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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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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照相館的清晨來客民國二十五年的晨霧裹著潮意,

像浸了水的棉絮般漫過霧溪鎮的青石板路。陳守仁站在"霧溪照相館"的木門前,

用袖口擦了擦玻璃櫥窗上的水珠,

露出里面幾幀泛黃的照片--穿馬褂的老掌柜、抱月琴的戲子、梳麻花辮的女學生,

在晨霧里影影綽綽,倒像是被時光浸得發軟的日夢。"吱呀"一聲,他推開兩扇桐木大門,

風卷著槐花香鉆進來,掃過柜臺前的紫絨布簾。暗房的門虛掩著,顯影液的氣味混著檀香,

在空氣里織成一層溫吞吞的網。陳守仁摘下圓框眼鏡,

用衣角仔細擦拭鏡片--這副眼鏡跟了他十年,鏡腿包著銅皮,

是從前在上海學徒時師父送的。他今年三十七,青布長衫洗得發白,

袖口沾著幾點暗褐色的顯影液漬,手指因長期泡在藥水里泛著不自然的青白,

倒比尋常手藝人多了幾分文氣。"陳.陳先生。"門簾被掀起的聲響驚得陳守仁抬頭,

只見門框里站著兩個年輕人。男的穿藍布短打,肩頭還沾著星點木屑,

顯然是剛從木匠鋪過來;女的裹著月白棉綢衫,鬢角插著支紅絨花,發尾卻有些毛躁,

像是被手指絞得久了。兩人都垂著眼睛,腳尖在青石板上碾出兩個淺痕,倒把門檻擠得窄了。

"是阿強和阿珍啊。"陳守仁笑著放下眼鏡,"昨兒在王嬸的茶棚聽說你們前日圓房,

正琢磨著該來拍張合影呢。"阿強的耳尖騰地紅了,喉結動了動:"我….我們想著,

成親總得留個影,往后..往后要是.…" "阿強哥!"阿珍輕輕扯他的衣角,

聲音細得像游絲,"陳先生忙著呢。 。"她抬頭時睫毛顫了顫,

陳守仁這才看清她左眼皮上有顆淺褐色的小痣,像落在雪地里的茶末子。"不忙不忙。

"陳守仁搬來兩張藤椅,"先坐會兒?我給你們沏碗桂花茶。"他轉身去燒水壺時,

聽見身后窸窸窣窣的響動--阿珍大概是坐得太直,

綢衫蹭著藤椅發出細響;阿強許是碰翻了桌上的銅鎮紙,又手忙腳亂去扶,

鎮紙底下壓著的樣片被帶得滑出來,是張穿紅蓋頭的新娘照。

"那是前街春桃嫁去漢口前拍的。"陳守仁端著茶碗回來,見阿珍正盯著樣片發怔,

"她走的時候說,這照片比她娘給的銀鐲子還金貴,說等老了要指給孫輩看,

說你們奶奶我嫁人的時候啊,臉紅得跟灶膛里的火似的。"阿珍的臉果然紅得像要燒起來,

指尖絞著帕子:"陳先生,我們.我們不會擺樣子。" "這有啥難的?

"陳守仁指了指布景幕布--退了色的湖藍布上畫著假竹子,"就當你們在自家院子里,

阿強給阿珍戴絨花,阿珍給阿強補衣裳,咋自然咋來。"他邊說邊調整三腳架上的相機,

銅制的鏡頭在晨光里泛著冷光,"阿強,你往阿珍身邊湊湊,別跟隔了條河似的。

"阿強挪了半步,肩膀卻繃得像根青竹。陳守仁剛要開口,

忽見阿珍的帕子"啪嗒"掉在地上-是剛才絞得太用力,帕角的并蒂蓮繡樣都起了毛。

阿強立刻彎腰去撿,起身時額頭差點撞著阿珍的下巴。兩人都僵在那兒,

阿珍的帕子還攥在阿強手里,他的指節因為用力泛著青白,卻舍不得松開。"就這會兒!

"陳守仁突然按下快門,鎂光燈"咔嚓”閃過,阿強慌忙松手,帕子又掉在地上。

"陳先生!"阿強急得直搓手,"我們還沒準備好呢!""準備啥?

"陳守仁笑著掀開幕布,"剛才阿強看阿珍的眼神,比我棚里的電燈還亮堂。

"他從暗房取出顯影盤時,阿珍湊過來看,發梢掃過他手背,"大妹子你瞧,

這影子里阿強的手還半舉著,像是要給你戴帕子;你呢,

嘴角都快翹到耳朵根了--這才是夫妻該有的模樣。

顯影液里的相紙慢慢浮出影像:藍布短打和月白綢衫挨得極近,阿強的手懸在半空,

阿珍的嘴角含著笑,左眼皮的小痣在光影里若隱若現。晨霧透過玻璃窗漫進來,

在相紙邊緣暈開一片模糊的白,倒像是給這張照片裹了層溫柔的紗。"陳先生,

這."阿珍的聲音發顫,指尖輕輕碰了碰相紙,"能…能多洗一張嗎?我想給我娘寄去,

她在鄉下,總說沒見過我穿新衣裳的樣子。"成。"陳守仁把相紙夾到晾繩上,

"明兒晌午來取,我給你們鑲個紅邊兒。"他抬頭時,見阿強正往柜臺里塞錢,

手掌還沾著木屑,"哎,你們這是干啥?""該給的。"阿強梗著脖子,

"昨兒在木匠鋪打了三天家具,攢了塊大洋。

"陳守仁推回他的手:"頭回拍夫妻照的小兩口,我向來只收半塊。"他見阿強還要爭,

又補了句,"再說了,剛才那張照片里,阿珍的絨花歪了,

我得再給你們拍一張--這次阿強別攥著帕子不,阿珍也別光看地上,抬頭看看你阿強哥,

他耳朵紅得跟糖葫蘆似的。"阿珍"噗嗤”笑出聲,阿強的耳朵更紅了。

陳守仁重新調整布景時,聽見門外傳來賣糖粥的吆喝聲,混著槐花香和顯影液的氣味,

在晨霧里漫成一片暖融融的潮。他突然想起師父從前說的話:"照相不是照樣子,是照魂兒。

"此刻看著那對小夫妻湊在鏡頭前,阿珍悄悄把歪了的絨花扶正,阿強的手虛虛護在她腰后,

他忽然懂了--這魂兒,原是藏在那些沒準備好的瞬間里,藏在發顫的指尖和發紅的耳尖里,

藏在人間最瑣碎的溫情里。鎂光燈再次亮起,晨霧正慢慢散往鎮外的山坳,

玻璃櫥窗里的照片旁,新洗的夫妻照正滴著水,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

第二節:女紅姑娘的好奇晨霧未散透時,陳先生剛送走阿強和阿珍。

兩人攥著未干的合影底片,阿珍的耳尖還紅著,阿強的青布衫被汗浸出淺印子,

倒像是把剛才的羞澀都染在布料上了。陳先生站在柜臺后,

望著玻璃門上映出的兩人影子越走越遠,這才轉身去收拾暗房的顯影盤。

上午九點的陽光穿過櫥窗的花玻璃,在木地板上篩出一片碎金。

陳先生正用軟毛刷清理蔡司相機的皮腔,忽聽得門簾唰啦”一響,帶進來一股清淡的皂角香。

“陳先生,您這兒…能借半盞茶的光么?"聲音像新抽的柳枝,帶著點怯生生的脆。

陳先生抬頭,見門口立著個穿月白藍布衫的姑娘,發尾用紅絨繩扎成兩個小髻,

髻邊別著朵剛摘的梔子花。她懷里抱著個竹篾編的針線籃,籃沿露出半截繡了一半的帕子,

碧色絲線盤成的玉蘭花正從籃口探出來。“阿玲?"陳先生放下毛刷,

"是繡莊周嬸家的閨女吧?前兒見你送繡品去鎮西,

今兒怎么得空過來-阿玲的耳尖蹭地紅了,

手指絞著圍裙角:“周嬸說我繡的并蒂蓮總缺股活氣兒,讓我多看看活物兒。我路過您這兒,

瞧著墻上掛的那些照片……"她抬眼望向墻上的樣照,

晨霧里的茶山、戴斗笠的漁翁、扎羊角辮的小囡- 每一張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的時光,

"就想著,您這能把山水人物都收進一張紙里,許是能教我些竅門?

"陳先生這才注意到她籃底壓著本翻舊了的《芥子園畫譜》,邊角沾著絲線頭。他笑了笑,

指了指柜臺前的木凳:“坐吧,姑娘。我這兒沒茶,倒有早上煮的桂花醪糟。

阿玲坐得端端正正,膝蓋上的針線籃擱得穩穩的,可眼睛卻跟著陳先生擦鏡頭的手轉。

他正用鹿皮擦拭一片凸透鏡,陽光穿過鏡片,在墻上投出個明晃晃的圓斑。“陳先生,

這鐵盒子怎么就能把人裝進去?"阿玲終于問出憋了一路的問題,

"我昨兒在后院看螞蟻搬家,拿塊碎鏡子照,影子都是反的。您這相機里的影,

怎的能正著印在紙上?"陳先生剛要回答,

忽聽得暗房傳來"叮"的一聲--是顯影液的溫度計碰著了瓷盆。他原本想趁上午顧客少,

把前兒積壓的底片全沖出來,可看著阿玲發亮的眼睛,到嘴邊的"稍等”又咽了回去。

“這鏡頭啊,像塊會變戲法的玻璃。"他舉起鏡片,

讓阿玲看自己的倒影在鏡片里縮成個小不點兒"光線從人身上跳下來,撞進鏡頭,

就被擠成一束,在暗箱里的相紙上踩出小腳印。等用顯影液一泡,這些小腳印就顯形了。

阿玲湊近看那鏡片,鼻尖幾乎要碰上去:“那相紙.….是不是和我繡花用的繃子一個道理?

得先繃平了,針腳才走得順?"“倒有幾分像。"陳先生被她的比方逗樂了,

"相紙得鋪平在暗盒里,就像繡帕得繃在竹圈上。不過你拿絲線繡的是花,

我拿光線繡的是影。說話間,暗房的計時器“咔嗒”響了。陳先生起身要去看底片,

阿玲卻跟著站了起來,視線黏在那臺黑咕隆咚的相機上:"那這皮腔…….是做什么用的?

看著倒像我奶奶納的千層底,一層疊一層的。“皮腔是給鏡頭調位置的。

"陳先生邊掀暗房門簾邊解釋,"人有高有矮,景有遠有近,得把皮腔拉長縮短,

讓光線剛好踩在相紙上。就像你繡并蒂蓮,這朵要高半寸,那朵要低三分,講究個分寸。

暗房里飄出淡淡的藥味,陳先生夾起一張剛顯影的底片對著紅燈看。阿玲扒著門框往里瞧,

見他指尖的膠片上浮起模模糊糊的人影--正是今早阿強阿珍的合。“陳先生,

您說這相紙要是像繡帕那樣,用彩線一染,能不能洗出帶顏色的照片?

"阿玲的問題像串連環炮,"我前兒在繡莊見著西洋來的絲絨,那紅啊,

比咱們的蘇木染鮮亮十倍……"“彩照?”陳先生放下底片,

“我倒是聽說上海有照相館能做,得用三種顏色的濾鏡疊著拍。不過成本高,

咱們這小地方用不起。"他頓了頓,又笑,

"倒不如你把繡活和照相結合了--等照片洗出來,你在空白處繡兩筆,不就成彩色的了?

"阿玲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像被點著的芯。她猛地轉身跑回柜臺,

從針線籃里翻出那方未完工的帕子:"您瞧!我這玉蘭花的瓣尖總沒精神,

要是照著您拍的真花照片繡,是不是能活泛些?"帕子上的玉蘭花用的是漸變繡,

淺綠的葉尖還沾著水痕--看來她是一路跑過來的。陳先生湊過去看,

見花瓣的過渡確實有些生硬,倒像把開敗的花硬別在帕子上。

上回見張獵戶家的閨女摘了朵玉蘭,我給她拍過一張。"他從抽屜里翻出張樣片,遞給阿玲,

"你看這花瓣的弧度,尖兒上還掛著晨露,底下的影子是淡青的,不是死白。

阿玲把照片和帕子并排放在柜臺上,手指在兩者間來回比畫。忽然她“哎呀”一聲,

從籃里摸出根繡針:"我知道了!我之前總想著把花瓣繡得對稱,

可真花哪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就像您照片里這朵,左邊的瓣兒比右邊的卷著些,

看著才像剛被風吹過。陳先生看著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自己頭回摸到相機時的模樣。

那時他在上海學徒,師傅不讓碰機器,他就趁夜里躲在暗房,借著紅燈看相紙一點點顯影,

心跳得比快門聲還響。“陳先生,您說女紅和照相,是不是都在跟"留”字較勁?

"阿玲忽然抬頭,帕子上的玉蘭和照片里的玉蘭在她眼底重疊,“我繡帕子,

是想把春天的花留在帕子上;您拍照,是想把此刻的人留在相紙里。

要是哪日我能把照片上的景繡到帕子上,那是不是….…就把時光留了兩次?

"暗房的紅燈在她臉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暈,

陳先生這才注意到她圍裙上還沾著靛藍的染漬--想來是剛從染坊幫周嬸取完布料,

就直奔這兒來了。他忽然覺得,上午的顯影盤晚些洗也無妨。“留兩次倒不至于。

"他拾起桌上的毛刷,輕輕掃去阿玲帕子上的線頭,"可不管是絲線還是光線,

能把心里覺得好的東西留住,就夠了。窗外傳來賣糖粥的吆喝聲,

阿玲這才驚覺日頭已經爬到屋檐角。她手忙腳亂收拾針線籃,帕子卻"啪嗒”掉在地上。

陳先生彎腰去撿,見帕子背面用鉛筆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阿玲繡給娘的生辰禮"。

“明兒我再拿些花的照片來。"陳先生把帕子遞給她,"你挑喜歡的,咱們照著繡。

" 阿玲攥著帕子站起身,發梢的梔子花晃了晃,落了片花瓣在相紙上。

她望著墻上掛的照片,又望著自己籃里的繡活,忽然笑出個小酒窩:“陳先生,

我覺著您這相機,倒像個會發光的繡繃。門簾再次被風掀起時,

阿玲的身影已經融進了巷口的陽光里。陳先生回到暗房,

看著阿強阿珍的底片已經完全顯影--兩人的笑影在紅燈下泛著暖調的棕,

像塊浸了蜜的琥珀。他忽然聽見外面傳來"咔嗒”一聲,探頭一看,原來是阿玲扒著櫥窗,

用手指比成小方框,正對著街對面的老槐樹“拍照”。“陳先生--"她回頭揮了揮手,

陽光穿過她的指縫,在臉上割出細碎的光斑,"明兒我帶繡繃來,咱們比試比試,

看是絲線留得住春,還是相紙留得住春!"陳先生望著她跑遠的背影,

又看了看桌上攤開的《芥子園畫譜》,忽然覺得這上午的時光,比沖十張底片都金貴。

他轉身回到柜臺,把阿玲落下的半枚繡針收進抽屈--那針鼻兒上還掛著截碧色絲線,

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倒像根被拉長的春天。

第三節:全家福的拍攝風波午后的霧溪照相館飄著一絲檀香,

是陳先生晨起時插在博古架上的線香,此刻只剩半截,青煙像條綿軟的蛇,

慢悠悠鉆進雕花窗欞。陽光透過褪色的紅布窗簾漏進來,在木地板上割出幾方亮斑,

把靠墻的木柜照得暖烘烘的--那里面碼著上個月的顯影液,

還有阿強阿珍昨天剛取走的結婚照底版陳先生正貓腰擦拭銅制的相機三腳架,

黃銅表面映出他微蹙的眉頭。上午阿玲問了二十七個問題,

從"相紙為什么要在暗房里洗"到“鏡頭上的螺旋紋是不是為了好看",直說得他喉嚨發緊。

正想著燒壺茶潤潤,門環"當啷"一聲輕響。"陳先生,勞您搭把手。"抬頭時,

陳先生先看見半扇青布衫角。來者是位老者,背微駝,額角爬著蛛網似的皺紋,

左眉骨有道淺疤,像是年輕時挑擔撞在門框上留下的。他右手攥著個藍布包袱,

左手扯著個五六歲的男孩--孩子虎頭虎腦,圓臉蛋曬得黝黑,粗布短衫的領口敞著,

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脖子,正蹬著小布鞋拼命往后掙。"李爺爺?"陳先生放下擦布,

笑著迎過去,"您這是…""拍全家福!"老者松開男孩,包袱往柜臺上一放,

"我家老大從漢口回來啦,五年沒見著面,今兒把老二老三都喊齊了,就等這張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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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26 02:2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