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燼待春
云京的四月，柳絮如雪，撲簌簌地沾滿了“蘇記香鋪”那褪了色的青布招子。鋪子里彌漫著陳舊木料和無數種香料混合沉淀后的復雜氣味，熟悉得刻進了蘇青檀的骨子里。
“阿檀，這‘雪中春信’，真的能行嗎？”老掌柜福伯憂心忡忡地看著蘇青檀將最后一小盒新制的香粉仔細封好，放進一個樸素的藤編提盒里。鋪子里冷清得能聽見灰塵落下的聲音。
蘇青檀直起身，拍了拍裙角沾上的一點香灰，露出一抹清淺卻堅定的笑：“福伯，不試試怎么知道？‘云棲詩會’匯聚了京中大半的貴人雅士，若能在那里露個臉，讓貴人們記住‘蘇記’的名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她聲音清脆，像檐下剛解凍的風鈴，驅散了幾分鋪子里的沉悶。
她今日穿了一身半舊的藕荷色細布襦裙，外罩月白比甲，發髻簡單綰起，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通身無甚華飾，卻愈發襯得她肌膚瑩白，一雙杏眼清澈明亮，透著與這陳舊鋪子格格不入的生機。藤盒里裝的，是她翻閱祖父留下的殘缺手札，耗費數月心血，反復調配試驗才成的“雪中春信”。此香清冽如雪后初晴，又暗藏一縷若有似無的暖意，恰似雪中探得第一抹春消息。這是她孤注一擲的賭注。
馬車在“云棲別苑”氣派的朱漆大門前停下。門庭若市，香車寶馬絡繹不絕，衣著光鮮的仆從穿梭其間。蘇青檀緊了緊手中的藤盒，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忐忑。遞上帖子，門房瞥了一眼她樸素的衣著和手中不起眼的藤盒，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但還是依著規矩放行了。
別苑內雕梁畫棟，曲水流觴。貴女們環佩叮當，錦衣華服，聚在花樹下談笑風生；才子們則多在臨水的敞軒里吟詩作對。絲竹管弦之聲裊裊，空氣里浮動著各種名貴熏香的氣息，甜膩的、清雅的、馥郁的……交織成一片奢靡的浮華。
蘇青檀像一滴水匯入大海，小心地避開人群，尋到負責采買的女管事，恭敬地遞上香盒：“勞煩姐姐，這是蘇記香鋪新呈的‘雪中春信’，煩請管事娘子品鑒。”
女管事三十許人，妝容精致，正忙著清點一盆名貴的素心蘭，聞言只略抬了抬眼皮，用帕子掩著鼻子，語氣敷衍：“擱那兒吧。”纖長的手指隨意一指旁邊堆滿錦盒禮物的案幾。
蘇青檀心中微澀，但仍依言放下，正欲告退。忽聽不遠處臨水的敞軒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夾雜著幾聲女子的驚呼和壓抑的咳嗽。
“哎呀！林小姐！您怎么了？”
“快！快傳大夫！”
“莫不是被這香熏著了？快把香爐移開！”
敞軒內，一位身著鵝黃云錦襦裙的少女正捂著胸口，面色微微發白，蹙眉輕咳，身邊圍滿了關切的人。一位衣著華貴的夫人正焦急地指揮著丫鬟移開桌上的鎏金狻猊香爐。
蘇青檀腳步一頓，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那被匆匆移開的香爐上。一縷極淡、幾乎被其他濃郁香氣淹沒的甜膩氣息飄入鼻端。幾乎是同時，她心口毫無預兆地微微一悸，像被一根細小的針輕輕刺了一下，帶來一絲短暫的暈眩和難以言喻的煩悶感。
**來了！** 這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感覺，正是她與生俱來的那點“小麻煩”。它從不言語，只在她或她關心的人可能遭遇麻煩時，用這種極不舒服的方式“提醒”她，模糊不清，且代價是隨之而來的疲憊。此刻，它指向的……似乎是那位不適的林小姐？還有那香爐？
她強壓下那點不適，凝神細辨。那甜膩香氣……似乎混雜了一點……**蘇合香？** 祖父的手札里提過，蘇合香本是好物，但若與這位林小姐身上佩戴的某種特殊藥囊（她隱約聞到一絲苦艾和甘松的味道）相遇，再加上情緒激動，極易引發心緒煩悶、氣短不適，尤其對體質偏弱之人。
這時，一個清冷如玉磬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現場的嘈雜，讓所有人不自覺地安靜下來：
“不必驚慌。林小姐并非急癥，只是氣息稍滯。香爐暫移開是對的，但根源并非此香。”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敞軒入口處，不知何時立著一位年輕公子。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穿著一襲素凈的雨過天青色云紋直裰，外罩同色紗袍，腰間僅懸一枚質地上乘的羊脂玉佩。烏發用一根玉簪松松束起，面容清雋至極，眉目如畫，只是那雙眸子，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無波無瀾，帶著一種天然的疏離感。正是太醫院沈院判之孫，有“玉面圣手”之稱的年輕太醫——**沈硯**。
他緩步上前，步履從容，所過之處，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他的目光并未在林小姐身上停留多久，反而掃過被移開的香爐，最后，落在了林小姐腰間懸掛的一個精巧的、散發著淡淡藥香的錦繡香囊上，停留了一瞬。
“林小姐心緒浮動，又佩戴了特制的安神藥囊，其中甘松、苦艾之性偏燥，與敞軒內主香中的一味蘇合香相激，氣機一時不順所致。”沈硯的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解釋著，“取些清水給小姐漱口，到通風處靜坐片刻即可。”
他的診斷簡潔精準，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慌亂的眾人立刻找到了主心骨，依言行事。
蘇青檀站在人群外圍，心頭卻如擂鼓。他說的……和她模糊的感知以及自己的猜測幾乎完全吻合！這位沈太醫，果然名不虛傳！她下意識地看向他，恰好，沈硯的目光也似是不經意地掠過人群，落在了她身上——或者說，落在了她手中那個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樸素的藤編提盒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帶著實質的穿透力，讓蘇青檀瞬間感覺自己像個透明人，連方才那一絲微弱的心悸似乎都被他看穿了。她慌忙垂下眼睫，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臉上也微微有些發熱。
沈硯的目光在她手中的藤盒上停留了極短暫的一瞬，那藤盒的樣式和材質，與這滿園錦繡格格不入。隨即，他的視線落在她微垂的、線條優美的頸項上，以及她因為緊張而微微抿起的、色澤柔潤的唇瓣。然后，他移開了視線，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隨意掃過一片無關緊要的葉子。
危機解除，敞軒內恢復了秩序。那位女管事擦了擦額角的汗，這才想起被冷落的蘇青檀，態度竟好了幾分：“蘇家姑娘是吧？方才多虧……咳，你的香盒我稍后看看。”
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匆匆跑來，在女管事耳邊低語了幾句。女管事臉色變了變，看向蘇青檀，語氣帶著一絲為難：“姑娘，實在對不住。方才那香爐里的香餅是李記香鋪新供的‘百和香’，出了這等岔子……夫人說了，詩會期間，為穩妥起見，暫不收其他香鋪的呈品了，尤其是……新制的。”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蘇青檀的藤盒。
希望瞬間破滅。蘇青檀的心沉了下去，指尖微微發涼。她張了張嘴，想說“雪中春信”與那“百和香”完全不同，但看著女管事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她默默收回準備遞上的香盒，屈膝行了一禮：“是，打擾了。”
轉身離開時，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卻難掩一絲蕭索。陽光透過花樹灑下斑駁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帶著春日的暖意，卻暖不進她此刻微涼的心。
沈硯并未離開，他正被幾位聞訊趕來的官員圍著寒暄。他疏離而禮貌地應對著，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那抹藕荷色的纖細身影，捧著藤盒，安靜地、有些孤單地穿過繁花似錦的庭院，走向別苑側門。
風吹過，拂動她頰邊一縷碎發，也帶來一絲極淡、極清冽的香氣，若有似無，似雪后初綻的寒梅，帶著一種奇特的、能滌蕩濁氣的純凈感。這香氣，與滿園浮華奢靡的熏香截然不同。
沈硯端著茶盞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這香氣……似乎就是從那個不起眼的藤盒里逸散出來的？他垂眸，看著盞中碧綠的茶湯，清冷的眸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
蘇青檀走出云棲別苑氣派的大門，春日陽光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她深吸一口氣，將藤盒抱緊了些。失敗了。但她不能泄氣，蘇記還等著她。
就在她準備登上自家那輛半舊的小馬車時，一個穿著體面、管事模樣的人匆匆從門內追了出來，攔住了她。
“蘇姑娘留步！”
蘇青檀疑惑回頭。
那管事笑容可掬，遞上一個沉甸甸的錦袋：“姑娘，這是我家公子的一點心意，補償姑娘今日白跑一趟。另外……”他壓低聲音，“公子說，姑娘的藤盒里，有清雪之韻，很是難得。若姑娘有意，三日后可攜此香，至城西‘回春堂’，尋一位姓徐的大夫。公子對合香略有興趣，或許能聽聽姑娘的方子。”
錦袋入手微沉，顯然是銀錢。蘇青檀愣住了。公子？哪位公子？她今日在詩會上，除了遠遠見過那位沈太醫……等等！難道是……他？
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抬頭看向別苑深處，仿佛能穿透重重樓閣，看到那個清冷如雪的身影。他……注意到了她的香？還給了她一個機會？雖然只是“聽聽方子”……
一絲微小的、帶著甜意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沖散了心頭的沮喪和涼意。她握緊了錦袋和那管事遞來的、寫著“回春堂”地址的字條，指尖微微發燙。陽光重新變得溫暖起來。
“替我……多謝你家公子。”蘇青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顫，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亮。
馬車吱呀呀地駛離了云棲別苑的繁華地界。車廂里，蘇青檀小心翼翼地打開藤盒，指尖拂過裝著“雪中春信”的小瓷盒。清冽的香氣縈繞鼻尖。她想起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想起那若有似無的一瞥，還有那句“有清雪之韻”。
藤盒角落，她特意貼在內壁的一片用作干燥的香藥葉子不知何時掉了出來。她撿起葉子，忽然發現葉脈間，似乎沾了一點點極細微的、不屬于她香料的深藍色粉末，若不細看，幾乎與葉脈融為一體。
蘇青檀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這是……什么？
與此同時，云棲別苑內，沈硯婉拒了所有邀約，獨自立于水榭邊。他修長的手指間，捻著一小片從地上不起眼角落拾起的、深藍色的花瓣碎片，若有所思。這花瓣的色澤和質地，似乎與林小姐藥囊上殘留的、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粉末……有些相似。
他抬眸，望向蘇青檀離開的方向，眸色深深。今日這場小小的意外，似乎比他預想的，要有趣那么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