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天空像一塊濕漉漉的、涂抹著廉價油彩的畫布,透著一種虛假的斑斕。冰涼的雨絲,
細密又陰郁,像無數根冰冷的針,輕易就刺破了那層虛幻的光暈,
把濕冷的現實扎進我的皮膚。我,梁詠浩,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在南宇市陌生的街道上。
雨水順著廉價的棒球帽帽檐往下淌,在我眼前織成一道模糊的水簾。
周圍的行人像被按了快進鍵,面目模糊地匆匆掠過。我把頭埋得更低,帽檐幾乎遮住整張臉,
只留下一個緊抿的、沉默的嘴角暴露在潮濕的空氣里。但我的眼睛,像藏在暗處的探照燈,
在帽檐的掩護下,急切地掃過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身影。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祈禱:也許,
就在下一個轉角,這條被雨水洗刷得發亮的尋常巷子里,我能撞見那個消失的身影。畢業了。
從柳川市第十二中學畢業,已經過去整整兩年。時間像指縫里的沙子,
無聲無息就溜走了大半。現在,我是柳川市第一高級中學的學生了,新的書本,新的教室,
新的面孔,一切都該是新的開始。可心里總覺得空了一大塊,怎么也填不滿。
中考結束后的那個漫長暑假,那些曾經像磐石一樣沉重的誓言,
那些我以為能刻進骨子里的承諾,忽然變得那么可笑。它們像小孩子在沙灘上壘的城堡,
一個大浪打來,連掙扎都沒有,就無聲無息地垮塌了,被海水卷走,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那個夏天做的關于她的、無比真實的夢,醒來后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冰冷。
從什么時候認識蔣若欽的?小學某個年級吧,記憶都模糊了。只覺得認識她之后,
日子就像被一串神奇的珠子串了起來,每一顆都閃著不可思議的光。
我不知道是串珠子的線突然斷了,還是那個管緣分的家伙故意耍我,
把我們的命運紅線繃得太緊,緊到“啪”的一聲,毫無預兆地就斷了,
只留下我手里攥著斷掉的一頭,茫然失措。
同樣是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細雨綿綿、天空灰得像塊舊抹布的日子里,她就像水汽蒸發一樣,
徹底消失了,沒留下只言片語。南宇市,這座緊挨著柳川的龐然大物,
像一頭不知饜足的怪獸,張開黑洞洞的嘴,貪婪地吸食著柳川的活力。
柳川的年輕人、柳川的好企業,都像被磁石吸著一樣往南宇跑。南宇越來越亮,越來越吵,
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霓虹燈晃得人眼花。柳川呢?像被抽干了血,一點點黯淡下去。
那些搬走的企業,嘴里說著“發展”、“機會”,可我心里總不是滋味,
覺得它們背叛了養大它們的柳川,把過去一腳踢開。她,蔣若欽,也是這樣的嗎?
像那些企業一樣,說走就走,說忘就忘,把柳川的街道、柳川的學校、柳川的我,
都當成可以隨手丟棄的舊物?現在正是假期。再過幾天,就是十月八號了。
一個對我而言特別的日子——若欽第一次對我說“喜歡”之后,第三個秋天。
我之所以出現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南宇,就是為了找她。為了心里那份還沒死透的感情,
為了那些日夜折磨我的疑問,像個偏執的尋寶者,固執地想在廢墟里挖出一點過去的痕跡。
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柳川十二中的畢業典禮上。空氣里是香樟樹葉和離別的味道。有人說,
青春期的愛戀就像露水,太陽一出來就沒了。也許它確實短得像流星,
但若欽靠在我懷里說話時的氣息,她眼睛里那種像春天陽光一樣暖、又像溪水一樣柔的光,
是真真切切烙在我腦子里的。它們不是露水,不是泡影。至少此刻站在南宇的雨里,
我依然這么相信。這世上確實有人把戀愛當游戲,但蔣若欽不是那種人。
她的眼神、她的笑、她不經意的小動作,都在告訴我,她是認真的。
就像夢里那個緊緊抱著我,說“全世界反對也要和你在一起”的她一樣認真。可然后呢?
沒有任何征兆,沒有爭吵,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
她突然就把我從她的手表好友列表里刪掉了。那時候,剛初中畢業,我連自己的手機都沒有,
微信、QQ這些更是想都別想。那塊能收到她消息的智能手表,是我們之間唯一的線。
她怎么就那么狠心,把線剪斷了?還飛快地退掉了我們所有的群聊,
好像要把所有關于我的記憶都一鍵清空。那一刻,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捅穿了,
痛得我喘不上氣。畢業典禮上她那個模糊的背影,成了最后的畫面。我大概是被甩了吧?
那段時間,我像條被扔在岸上的魚,渾渾噩噩,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一點光。
可心底有個地方就是不肯認輸,不肯相信那個抱著我說誓言的人會這樣消失。那些溫度,
那些話,難道真的只是夢里的回音?熬過最初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上了高中,
我才慢慢緩過點勁兒,開始想找她。事情竟然真有了點眉目。多虧了閻銳,
我初中那個咋咋呼呼的同桌。他人緣好,路子野,幫我拐彎抹角問了他以前的朋友。
還真問到了點東西:柳川這邊以前是有個叫蔣若欽的女生,但閻銳那個朋友說,
他小學的好哥們兒,因為爸媽工作調動,全家都搬到南宇去上中學了。這么看來,
蔣若欽很可能也跟著家人去了南宇。這個消息,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
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雖然光亮微弱,搖搖晃晃,但總算讓我看到了點希望。
不管這消息是真是假,總比我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柳川瞎轉強。所以,趁著國慶假期,
我揣著那點微弱的希望,一個人跑來了南宇。我想找到她,想問問那個消失的人,
是不是還記得那個叫梁詠浩的傻瓜。此刻,我就站在南宇喧囂又陌生的街頭。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又急又亂。期待嗎?當然有。但更多的是害怕。怕找不到她,
怕找到她時她已認不出我,怕她看我的眼神只剩下陌生。兩年了,足夠改變太多東西。
可我還是來了,像撲火的飛蛾,固執地想抓住那點殘留的光亮。我想再看看她的笑容,
想親口問問,那個放學路上的黃昏,那些說過的話,到底還算不算數?除了閻銳,
我沒跟任何人提過我和蔣若欽的事。以前有同學拿我們開玩笑,我也只是笑笑,
把那些心思都死死捂在心里。是我太悶了嗎?是我藏得太深,讓她覺得我不在乎嗎?
我不知道。可我們不是活在童話里,現實有太多無形的墻。多少人的初戀,
不都在畢業這個坎兒上夭折了?但我就是不想放棄。除非親耳聽到她說“不”,
親眼看到那份情意徹底熄滅,否則我不會松手。別人大概也看出我的變化了。
閻銳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但他安慰人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說的話總像隔靴搔癢,
落不到實處。我知道他盡力了。爸媽也說我變了,又變回以前那個陰沉沉的宅男,不愛出門,
不愛說話。也許他們說得對。沒有她的世界,就像失去了太陽,月亮也黯淡無光,
夜晚只剩下無邊無際、能把人吞沒的黑。再往前走,就是南宇市中心最繁華的地帶了。
高樓大廈的影子在雨幕里顯得格外龐大。以前,心里隱隱有種感覺,覺得她會離開;現在,
同樣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我相信我們會在這里重逢。我期待著奇跡發生,
祈禱著那些誓言不只是夢話,而是我們之間實實在在存在過的約定。
如果故事里的人能在傍晚重逢,為什么我不能在這個被雨水浸透的清晨,
重新遇見那個點亮我生命的人?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
像天空在替我流那些流不出來的眼淚。包里其實有傘,但我不想打。
就讓這冰冷的雨水直接澆在身上吧。淋著雨,腦子反而異常清醒,
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沉重又緩慢的跳動,感受到每一次呼吸的涼意。每一滴雨砸下來,
都像在沖刷著什么。在別人眼里,我大概是個怪胎吧?有傘不打,
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雨里發呆。可遇見若欽之前,我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啊。只是她的出現,
像一道光照進來,讓我試著改變。現在,不過是又回到了原點,
變回了那個最真實、最別扭的自己罷了。不知怎么的,
腦子里忽然響起那首歌:“今日也是雨天,把傘收起來,淋著雨回去吧……” 我抬起頭,
看著這片灰蒙蒙、卻又莫名懂氣氛的天空,忍不住想,那些故事里在雨中悵惘的人,
是不是也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樣?時間一點點過去,風在樓宇間打著旋兒,烏云在慢慢散開,
遠處的鬧市還籠罩在細雨中。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我不由得想,
那些寫下這樣詩句的人,是不是也和我此刻一樣,心里塞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失落?
我抬起頭,望著更遠的天邊。這片天空看過太多人的悲歡離合,也盛滿了我無處安放的思念。
外套上的雨水匯聚成細小的溪流,最終在衣角凝成水珠滴落。背包是防水的,衣服也是,
過不了多久,太陽一出來,它們就會變成水汽,消失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未存在過。可她,
還是沒有出現。雖然我早知道,這次尋找全憑運氣,沒有約好,
只是命運一時興起或者根本無心的安排。但失落感還是像潮水一樣漫上來,冰冷刺骨。
故事里十幾歲就能擁有的幸福,對我這樣十六歲的人來說,卻像是遙不可及的幻影。
我靜靜地站在雨里,心口像壓著一塊巨石,沉甸甸的,又悶又痛。有些人,有些事,
錯過了就是永遠。那些曾經不被珍惜的日常,在徹底失去之后,才顯出金子般的光澤。
為什么當初沒有好好抓住?為什么沒有握得更緊一點?天空再次陰沉下來,卻沒有雨點落下。
也許此刻真的是“無晴”了吧。灰色的天幕下,被雨水反復沖刷的街道透著一股褪色的凄涼。
生存還是毀滅?這個問題太大,輪不到我來想。那只是別人需要做的選擇。
我是不是還應該留在這里?也許再往前走幾步,在下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里,就有若欽。
但現在,我連抬腳的力氣都快沒了。只想找個地方癱倒,找個人說說話,或者找個寺廟,
對著泥塑的菩薩說說我的委屈。我低著頭,不敢看路人的眼睛。剛才在雨里呆站那么久,
在他們眼里我一定像個瘋子吧?他們是不是在看我?那些邊走邊笑的學生,是不是在笑話我?
也許,成為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也比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雨里強上千百倍。
真想立刻從這里消失,心底有個聲音在嘶喊。南宇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我只是自作多情地把想象中的美好強加給它,硬說它是個好地方。我漫無目的地走著,
已經沒心思再去留意身邊的人。腦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我們的第一次相遇,
在那個電影院的電梯里,那么戲劇化。寫劇本的人大概太喜歡悲劇了,要么學莎士比亞,
要么學關漢卿,把我們的故事也寫成了苦情戲。可為什么不能是喜劇呢?可惜,
我只是個提線木偶,劇本怎么寫,就得怎么演。迷宮里的旅人,
在找不到出口的絕望里掙扎時,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我必須回柳川了。
就算那里早已冷得像冰窖,但那冰冷的、熟悉的地方,才是我唯一的窩。像我這樣的人,
妄想抓住幸福,結果還不如那些一無所有的人,只能在原地腐爛。五十步笑百步?
我連五十步都走不出去,只能在原地打轉,甚至入不了別人的眼。這荒誕的人生,
這醒不過來的噩夢,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我連閻銳的電話都不敢打。
雖然我知道他大概不會嘲笑我,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現在的狼狽樣子。我還能做什么?
像個游魂一樣在街上飄著,沒有目的地,只能自嘲地扯扯嘴角,等著命運隨便給我點什么。
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吼一嗓子。如果她看到現在的我,會說什么?會安慰我嗎?
大概會吧。可我恐怕再也見不到她了。連句“再見”都沒有的分別,
真是……“天涼好個秋”啊。也許,少年人那些滾燙的期待,到頭來終歸是一場空,
不過是青春又一場徒勞的夢罷了。我蜷縮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里,試圖說服自己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