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幾乎凝固在空氣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粗糙的砂礫,
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我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硬邦邦的椅面硌著骨頭,
視線落在病床上那個枯槁的身影上。林建國。這個名字在我舌尖滾了滾,
帶著一種久遠的、被刻意遺忘的陌生感,終究沒有吐出來,干澀地咽了回去,
像咽下一塊生銹的鐵片。二十年了,刻在骨頭里的習慣還是改不掉,心底翻涌的那個稱呼,
始終是帶著冰碴子的“他”——一個符號,代表著我前半生所有冰冷的來源。
旁邊那個圓臉的小護士第三次偷偷瞄我,眼神里的不解幾乎要溢出來,
混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她大概沒見過這樣的女兒:親爹躺在那里,渾身插滿管子,
心電監護儀屏幕上那根綠線微弱地起伏著,像他隨時可能斷掉的生命線。而我,林晚,
四十歲的人了,坐得筆直,后背僵硬得如同繃緊的弓弦,臉上既沒有淚,
也沒有即將失去至親的惶恐。只有一種經年累月積壓下來的、沉甸甸的麻木,
像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繭,嚴嚴實實地裹住了所有可能翻涌的情緒。這麻木是我的盔甲,
也是我在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病房里唯一的屏障。我甚至懶得去解讀護士眼神里的疑問。
她懂什么?她見過寒冬臘月里,因為打碎了一個碗就被暴怒的父親揪著頭發拖出家門,
罰跪在結冰水泥地上的小女孩嗎?見過因為偷偷看了一本同學借的《安徒生童話》,
就被藤條抽得手臂和小腿布滿交錯青紫淤痕、幾天無法正常走路的女兒嗎?
見過母親下葬那天,她哭得撕心裂肺、幾乎背過氣去時,卻被一個響亮的耳光打斷,
伴隨著那句刻骨銘心、冰錐般刺入骨髓的“哭什么哭!晦氣!”嗎?母親是家里唯一的光源,
她身上有陽光曬過的被子的味道,有廚房里燉湯的煙火氣,有低聲哼唱搖籃曲的溫柔。
她走后,我的世界徹底沉入冰窖,而林建國,就是那個不斷把冰層加厚的暴風雪。
他看我的眼神,永遠像在看一件礙眼又甩不掉的舊家具,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冰冷的漠然。
我所有的努力——考第一,拿獎狀,
拼命干活——似乎都只是為了印證他根深蒂固的鄙夷:女孩子,終究是沒用的賠錢貨,
讀再多的書也是給別人家養的。記憶里最尖銳的那把刀,永遠插在心口最軟的地方,
稍一觸碰,便鮮血淋漓。那年夏天,太陽毒辣得要把柏油路烤化,
蟬鳴在窗外聒噪得如同永無止息的噪音。我攥著那張薄薄的紙,
汗水浸濕了后背廉價的的確良襯衫,一路跑回家,心臟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那是市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啊!
是我多少個不眠之夜在昏黃的燈泡下熬出來的微光,
是我以為能照亮前路、或許……或許也能稍微融化他眼中那萬年堅冰的火種。
我沖進那間永遠彌漫著機油和劣質煙草味道的家門,把那張印著紅章的紙高高舉到他面前,
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卑微的希冀而微微發顫,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爸!
我考上了!市一中!”他正佝僂著背,低頭在油膩的小方桌上修理一個破舊的半導體收音機,
沾滿黑色油污的手停頓了一下。他慢慢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那雙渾濁的、仿佛蒙著一層灰翳的眼睛,先是漠然地掃過那張承載了我所有驕傲的紙,
然后才落回我臉上,眼神像在看一個表演拙劣、妄圖博取關注的小丑。然后,他伸出了手,
不是接,而是猛地一把,帶著不容置疑的粗暴,抓過了那張紙。
**刺啦——**那聲音清脆、響亮,帶著一種撕裂布帛般的殘忍,
更像是我胸腔里某根骨頭被硬生生掰斷的脆響。世界的聲音仿佛瞬間被抽離。“女孩子家,
讀那么多書有屁用?”他把撕成兩半的紙片隨手扔在地上,動作輕描淡寫,
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今天菜市場的白菜又貴了幾分,“早點出去打工掙錢才是正經!
白費糧食!”那兩片碎紙,像兩只被無情碾死的蝴蝶,
輕飄飄地落在我沾著泥巴的舊塑料涼鞋旁邊。那一刻,心里有什么東西,也徹底碎了,
碎得再也拼不起來,連同那點微弱得可憐、期待他哪怕一絲認可的火苗,
被這盆徹骨的冰水澆得連煙都不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燼。就是從那天起,
我的人生只剩下一個目標:逃離他,逃離這個名為“家”的冰窟。我發瘋一樣讀書,
靠著微薄的獎學金和放學后偷偷在小餐館洗碗、發傳單掙來的零錢,硬是讀完了高中,
考上了遙遠的大學。然后,我像掙脫牢籠的鳥,頭也不回地扎進那座繁華卻冰冷的大城市。
二十年,回這個破敗老屋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都像完成一場漫長而痛苦的酷刑。
電話里永遠是冷硬的幾句,錢按時打過去,他收了,連個敷衍的“嗯”都吝嗇給予。
我們之間,隔著二十年的寒冰,深不見底,堅不可摧。
“嘀嘀嘀——”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報警聲,像一根冰冷的針,
猛地刺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死寂。我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塑料椅的邊緣。小護士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快步走過來,
動作麻利地檢查了一下儀器屏幕上的參數,又俯身熟練地探了探林建國枯槁額頭上的溫度,
眉頭微蹙。處理完這小小的波動,她直起身,目光又一次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探尋,猶豫了片刻,還是低聲開口,
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林姐……那個……林伯伯這幾天,意識模糊的時候,
一直反復念叨著什么‘盒子’、‘床底下’……‘東西’……神志不清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緊東西他惦記著?你要不要……看看?”盒子?床底下?
我心里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點荒謬,像聽到一個蹩腳的笑話。
這間充斥著貧窮、陳舊和腐朽氣息的破屋子,
除了灰塵、蛛網和他舍不得扔的破爛酒瓶、舊零件,還能有什么“要緊東西”?他這輩子,
不就只在乎那些能換幾口酒、能證明他“有用”的玩意兒么?我扯了扯嘴角,
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算是回應,連半個字都懶得施舍。小護士嘆了口氣,
帶著一絲無奈轉身去忙別的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我和那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老人,
還有那單調得如同喪鐘、令人窒息的“嘀——嘀——”聲。時間過得很慢,
每一秒都像黏稠的、冰冷的膠水,粘滯在皮膚上。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那“嘀嘀”聲太磨人,像小錘子敲打著神經;也許只是想找點事做,
人喘不過氣的死寂;也許……是心底那被埋藏得太深、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一絲微弱的好奇?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雙腿因為久坐而有些發麻,
慢慢走到那張老舊的、漆皮剝落的木板床邊。床沿很低,
積著厚厚的、仿佛從未被打掃過的灰塵,混合著一種陳年的、木頭朽壞的潮濕氣味。
我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彎下腰,近乎是狼狽地蹲了下去。
一股濃重的灰塵、霉味和木頭腐朽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喉嚨發癢。床底下黑洞洞的,
像一個被遺忘的墓穴,堆滿了看不清輪廓的雜物,影影綽綽。我掏出手機,按亮手電筒,
一道微弱而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在里面緩慢地、仔細地逡巡。
光束掃過幾個蒙塵的、塌陷的舊鞋盒,
掃過幾個貼著模糊標簽、裝著不明液體的玻璃瓶……光束的邊緣,
忽然碰到了一個堅硬的、帶著明顯銹跡的輪廓。是一個鐵皮盒子,方方正正,
被塞在最里面靠墻的角落,仿佛刻意隱藏。盒子上印著模糊的、幾乎褪盡的圖案,
依稀能辨認出是那種老式的、裝動物餅干的鐵皮罐,紅色的漆皮剝落了大半,
露出底下暗黃斑駁的鐵銹,像一塊塊潰爛的、無人問津的傷口。就是它了。
護士口中那個被神志不清的老人反復念叨的“盒子”。我伸出手,
指尖觸到冰涼的、帶著粗糲顆粒感的鐵皮,立刻沾滿了油膩的灰塵。盒子塞得很緊,
卡在雜物和墻壁之間。我吸了口氣,用力往外拖拽,鐵皮摩擦著粗糙的水泥地,
發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在寂靜的病房里顯得格外突兀。終于,
伴隨著一陣灰塵的飛揚,把它拖了出來。盒子很沉,拿在手里有種莫名的分量感。
我把它放在床邊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自己也顧不得臟,席地而坐。盒蓋銹死了,
邊緣的縫隙幾乎被紅褐色的、厚厚的銹跡完全封住,仿佛焊死了一般。我四下看了看,
起身走到旁邊那個狹小、油膩的小廚房,在落滿油煙的櫥柜角落里,
找到了一把生了厚厚一層黃銹、但刀口還算鋒利的舊水果刀。回到床邊,
我用刀刃小心翼翼地卡進蓋子的縫隙,咬著牙,手腕用力,一點一點地撬動。鐵銹簌簌落下,
像干涸的血痂。每一次用力,刀刃和銹蝕的鐵皮都發出艱澀刺耳的呻吟,
仿佛在抗拒著被開啟的命運。“咔噠”一聲輕響,伴隨著最后一點銹跡的崩落,
蓋子終于松動了。我放下刀,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抖,掌心沁出薄汗。我深吸了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于揭開潘多拉魔盒的復雜心情,
揭開了這個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屬于父親的秘密。手電光重新照進盒內。
沒有想象中的金銀,也沒有任何值錢的物件。里面塞得滿滿當當,擁擠不堪,
全是些……破爛。歲月和塵埃的氣息撲面而來。最上面,
是一個褪色得幾乎看不出原樣的粉色塑料發卡,小巧的蝴蝶形狀,翅膀從中斷成了兩截,
可憐兮兮地躺著,塑料邊緣因為老化而微微發白。我的心猛地一跳!我認得它!
是我小學二年級時,母親用省下的買菜錢給我買的生日禮物,是我最心愛的東西,戴了很久,
后來不小心摔斷了,我捧著斷掉的發卡哭得眼睛紅腫。結果被他粗暴地一把奪過去,
吼著“破玩意兒哭什么哭!喪門星!”,然后不知扔去了哪個角落。發卡下面,
壓著一小撮用褪色的、毛糙的紅頭繩仔細捆好的頭發,枯黃細軟,失去了所有光澤。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指尖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被剪掉的辮子!因為他說女孩子長頭發“耽誤學習、招蜂引蝶”,
在一個冰冷的早晨,強行按著我,用家里那把生銹的大剪刀,“咔嚓”一聲剪掉的。
我哭得撕心裂肺,感覺整個世界都崩塌了。他剪完后,就把那兩條還帶著我體溫的辮子,
像扔垃圾一樣隨手扔進了燃燒的灶膛……火光瞬間吞噬了它們。原來……他沒全燒掉?
他藏起了一縷?我顫抖著手指,繼續往下翻。幾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磨損卷曲的紙。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開。是幾張泛黃卷邊的獎狀!小學三年級的“三好學生”,
初中二年級的“作文比賽一等獎”……紙張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每一張上面,
都有被撕碎后又用透明膠帶歪歪扭扭、極其笨拙地粘補起來的痕跡,膠帶早已發黃變脆。
記憶的閘門被猛地撞開!那些年,我興沖沖、滿懷期待地拿回家的每一張獎狀,
最終都變成了他手中憤怒揮舞的碎片,伴隨著“虛頭巴腦,頂個屁用!
有這功夫不如去撿煤核!”的斥罵,像絕望的雪花般飄落在我腳下,
也飄落在我稚嫩的自尊心上。原來……這些碎片,都被他偷偷撿了回來?在無人知曉的夜晚,
借著昏黃的燈光,笨拙地、一片一片地……粘好了?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