隔音比紙還差。果然,

隔壁傳來幾聲刻意加重的咳嗽。趙志強舉著的手僵在半空,臉漲成了豬肝色。他大概沒想到,

一向溫順忍讓的“顧晚晴”,突然變成了扎手的刺猬。“你…你瘋了!”他悻悻地放下手,

咬牙切齒地低吼,“行!顧晚晴,你有種!離就離!老子離了你,大把黃花閨女等著!

你離了我,我看你怎么活!別哭著回來求老子!”他惡狠狠地撂下話,

一把抓起桌上的帆布工作包,摔門而去。劣質木門撞在門框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震得墻皮簌簌往下掉。屋子里死一樣的寂靜。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滿地狼藉的晨光里。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手還在微微發抖。不是怕,是那種斬斷枷鎖、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第一步,成了?,F在,我得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離婚比我想象的順利,也艱難。

趙志強要面子,怕我真鬧起來影響他前途,捏著鼻子跟我去了街道辦。

街道大媽看我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不解,勸了又勸?!靶☆櫚?,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

志強這孩子,平時看著挺老實……”“王姨,”我打斷她,聲音平靜無波,

“他跟他媽給我介紹的‘好閨蜜’孟曉娟,在我床上,被我堵著了。您說,這嘴怎么拌?

”王姨張著嘴,后面的話全噎了回去,看趙志強的眼神立刻變了。趙志強低著頭,

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續辦得飛快。拿到那張薄薄的、印著鮮紅印章的離婚證時,

我捏著它,像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慌,卻也沉甸甸的。從此,我和趙志強,橋歸橋,

路歸路。家是不能回了。那個所謂的“家”,是趙志強廠里分的筒子樓單間,離婚當天,

我就被他的東西“請”了出來。

我抱著自己僅有的一個舊樟木箱子——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服,

還有我媽留給我的一對小小的銀鐲子——站在了廠區宿舍樓下。沒地方去。

紡織廠的女工宿舍是八人間,早就擠得滿滿當當,不可能給我這個“離婚女人”騰位置。

回娘家?我爸身體不好,常年吃藥,后媽那張臉……回去也是添堵,看人臉色。

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得我打了個哆嗦。肚子也咕咕叫起來。前世這個時候,

我還在為趙志強的背叛傷心欲絕,哭得昏天黑地,哪顧得上餓?現在,餓的感覺如此清晰,

提醒著我最迫切的需求——搞錢。目光掃過宿舍樓對面那條自發形成的小街。下班時間,

人漸漸多起來。幾個推著板車的小販在吆喝,賣菜的,賣針頭線腦的,

還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面前鋪著一塊塑料布,

上面擺著些花花綠綠的尼龍襪、頭繩、發卡。小玩意兒很粗糙,但圍著挑揀的女工不少。

一個念頭,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猛地跳了出來。賣衣服。前世在紡織廠干了十幾年,

車間的每一臺機器,布料的每一種特性,我都熟得不能再熟。后來廠子效益不好,我下崗了,

還去私人裁縫鋪幫過工,手藝是有的。最關鍵的,我知道未來的潮流!八十年代中期,

喇叭褲的熱潮還沒完全過去,但沿海那邊,一種叫“健美褲”的東西,正像野火一樣燒過來。

緊身,彈性十足,穿上顯得腿又長又直,顏色還鮮艷。再過小半年,

這風就會刮到我們這個內陸小城,到時候,滿大街都是穿紅著綠健美褲的姑娘。

這就是我的機會!啟動資金呢?我摸了摸口袋,離婚時,趙志強一分錢沒給,

還罵我“凈身出戶活該”。全身上下,只有這個月剛領的三十六塊五毛工資,

還有那對銀鐲子。銀鐲子不能動,那是我媽唯一的念想。三十六塊五毛……買布都不夠。

我的目光落在了懷里抱著的樟木箱子上。箱子本身不值錢,但里面……我猛地打開箱子,

在一堆舊衣服底下,翻出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展開紅布,

里面靜靜躺著一塊嶄新的、厚實的、藏藍色的毛呢料子。料子細膩挺括,

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這是我結婚時,我媽咬牙花了大價錢給我扯的,

準備讓我做件像樣的大衣,在婆家撐門面。結果趙志強他媽嫌顏色老氣,

說不如買現成的雪花呢大衣時髦,死活不讓我做,這塊料子就這么壓了箱底。后來,

它被趙志強他媽拿走,給他爸做了條褲子。這一次,它必須變成我的啟動資金!第二天一早,

我抱著那塊沉甸甸的毛呢料子,直奔城西的自由市場。那里人多,收舊貨的也多。

市場里鬧哄哄的,充斥著各種氣味和吆喝。我在幾個收布的攤子前轉悠,比較著價格。最終,

在一個看著比較面善的大姐攤位前停下?!按蠼悖催@塊料子,能值多少?

”我把料子展開一角給她看。大姐眼睛一亮,上手仔細摸了摸,又對著光看了看:“喲,

正經好毛呢!厚實,料子也細。妹子,你想賣?”“嗯?!蔽尹c頭,“急用錢。

”大姐沉吟了一下:“這料子是好,可顏色……藏藍,現在小年輕不太興了。這樣吧,妹子,

大姐不蒙你,給你個實在價,”她伸出兩根手指,又加了五根,“二十五塊。行就拿走。

”二十五塊!加上我身上的三十六塊五,有六十一塊五了!我強壓住心里的激動,

臉上露出為難:“大姐,這料子當年買的時候可不止這個數……您再加點?二十七,

圖個吉利?”大姐咂咂嘴,又摸了摸料子:“行吧!看你妹子實誠,二十七就二十七!

大姐也圖個回頭客!

”揣著熱乎乎的六十三塊五毛錢巨款(自己原有的三十六塊五加二十七塊),

我像揣著個滾燙的火爐,手心都在冒汗。第一步,成了!我沒急著去買布,

而是先去了新華書店。在柜臺前猶豫了半天,花了一塊二毛錢,

買了一本最新版的《中國地圖冊》。營業員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一個剛離婚的女人,

不買吃的穿的,買地圖?我顧不上那些眼神。翻開地圖冊,找到沿海省份那一頁,

仔細記下幾個重要城市的位置和鐵路線。然后,直奔郵局。在郵局花五毛錢買了信封和郵票,

又借了支筆,趴在冰冷的柜臺上寫信。收信地址是地圖上標注的一個沿海城市——鷺島市。

收信人,寫的是“第一百貨公司經理收”。

信的內容很簡單:我是內地一個小服裝廠的采購員(編的),

對貴處流行的“踩腳健美褲”非常感興趣,想了解進貨價格和方式,盼復。

落款留了我爸廠里的傳達室地址(暫時只能借這個地址)。我把信投進墨綠色的郵筒,

聽著那聲輕微的“咚”,心也跟著跳了一下。這是一步險棋,

但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接觸到源頭貨的辦法。希望渺茫,但總得試試。接下來幾天,

我像個幽靈一樣在城里轉悠。白天去各個布料市場、小商品批發市場踩點,看價格,看種類,

跟小販搭訕套話。

晚上就蜷在紡織廠女工宿舍一個好心老鄉的下鋪角落(她跟同屋的人打了招呼,

讓我臨時擠幾天),在昏暗的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那本《大眾電影》。雜志上那些女明星,

穿著緊身毛衣、高腰牛仔褲,還有剛剛露出苗頭的……健美褲!圖片很小,很模糊,

但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潮流指南和市場調研。錢,一分不敢亂花。早上一個饅頭,

中午一碗素面,晚上啃個燒餅。六十三塊五毛,除了買地圖寄信和吃飯,還剩下五十八塊三。

終于,在一個飄著細雨的下午,我走進了城北一家最大的布匹批發店。

店里堆滿了各種花色的布匹,空氣里彌漫著棉紗和染料的混合氣味。

我的目標很明確:彈力布!做健美褲的彈力布!“老板,有彈力大點的布嗎?做褲子那種。

”我問柜臺后面一個戴著老花鏡打算盤的老頭。老頭抬抬眼皮,指了指靠墻的一排:“那邊,

自己看。針織滌綸,有彈力。”我走過去,手指拂過一卷卷布料。

顏色大多是黑、藏青、深紅,比較暗沉。彈力……我用力扯了扯,有回彈,但不夠。

做出來的褲子,能緊身,但不會有那種“繃”在腿上、顯線條的效果?!袄习澹?/p>

還有彈力更大的嗎?顏色……鮮亮點的?”我不死心。老頭放下算盤,慢悠悠走過來,

從底下抽出一卷布:“這個,‘氨綸包芯紗’,彈力大,就是貴點。”他展開一小塊。

顏色是正紅!那紅,鮮亮得扎眼。我用力一拉,彈性十足,松開手立刻恢復原狀,

幾乎不留褶皺。就是它!前世風靡大街小巷的健美褲料子!“這個……多少錢一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兩塊八。”老頭報了個數。我飛快地心算。

一條褲子大概需要一米二左右布料,加上損耗,按一米三算。

一條褲子的布料成本就是三塊六毛四。我的錢只夠買十六米左右,大概能做十二條褲子。

但還需要松緊帶、縫紉線、拉鏈(踩腳褲不用拉鏈,但腰頭需要松緊帶)……“老板,

我多要點,能便宜點嗎?我要……十米!”我咬咬牙,報了個數。先做一批試試水。

老頭搖搖頭:“小本生意,不講價。十米,二十八塊。”二十八塊!幾乎是我一半的身家。

“那……給我剪十米吧?!蔽姨统瞿蔷肀惑w溫焐熱的錢,數出二十八塊遞過去,心都在滴血。

扛著沉甸甸的十卷大紅彈力布回到宿舍,天已經擦黑。同屋的女工們都下班了,

好奇地看著我。“晚晴姐,你買這么多紅布干嘛?要做嫁衣?。俊币粋€叫小芬的姑娘打趣道。

她們只知道我離婚搬回來了,具體原因不清楚。我笑了笑,沒解釋:“做點小東西試試。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宿舍里最“招人煩”的那個。白天去廠里上班(工作不能丟,

這是暫時的飯票),晚上回來,等大家都洗漱完準備睡覺了,

我才在走廊盡頭昏暗的燈光下(怕吵到別人),鋪開我的“戰場”。

借了宿舍里公用的老式“蝴蝶牌”縫紉機(跟宿管阿姨磨了半天,

塞了半包“大前門”香煙才同意),又去廠里廢料堆撿了些硬紙板,

回來比著《大眾電影》上模糊的褲子圖片,再結合前世模糊的記憶,一點點地畫版、剪裁。

沒有尺子,就用吃飯的筷子比量。沒有劃粉,就用燒過的火柴頭在布的反面輕輕畫線。

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宿舍里傳來不滿的翻身和咳嗽聲。

我只能盡量放輕動作,實在不行就用手縫。腰頭松緊帶的寬度、長度,踩腳袢的位置和長度,

一點點摸索。做壞了三條褲腿(布料廢了心疼死),拆了縫,縫了拆,

手指頭被針扎了無數次。終于,在第四天深夜,第一條正紅色的踩腳健美褲,

在我手里誕生了!我把褲子繃直,對著昏黃的燈光看。線條流暢,腰頭服帖,

踩腳袢位置剛好。彈性十足,用力拉扯后迅速回彈,不留痕。成了!

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套上(里面穿著秋褲)。宿舍沒有大鏡子,

只有小芬的一面巴掌大的小圓鏡。我對著它,費力地扭著身子看。

紅色的褲子緊緊包裹著腿部,顯得腿型修長筆直。踩腳袢套在腳心,把褲腳繃得筆直,

一點不堆砌。雖然看不到全身效果,但感覺……對了!就是前世記憶里那種感覺!

一股巨大的喜悅沖上頭頂,沖散了連日來的疲憊和焦慮。我捏著褲腰,在原地轉了個圈,

差點笑出聲?!巴砬缃?,你干嘛呢?大半夜不睡覺……”小芬揉著眼睛從蚊帳里探出頭,

迷迷糊糊地問。話沒說完,她眼睛突然瞪大了,死死盯著我的腿,“我的媽呀!晚晴姐!

你這褲子……哪買的?太好看了吧!顯得你腿好長!

”她的驚呼把其他幾個還沒睡死的姑娘也吵醒了。蚊帳紛紛掀開,

幾雙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我的腿上?!疤靺龋∵@是什么褲子?”“紅的!真鮮亮!

”“快轉過來我看看后面!哇!屁股那兒也包得好看!”“晚晴姐,穿上讓我們看看!

”小小的宿舍瞬間炸了鍋。幾個姑娘睡意全無,圍著我嘰嘰喳喳,

眼睛里的羨慕和渴望藏都藏不住?!拔摇易约鹤龅?。”我有點不好意思,更多的是興奮。

“自己做的?!”小芬尖叫,“晚晴姐你太厲害了!這褲子……賣不賣?我想要一條!

多少錢?”“我也要!”“給我也做一條吧晚晴姐!”看著她們七嘴八舌的樣子,

一個計劃瞬間在我腦子里成型?!百u!”我斬釘截鐵地說,“不過現在只有樣板,

還沒正式做。這樣,你們要是真喜歡,先交個定金,一塊錢。等我做出來了,給你們成本價,

五塊一條。外面商場里,這種彈力褲少說也得七八塊吧?而且沒這個顏色好看!”五塊錢,

是我仔細算過的。布料成本三塊六毛四(十米布二十八塊,能做十二條,

平均一條成本兩塊三毛三,加上線、松緊帶等輔料,算三塊六毛四),

加上縫紉機的磨損(公家的,忽略不計)和我的手工(這才是大頭),賣五塊,

一條能賺一塊三毛六。薄利,但能跑量!“五塊?真的?!”小芬第一個跳起來,

“我定一條!明天就給你錢!”她一個月工資才三十多,五塊錢買條時髦褲子,

絕對是大出血,但架不住喜歡?!拔乙捕ㄒ粭l!”“給我也留一條!我要黑色的!

”“我要藍色的!有藍色嗎晚晴姐?”“現在只有紅的,其他顏色得等下次進貨。

”我趕緊解釋?!凹t的也行!先來紅的!”當晚,六個同宿舍的姑娘,

加上聞訊趕來的隔壁宿舍兩個,一共八個人,每人交了一塊錢定金給我。

攥著八張帶著體溫的一塊錢票子,我激動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是廠休日。我一早爬起來,

揣著所有的錢——八塊定金加上之前剩下的三十塊三毛(六十三塊五毛總資產,買布二十八,

吃飯雜用花了約五塊二,剩三十塊三毛,加上八塊定金,共三十八塊三毛),

再次沖向布匹批發店。這一次,我底氣足了些。“老板,氨綸包芯紗,正紅色的,

再給我來十米!還有,黑色的、藏青色的,也各來五米!”我大聲說。

戴老花鏡的老頭抬起頭,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喲,姑娘,生意開張了?行!

”他手腳麻利地量布、裁剪。十米正紅(28塊),五米黑(14塊),

五米藏青(14塊),一共五十六塊。我遞過去三十八塊三毛,

又拿出昨晚收到的八塊定金:“老板,我錢不夠,先給您四十六塊三,剩下的九塊七,

下午給您送來,行不?我就在紡織廠上班,跑不了!”老頭看看我,

又看看那堆紅得耀眼的布,大概覺得我這小本生意不容易,點了點頭:“行,下午送過來。

布你先拿走?!蔽仪Ф魅f謝,扛著二十米布,感覺肩上扛的不是負擔,是沉甸甸的希望!

回到宿舍,真正的戰斗才開始。八條褲子的訂單壓在手上,

交貨時間就是三天后(我承諾的)。宿舍白天人來人往,縫紉機不能用(宿管阿姨說了,

白天不準私用公家縫紉機)。我只能利用晚上大家睡覺后的時間。這三天,我幾乎沒合眼。

白天在紡織廠車間,三班倒的機器轟鳴震耳欲聾。我站在熟悉的織布機前,手里干著活,

腦子里卻在瘋狂計算:一條褲子裁片需要多少時間,縫紉順序怎么安排最省時,

腰頭松緊帶長度怎么卡最準……下班鈴聲一響,我是第一個沖出車間的。

食堂打兩個最便宜的饅頭,邊啃邊跑回宿舍。等到晚上九點多,

同屋的姑娘們陸續洗漱完躺下了,走廊也漸漸安靜。我才輕手輕腳地把縫紉機搬到走廊盡頭,

插上電源(偷偷接了走廊燈泡的線),鋪開我的攤子。

“噠噠噠…噠噠噠…”縫紉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我全神貫注,手指翻飛,

引導著鮮紅的布料在針板下流暢移動。

裁片、鎖邊、合縫、上腰頭、縫踩腳袢……一道道工序,在無數次的拆拆縫縫后,

早已爛熟于心。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滴在紅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眼睛干澀發脹,

像揉了沙子。手指被針扎了無數次,纏上膠布繼續干。困得實在受不了,

就用涼水狠狠洗把臉,或者掐自己大腿一把。小芬她們有時半夜起來上廁所,

看到我佝僂在昏黃燈光下的背影,都忍不住勸:“晚晴姐,歇會兒吧,別把身體熬垮了。

”“沒事,快了,就快好了。”我總是這樣回答,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眼神卻亮得驚人。

第三天凌晨,天邊剛泛起魚肚白。“咔噠。”最后一條褲子的踩腳袢縫完,我剪斷線頭。

八條嶄新、筆挺、顏色鮮亮得晃眼的健美褲,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我床上。完成了!

我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一頭栽倒在床上,

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但心里那團火,卻燒得旺極了。早上,

當我把八條褲子分別交到小芬她們手上時,宿舍里又是一陣小小的轟動。“天啊!太好看了!

”“晚晴姐,你手太巧了!比百貨大樓賣的還好!”“快穿上試試!

”姑娘們迫不及待地換上褲子,在狹小的宿舍里互相欣賞,嘰嘰喳喳,興奮得像過節。

鮮艷的紅色、黑色、藏青色,緊裹著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勾勒出優美的腿部線條,

瞬間點亮了整個灰撲撲的宿舍?!巴砬缃?,錢給你!

”小芬爽快地掏出四塊錢(之前交了一塊錢定金)。其他人也紛紛掏錢。八條褲子,

五塊一條,收入四十塊。扣除布料輔料成本(平均一條三塊六毛四左右,

八條成本約二十九塊一毛二),凈賺十塊八毛八!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

換來了十塊八毛八的利潤。平均一天三塊多。聽起來很少,但要知道,

我在紡織廠累死累活一個月,也不過三十六塊五!更重要的是,我的“產品”,

得到了最直接的市場認可!“晚晴姐,還有嗎?我表妹看見了也想要一條!

”“我嫂子也想要!能定不?”“有別的顏色嗎?寶藍色有沒有?”訂單,像雪片一樣飛來。

不僅僅是本宿舍、本樓層,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天時間,

整個紡織廠女工宿舍都傳遍了:三樓的顧晚晴,離婚那個,

會做一種特別顯腿長、特別時髦的“踩腳褲”!才賣五塊錢!

我的“地下作坊”規模被迫擴大。宿舍走廊顯然不行了,影響太壞,

宿管阿姨已經警告了好幾次。而且訂單越來越多,光靠晚上那幾個小時,累死我也做不完。

必須找個地方,必須提速!機會很快來了。廠區后門附近,有一排低矮的臨街紅磚房,

原本是堆放廢舊設備和雜物的倉庫。因為位置偏,廠里疏于管理,

有些廢棄的小間就被一些膽子大的職工或家屬偷偷占了,當個雜物間或者小廚房用。

我盯上了角落一個最小的單間。門鎖都銹壞了,窗戶玻璃碎了一半,

里面堆滿了破麻袋和生銹的鐵架子,灰塵積了老厚。就它了!我花了兩天工余時間,

像螞蟻搬家一樣,一點一點清理里面的垃圾。破麻袋拖出去扔掉,能用的鐵架子擦洗干凈。

沒有玻璃,就用撿來的厚塑料布釘上擋風。地面坑洼不平,掃了又掃。最后,

用省下的飯錢買了把最便宜的新鎖裝上。

一個不到十平米、四面透風、冬冷夏熱的“工作室”,誕生了。接著是設備。

一臺自己的縫紉機是剛需!公家的“蝴蝶”不可能總借給我。我跑遍了城里的舊貨市場。

終于在城隍廟旁邊的破爛市,看到一臺老舊的“上海牌”縫紉機。機頭銹跡斑斑,漆皮剝落,

皮帶也斷了。但機架還算完整,搖動手輪,核心的部件似乎還能轉。“多少錢?”我問攤主,

一個叼著煙卷的老頭。老頭伸出三根黑乎乎的手指頭:“三十塊,不還價。能修好就是寶,

修不好,當廢鐵賣也值個幾塊?!比畨K!這是我當時幾乎全部的流動資金(剛賺了十塊多,

加上之前結余和陸續收的定金)。心在滴血。但我知道,沒有它,我的小生意就卡住了。

“二十!”我咬牙砍價。“不賣!”老頭很硬氣。磨了足足半個小時,口水說干。

最終以二十六塊八毛成交。我又花了三塊錢,請廠里機修班一個熟悉的師傅幫忙修了修,

換了根新皮帶,上了機油。

老舊的“上海牌”在我的小破屋里發出“噠噠噠”的、雖然有些沉悶但節奏穩定的運轉聲時,

我摸著冰涼的機頭,差點掉下眼淚。這是我的戰馬!有了自己的“基地”和“戰馬”,

我開始了瘋狂的“生產模式”。下班就往小破屋鉆。

裁剪臺是用幾塊舊木板搭在鐵架子上拼成的。畫版用的是最便宜的白報紙,用禿了的鉛筆頭。

剪刀、尺子、劃粉、針線盒……一點點置辦齊全。為了省時間,

也為了保密(怕被人學了去),

我摸索出一套“流水線”作業法:一次裁出十條褲子的所有裁片,鎖邊集中鎖,縫合集中縫,

最后統一上腰頭和踩腳袢。效率比單條做提高了好幾倍。訂單太多了。廠里的女工,

女工的親戚朋友,甚至附近其他廠子的姑娘,都慕名找來。五塊錢一條的價格,

在百貨商場動輒七八塊甚至十塊的同類產品面前,極具競爭力。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

我想到了小芬。她心思活絡,手也巧,最重要的是,家里條件困難,弟弟妹妹多,很需要錢。

“小芬,想不想跟我干?”一天下班,我拉住她,“幫我鎖邊,或者縫直線,按件算錢。

鎖一條邊,我給你一毛五??p一條褲子的側縫和下襠縫,給你兩毛。怎么樣?

”小芬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晚晴姐!我干!我晚上下班就來!”有了小芬這個幫手,

我的產量一下子提升上來。每天能穩定產出十五到二十條褲子。錢,像涓涓細流,

開始匯入我的口袋。扣除布料輔料成本和小芬的工錢,我每天能有五六塊錢的純利。

一個月下來,竟然有一百五六十塊!是我在紡織廠工資的四倍還多!

我給自己買了雙新的白球鞋,替換掉腳上那雙補了又補的解放鞋。第一次去國營飯店,

點了一碗有肉的臊子面,吃得湯都不剩。給病弱的老爸寄了二十塊錢,讓他買點好的吃。

后媽破天荒地給我回了封信,雖然語氣還是淡淡的,但字里行間少了往日的刻薄。生活,

似乎正朝著光亮的方向奔去。然而,麻煩也像野草,悄然滋生。一天傍晚,

我剛從小破屋出來,準備去食堂打飯。迎面撞上一個人。孟曉娟。

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碎花連衣裙(我認出那花色,是趙志強上個月工資買的),

頭發燙了時髦的卷,臉上抹著廉價的胭脂??吹轿遥读艘幌?,隨即臉上堆起假笑,

眼神卻像刀子一樣在我身上刮?!皢眩@不是晚晴嗎?”她聲音拖得長長的,

“聽說你搬回宿舍了?怎么搞的呀,跟志強鬧別扭了?不是我說你,女人啊,脾氣不能太大,

志強多好的男人……”我懶得看她演戲,抬腳就走?!鞍ィ瑒e走??!”她一步攔在我面前,

目光掃過我手里拎著的、裝著幾條剛做好褲子的布包(準備給客人送去的),

臉上露出夸張的驚訝,“呀!這就是你賣的那些褲子?聽說賣得挺火?

”她伸手就想來翻我的包,“給我看看唄?什么好東西……”我猛地后退一步,

把包護在身后,冷冷地看著她:“孟曉娟,我跟趙志強離婚了。我的事,跟你沒關系。讓開。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瞬間變得怨毒:“顧晚晴,你得意什么?

不就是會蹬兩下縫紉機嗎?離了婚的女人,名聲都臭了,還在這顯擺!我看你能蹦跶幾天!

”她尖酸刻薄的話像蒼蠅一樣嗡嗡響。我沒再理她,繞過她徑直走了。但心里清楚,

以孟曉娟的性子,還有趙志強那點可憐的自尊心,他們不會讓我好過。果然,沒過幾天,

麻煩就來了。一個周末下午,生意最好的時候。我的小破屋門口支了個簡易架子,

掛著十幾條做好的各色健美褲,像一面面鮮艷的小旗子,吸引著路過的女工們。

三四個流里流氣的青年,晃著膀子走了過來。為首的是個黃毛,嘴里叼著煙,

脖子上掛著條假金鏈子。“喂!誰讓你在這擺攤的?”黃毛一腳踹在掛褲子的架子上,

架子晃了晃,差點倒了。小芬嚇得臉都白了,躲到我身后。我心里一緊,

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強作鎮定:“幾位大哥,有什么事?”“什么事?”黃毛斜著眼,

上下打量我,目光猥瑣,“占道經營,懂不懂?影響市容!趕緊收拾了滾蛋!不然,

哥幾個幫你收!”“這里不是大路,是廠區后門……”我試圖講理?!吧偎麐審U話!

”黃毛不耐煩地打斷我,伸手就去扯架子上一條寶藍色的褲子,“這破褲子還敢賣五塊?

老子看就值五毛!”說著就要撕扯?!白∈?!”我猛地沖上去,一把按住他的手。

那手油膩膩的,讓我一陣惡心。黃毛大概沒想到我敢反抗,愣了一下,

隨即惱羞成怒:“臭娘們!找死!”揚起巴掌就要扇過來。周圍看熱鬧的女工發出一陣驚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響起:“干什么呢?!”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黃毛的手停在半空,所有人都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身材高大的男人撥開人群走了過來。他大概三十出頭,國字臉,

濃眉,眼神銳利如鷹。工裝洗得發白,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結實的小臂。

最顯眼的是他胸前別著的徽章——廠保衛科的!他幾步走到黃毛面前,

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壓迫感:“又是你,黃三兒?皮又癢了?跑廠區來撒野?

”黃毛一看來人,囂張氣焰頓時矮了半截,訕訕地放下手:“秦……秦隊長,沒,沒撒野,

就是……就是這女的在這亂擺攤,影響……”“影響什么?”被稱作秦隊長的男人打斷他,

目光掃過我的小攤,又落在我臉上,眼神平靜無波,“廠后門這片兒,歸廠里管。

她是不是亂擺攤,有沒有影響,我們保衛科會處理。輪得到你在這耍橫?”他語氣平淡,

卻字字砸在黃毛臉上?!笆鞘鞘?,秦隊長您說得對?!秉S毛額頭冒汗,點頭哈腰,

“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說完,狠狠瞪了我一眼,帶著幾個跟班灰溜溜地擠出了人群。

人群發出一陣小小的哄笑。秦隊長沒再看他們,轉向我,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以后擺攤,

別堵著路。注意點安全?!闭f完,也沒等我道謝,轉身就走了,

深藍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晚晴姐,嚇死我了!”小芬拍著胸口,心有余悸,

“那是保衛科的秦遠山秦隊長!聽說可厲害了,廠里的小混混都怕他!

”秦遠山……我記住了這個名字。剛才他那平靜卻極具威懾力的眼神,

莫名地讓我感到一絲安心。但我知道,黃毛不會善罷甘休。秦遠山能護我一時,

護不了我一世。孟曉娟和趙志強,肯定還有后手。果然,更大的風暴來了。幾天后,

我剛去布料批發店進了一批新貨(手頭寬裕了,一次買了五十米,各種顏色),

哼著歌回到我的小破屋。離著老遠,就看到門口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我心里咯噔一下,

快步跑過去。眼前的景象,讓我如墜冰窟。我那把新買不久的鐵鎖,被硬生生砸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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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26 00: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