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著李家屯,像一塊浸透了臟水的抹布,甩也甩不開。
村西頭那片荒廢多年的野林子邊緣,最后一點土黃色的殘垣斷壁,
在鋼鐵巨獸的履帶下發(fā)出沉悶的呻吟。那是李家屯最后一座狐仙廟,歷經(jīng)百年風(fēng)霜,
香火早已斷絕,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幾根朽木,
固執(zhí)地守著這片被規(guī)劃進(jìn)“新時代新農(nóng)村”版圖的土地。挖掘機巨大的鐵臂帶著無情的蠻力,
重重砸在最后半堵?lián)u搖欲墜的泥墻上。“轟隆——”一聲悶響,塵土如同驚飛的鴉群,
猛地騰空而起,彌漫開來,瞬間吞沒了機器和旁邊叉腰站著的幾個人影。
李鐵柱就站在飛揚的塵土里,叉著腰,黝黑粗糙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是這個拆遷隊的頭兒,
也是李家屯土生土長的人。這片林子,連同這座破敗不堪的狐仙廟,
早就該給新規(guī)劃的大棚和活動中心讓路了。他吐了口唾沫,混著嗆人的土腥氣:“磨磨唧唧!
老張,利索點!天黑前這塊地必須給我整平嘍!”駕駛艙里的老張,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司機,
臉上溝壑縱橫,聞言應(yīng)了一聲,再次操縱著鋼鐵巨臂朝那堆廢墟搗去。
就在鐵斗即將觸碰到幾塊碎裂的青磚時,一陣極其突兀的聲響,
硬生生刺穿了柴油發(fā)動機單調(diào)粗暴的轟鳴。那聲音……細(xì)細(xì)的,幽幽的,斷斷續(xù)續(xù),
像寒冬臘月里凍裂的冰縫中擠出的冷風(fēng),又像是什么東西在極度壓抑地抽泣。
是個女人的哭聲!老張渾身一激靈,手下意識地一抖,挖掘機的轟鳴聲都跟著滯澀了一下。
他猛地扭頭,渾濁的眼睛透過沾滿塵土的擋風(fēng)玻璃,
驚恐地掃視著那片剛剛被推平的、彌漫著煙塵的空地。哭聲似乎就是從那里傳來,
又似乎無處不在,纏繞在耳邊。“鐵柱……鐵柱!”老張的聲音變了調(diào),
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你……聽見沒?有女人哭!”李鐵柱正低頭點煙,
打火機咔噠一聲,火苗竄起。他叼著煙,不耐煩地抬起頭,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老張,
你他媽昨晚喝假酒了吧?哪來的女人哭?這鬼地方耗子都嫌棄!”他狠狠吸了一口煙,
辛辣的煙霧灌進(jìn)肺里,驅(qū)散那點莫名其妙的心悸,“趕緊的!別磨蹭!干完活領(lǐng)錢!
”老張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還想說什么,可那詭異的哭聲,在他喊話的瞬間,
又突兀地消失了。只剩下挖掘機沉悶的喘息和遠(yuǎn)處幾聲烏鴉不祥的啼叫。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瞬間滲出的冷汗,咬了咬牙,再次推動操縱桿。鐵臂落下,
最后一點殘存的磚石徹底化為齏粉。那片空地,終于被徹底抹平,仿佛狐仙廟百年的存在,
只是一場被風(fēng)吹散的舊夢。夕陽像個巨大的、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墜向西山,
把殘留的幾片云彩燒得血紅。工地上的喧囂漸漸平息,
工棚區(qū)簡陋的板房里亮起了昏黃的燈光,人聲、飯菜的油膩氣味混雜在一起。
李鐵柱蹲在工棚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就著一碟咸菜啃饅頭,
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村西那片剛剛被夷為平地的、死寂的空地。
老張白天那副見了鬼似的表情,還有那若有似無、鉆進(jìn)耳朵縫里的哭聲,像根小刺,
扎在心里,怎么也拔不掉。“媽的,自己嚇自己。”他低聲罵了一句,用力咬下一大口饅頭,
似乎想把那點不安也嚼碎了咽下去。工棚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汗臭和飯菜混合的渾濁氣味。
小工劉強,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正跟幾個工友圍著一臺破舊的小電視,
看著信號不穩(wěn)的節(jié)目,時不時爆發(fā)出一陣哄笑。他手里還捏著半瓶劣質(zhì)白酒,臉上泛著紅光,
顯然喝了不少。“哎,強子,白天那動靜,你真沒聽見?”旁邊一個老成些的工友老趙,
一邊扒拉著碗里的面條,一邊壓低聲音問。劉強灌了一大口酒,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滿不在乎地?fù)]揮手,舌頭有點打卷:“聽見個屁!老張頭年紀(jì)大了,耳朵不好使,疑神疑鬼!
不就推了個破廟嘛,一堆爛泥巴,有啥……”他話沒說完,聲音卻詭異地頓住了。
老趙疑惑地抬頭,只見劉強臉上的醉紅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變得一片慘白,
眼珠子直勾勾地瞪著工棚那扇沒關(guān)嚴(yán)實的門縫,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
他手里的酒瓶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渾濁的酒液汩汩流出,滲進(jìn)骯臟的水泥地縫里。
“啊……啊……”劉強的喉嚨里擠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身體篩糠似的抖起來,牙齒磕碰著,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強子?你咋了?”老趙放下碗,想去拉他。
就在老趙的手即將碰到劉強胳膊的瞬間,異變陡生!劉強猛地扭過頭,
那雙剛才還帶著醉意的眼睛,此刻像被墨汁浸透,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眼白部分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猩紅血絲。
他的嘴角咧開一個極其夸張、完全超出人體極限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
涎水不受控制地從嘴角淌下,滴落在衣襟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騷臭和鐵銹般的腥氣,
猛地從他身上爆發(fā)出來。
“牌位……我的牌位……”一個尖利、扭曲、完全不似劉強本人的女聲,
尖嘯著從他喉嚨里沖出,撕裂了工棚里短暫的死寂。那聲音帶著無盡的怨毒和冰冷,
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人的血液。離得最近的老趙首當(dāng)其沖。劉強,
或者說占據(jù)了他身體的那個東西,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猛地?fù)淞松蟻恚?/p>
動作快得只剩下殘影,帶著一股腥風(fēng)。老趙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翻在地。后腦勺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亂冒。
緊接著,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刺入他的肩膀!劉強像瘋狗一樣,
死死咬住了老趙肩胛骨的位置,牙齒深深嵌入皮肉,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咯吱”聲。
溫?zé)岬孽r血瞬間噴涌而出,染紅了老趙的工裝,也濺了劉強一臉。“啊——!
”老趙凄厲的慘叫終于沖破了喉嚨的束縛,在工棚狹小的空間里炸開。“還我牌位!
還我牌位!”那尖利的女聲還在瘋狂地嘶吼,伴隨著令人膽寒的啃咬和撕扯聲。
整個工棚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怒罵聲、桌椅翻倒的碰撞聲混作一團。
幾個反應(yīng)快的工友抄起手邊的板凳、鐵鍬把,試圖沖上去拉開劉強。可此刻的劉強力大無窮,
狀若瘋魔,幾個壯漢合力竟一時都按不住他。他一邊死死咬著老趙的肩頭,
一邊用指甲瘋狂抓撓著老趙的臉和脖子,留下道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老趙的慘叫聲越來越微弱,身體在劇痛和失血中劇烈抽搐。混亂中,
有人抄起一根粗大的撬棍,狠狠砸在劉強背上。一聲悶響,劉強身體一僵,
咬合的力道似乎松了一下。趁著這瞬間的空隙,
幾個人終于七手八腳地將狀如瘋魔的劉強死死按在了地上。
他的四肢被幾個人用全身力氣壓住,身體還在劇烈地掙扎扭動,
喉嚨里不斷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和那怨毒的女聲尖叫。老趙被人拖到一邊,肩頭一片血肉模糊,
深可見骨,鮮血浸透了半邊身子,人已經(jīng)昏死過去,臉色白得像紙。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混合著恐懼的汗味,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李鐵柱站在門口,手里的饅頭早已掉在地上,
沾滿了塵土。他臉色鐵青,
白天老張的話、那隱隱約約的哭聲、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所有的線索像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他看著地上被死死壓住、還在不斷嘶吼掙扎的劉強,
那雙完全不屬于人類的、充滿怨毒的血紅眼睛,正死死地、穿透混亂的人群,
釘在了自己臉上。“牌位……李鐵柱……還我牌位……”那扭曲的女聲,
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李鐵柱猛地打了個寒顫,
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凍成了冰碴子。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門框上。
那片被推平的、死寂的空地,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一個巨大的、張開的黑色嘴巴,
正無聲地獰笑。工棚里的混亂還在繼續(xù),
叫罵聲、哀嚎聲、劉強喉嚨里發(fā)出的非人嘶吼交織成一片,刺耳欲聾。
但李鐵柱卻像被隔絕在另一個空間,周圍的聲音都變得模糊、遙遠(yuǎn)。只有那怨毒的尖叫聲,
還有那雙死死盯著他的血紅眼睛,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深處。他猛地轉(zhuǎn)身,
幾乎是踉蹌著沖出了工棚。冰冷的夜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卻絲毫吹不散心頭的寒意和那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他腦子里一片混亂,
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回家!立刻回家!李鐵柱幾乎是撞開自家院門的。
熟悉的農(nóng)家小院,昏黃的燈光從堂屋窗戶透出來,本該是溫暖的港灣,
此刻卻無法驅(qū)散他骨髓里滲出的冰冷。妻子王桂芬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摘菜,
聽到動靜抬起頭,看到丈夫失魂落魄、臉色慘白的樣子,嚇了一跳:“柱子?咋了這是?
臉白得跟紙似的?”李鐵柱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砂紙磨過,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工棚里那血腥的一幕,劉強扭曲的臉和怨毒的嘶吼,
還有那雙穿透人群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所有畫面在他腦子里瘋狂沖撞。
他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才勉強擠出幾個字:“沒……沒啥,工地上……出了點事,
劉強……發(fā)瘋了,咬了老趙……”他含糊地說著,不敢去看妻子的眼睛,
更不敢提那詭異的叫聲和“牌位”二字。他需要冷靜,需要把這些荒謬的恐懼壓下去。
一定是意外,是劉強那小子喝多了發(fā)酒瘋!對,一定是這樣!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jìn)里屋,
只想趕緊洗把臉,把那些可怕的畫面沖掉。里屋亮著暖黃的燈光,
三歲的女兒妞妞正坐在炕上,背對著門口,小小的身子微微晃動著,
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玩著什么,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兒歌。“妞妞,玩啥呢?
”李鐵柱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點,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妞妞沒有回頭,
依舊晃著小腦袋,奶聲奶氣地哼著:“……小狐貍,白尾巴,
山里住著老人家……”李鐵柱的心沒來由地又是一緊。他走到炕邊,
當(dāng)看清女兒懷里抱著的東西時,全身的血液“轟”的一下涌上了頭頂,
又在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徹骨的冰寒!那根本不是妞妞平時玩的布娃娃!
那是一只狐貍玩偶。一只極其破舊、骯臟的狐貍玩偶。原本應(yīng)該是紅色的絨布早已褪色發(fā)黑,
沾滿了不知名的污漬,針腳粗糙,一只玻璃眼珠掉了,只剩下一個空洞洞的黑窟窿。
最駭人的是——這只狐貍玩偶的脖子,被什么東西齊刷刷地割斷了!
斷口處露出里面臟兮兮的填充棉絮,用幾根粗劣的黑線勉強歪歪扭扭地縫合著,
針腳丑陋得如同蜈蚣爬行。一只斷頭的狐貍玩偶!李鐵柱記得清清楚楚,
家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東西!
這玩偶身上散發(fā)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泥土腐朽和動物騷臭的怪味,直沖他的鼻腔。
而妞妞,正用她白嫩的小手,無比珍愛地?fù)崦媾寄菙嗔延直豢p合的脖子,
小臉貼在玩偶臟污的絨毛上,眼神專注得近乎詭異。“妞妞!”李鐵柱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驚恐和嚴(yán)厲,“這臟東西哪來的?快扔掉!”他一個箭步上前,
伸手就要去奪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偶。妞妞像是受驚的小鹿,猛地抱緊了懷里的玩偶,
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抬起頭,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看向李鐵柱。
她的眼神不再是屬于三歲孩子的天真懵懂,而是一種近乎空洞的平靜,平靜得讓人心底發(fā)毛。
她的小嘴微微張開,一個完全陌生的、帶著某種古老韻調(diào)、甚至有些尖細(xì)的稱呼,
清晰地吐了出來:“胡三太爺……給的。”“胡三太爺”四個字,如同一個炸雷,
毫無征兆地在李鐵柱耳邊轟然炸響!李家屯的老人,誰不知道“胡三太爺”?
那是東北五大仙家里頂頂厲害的狐仙頭子!
是傳說中能呼風(fēng)喚雨、懲戒冒犯、輕易招惹不得的存在!
這名字從自己三歲女兒嘴里用那種腔調(diào)叫出來,帶來的沖擊力,
比工棚里劉強的瘋狂和血腥場面更讓他魂飛魄散!李鐵柱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
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看著女兒那雙平靜得詭異的大眼睛,
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竄,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
家里從來沒有這個玩偶!妞妞怎么可能知道“胡三太爺”?!“妞妞!別胡說!
”李鐵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虛弱的色厲內(nèi)荏。妞妞似乎根本沒聽到他的呵斥,
只是低下頭,繼續(xù)用小手輕輕撫摸著那斷頭狐貍玩偶縫合的脖頸,
小嘴又開始哼起那不成調(diào)的兒歌:“……胡三太爺,坐高堂,
懲惡揚善保四方……”那童稚的嗓音,哼唱著古老的仙家稱謂,在這安靜的農(nóng)家小屋里,
顯得格外陰森刺耳。王桂芬聽到動靜也沖了進(jìn)來,
看到丈夫煞白的臉和女兒懷里那個詭異恐怖的玩偶,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天爺!
這……這哪來的臟東西!”她也撲上來想搶。“別動!”李鐵柱猛地低吼一聲,
一把攔住了妻子。他死死盯著那個玩偶,盯著女兒異常平靜的小臉,
廟時的轟鳴、老張驚恐的臉、劉強扭曲的嘶吼、那雙怨毒的血紅眼睛……所有的畫面和聲音,
最終都匯聚成女兒口中那聲清晰的“胡三太爺”。最后一絲僥幸,如同風(fēng)中殘燭,
徹底熄滅了。冰冷的恐懼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毒蟲,密密麻麻地啃噬著他的心臟和神經(jīng)。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震落一片灰塵。他大口喘著氣,
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桂芬……”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風(fēng)箱,
“看好妞妞……別動那個東西……我……我得去找人……”“找誰?柱子,這到底咋回事啊?
”王桂芬急得快哭了,看著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和女兒詭異的狀態(tài),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柳婆婆!”李鐵柱幾乎是咬著牙吐出這個名字,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只有柳婆婆……能救我們!”他再不敢看女兒和那個玩偶一眼,猛地轉(zhuǎn)身,
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家門,一頭扎進(jìn)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夜風(fēng)呼嘯,
吹在臉上像冰刀子割。李鐵柱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在通往村北的土路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淹沒著他。
劉強的瘋狂、妞妞詭異的低語、那個斷頭的狐貍玩偶……尤其是“胡三太爺”四個字,
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柳婆婆的家在李家屯最北頭,
幾乎貼著那片荒蕪的墳崗。孤零零的兩間土坯房,低矮破舊,
院墻是用碎石和枯樹枝胡亂壘起來的,透著一股與世隔絕的荒涼和神秘。平日里,
村里人若非萬不得已,絕少靠近這里,連小孩都知道繞著走。關(guān)于柳婆婆的傳聞很多,
說她年輕時是頂厲害的“出馬仙”,能“搬桿子”(指薩滿請神上身),專治各種“邪病”,
也有人說她身上“不干凈”。此刻,這孤零零的小院,卻成了李鐵柱唯一的指望。
院門虛掩著,李鐵柱也顧不上禮數(shù),一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門,
沖了進(jìn)去。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樹投下扭曲的陰影。正屋的門關(guān)著,
窗戶上糊的舊報紙破了好幾個洞,透出一點微弱搖曳的昏黃燈光,像風(fēng)中殘燭。“柳婆婆!
柳婆婆救命啊!”李鐵柱沖到屋門前,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拳頭“砰砰砰”地砸在門板上,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屋里傳來一陣緩慢、拖沓的腳步聲,伴隨著幾聲壓抑的咳嗽。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
昏黃的煤油燈光從門縫里瀉出,照亮了門內(nèi)的人。柳婆婆佝僂著腰,
瘦小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辨不出原本顏色的斜襟褂子,
頭發(fā)稀疏花白,在腦后挽成一個松散的小髻。臉上溝壑縱橫,像被風(fēng)干的核桃皮,
唯有一雙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下,卻異常清亮,甚至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銳利。此刻,
這雙眼睛正平靜無波地看著門外驚慌失措、滿身狼狽的李鐵柱。“柱子?
”柳婆婆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帶著一股子煙熏火燎的味道,“大半夜的,撞鬼了?”“婆婆!
救命!真是撞……撞‘那東西’了!”李鐵柱語無倫次,臉上涕淚橫流也顧不上了,
“我家妞妞……工地上……劉強瘋了……還有……狐仙廟……牌位……”他顛三倒四,
急切地想將所有的恐怖一股腦倒出來。柳婆婆渾濁卻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
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能稱量出他靈魂里那份真實的恐懼重量。她沒再說話,
只是默默地、緩緩地拉開了門,側(cè)身讓開。李鐵柱幾乎是滾爬著進(jìn)了屋。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草藥、陳年香灰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屋里陳設(shè)極其簡陋,一炕一柜一桌而已。最顯眼的是靠墻那張掉漆的供桌,
上面蒙著褪色的紅布,擺著一個擦得锃亮的銅香爐,里面積著厚厚的香灰。供桌上方墻壁上,
貼著一張年深日久、顏色暗淡模糊的神像畫,隱約可見是位騎著猛獸、手持法器的神祇。
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無形的、令人心神壓抑的肅穆。柳婆婆走到供桌前,
動作緩慢卻異常穩(wěn)定。她從一個褪色的木盒里,取出三根細(xì)細(xì)的、暗紅色的長香。
香的顏色很深,近乎褐色,帶著一種奇異的、類似檀香又混合著草木的味道。
她枯瘦的手指捻著香,湊到桌上那盞小小的煤油燈跳躍的火苗上。火苗舔舐著香頭,
發(fā)出細(xì)微的“滋滋”聲。李鐵柱屏住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著那三根香。
屋里靜得可怕,只有煤油燈燈芯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香頭終于點燃了,
三縷極細(xì)的、帶著奇異香味的青煙裊裊升起,在昏黃的燈光下盤旋繚繞。
就在三縷青煙升騰到約莫一尺高,即將散開的時候——異變陡生!沒有任何預(yù)兆,
沒有任何外力觸碰!三根點燃的香,那燃燒著的、暗紅色的香頭部分,竟然在同一瞬間,
齊刷刷地、無聲無息地斷裂開來!仿佛有一把無形的、鋒利至極的刀,貼著香爐的邊緣,
瞬間橫切而過!斷裂的香頭帶著點點火星,直直地掉落在冰冷的銅香爐里厚厚的灰燼上,
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噗噗”聲,隨即徹底熄滅。只剩下三根光禿禿的褐色香桿,
還捏在柳婆婆枯瘦的手指間。斷裂處平滑得驚人,如同被最鋒利的剪刀瞬間剪斷。
三縷青煙驟然中斷,消散在凝滯的空氣里。整個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比剛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那斷裂的香頭,如同三顆冰冷的釘子,
狠狠楔進(jìn)了李鐵柱的眼底。“攔腰斷……香火斷……”柳婆婆的聲音響起,依舊蒼老沙啞,
卻比之前更低沉,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她緩緩抬起頭,那雙原本清亮銳利的眼睛,
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層渾濁的陰翳,直勾勾地看向李鐵柱,
瞳孔深處似乎有幽暗的光在緩緩流轉(zhuǎn)。“柱子……”柳婆婆的聲音變了,
不再是純粹的蒼老沙啞,而是混入了一種極其古怪的、尖細(xì)的、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尾音,
“你……好大的膽子啊……”李鐵柱渾身一僵,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順著尾椎骨瞬間爬滿了全身。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柳婆婆佝僂的腰背,
似乎……挺直了一些?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老臉,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
線條輪廓竟也顯得……柔和了幾分?一股極其陰冷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水,
瞬間從柳婆婆身上彌漫開來,充滿了整個狹小的土屋。“狐仙廟……你也敢動?
”那尖細(xì)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和居高臨下的質(zhì)問,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狠狠扎進(jìn)李鐵柱的耳膜和心臟。李鐵柱雙腿一軟,“噗通”一聲,
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堅硬、滿是塵土的地面上。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牙齒咯咯作響,
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枯葉。“搬桿子……”柳婆婆(或者說,
此刻占據(jù)了她身體的那個存在)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類似嘆息又似冷笑的尖細(xì)聲音。
她不再看跪在地上的李鐵柱,而是猛地轉(zhuǎn)身,動作竟帶著一種與其年齡體態(tài)極不相稱的迅捷。
她幾步走到墻角,那里放著一個蒙著黑布的竹籠。黑布掀開,
里面是一只被捆著雙腳、羽毛鮮亮的大公雞。公雞似乎預(yù)感到了極大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