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樓的夜，向來是銷金窟里最濃稠的胭脂色。今夜尤甚。樓內暖香如沸，
熏得人骨頭都酥了半截，絲竹管弦纏繞著嬌聲軟語，喧騰得幾乎要掀翻這雕梁畫棟的屋頂。
目光所及，皆匯聚于二樓正中的那間“攬月閣”。閣內，燭火煌煌，
映得滿室金玉器具流光溢彩，幾乎能灼傷人眼。陳琰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狐裘的紫檀木榻上，
一身云錦華服，腰間懸著的羊脂玉佩溫潤生光。他臉上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饜足，
指節(jié)分明的手隨意把玩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琉璃杯，杯中琥珀色的瓊漿微微晃蕩。
他那雙桃花眼，懶洋洋地掃過閣內堆疊如小山的錦緞、熠熠生輝的釵環(huán)首飾，
最后落在那張攤開在紫檀小幾上的薄薄紙頁上——柳如絮的賣身契。“陳公子，您瞧，
”金玉樓的老鴇徐娘半老，此刻臉上的脂粉堆得幾乎要掉下來，她捏著嗓子，聲音甜得發(fā)膩，
指尖殷勤地指著契紙，“這紅指印兒一摁，我們絮兒啊，就是您府上的人了！您今兒這排場，
嘖嘖，滿京城也尋不出第二個，我們絮兒真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分，
能得您如此青睞……”她邊說邊偷眼去瞄陳琰的神色。陳琰嘴角勾起一抹輕佻的弧度，
目光越過老鴇，投向窗邊。窗畔，一張素雅的琴案后，坐著柳如絮。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錦襦裙，發(fā)間只簪了一支簡素的玉簪，通身并無多余飾物，
卻愈發(fā)襯得那張臉清艷絕倫，如月下初綻的梨花。她低垂著眼睫，
纖長的手指輕輕撥弄著琴弦，一曲《漢宮秋月》淙淙流出，清冷孤絕，
與這滿室的金粉浮華格格不入。琴音泠泠，似有若無地隔絕著周遭的一切喧囂與灼熱的目光。
陳琰的目光膠著在她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占有與玩味，如同在欣賞一件剛得手的稀世珍寶。
“銀子，”他懶懶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琴聲，帶著一種慣于發(fā)號施令的隨意，
“徐媽媽點點數(shù)，看夠不夠贖絮兒這一身傲骨?！彼掳臀⑻?，示意身旁侍立的豪奴。
幾個膀大腰圓的仆役立刻抬上一口沉重的朱漆木箱，“哐當”一聲放在地上，箱蓋掀開，
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耀人眼目的雪花官銀。老鴇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
貪婪的光幾乎要溢出來：“哎喲！夠！太夠了！陳公子真是大手筆！菩薩心腸！”她撲過去，
抓起幾錠銀子，冰涼的觸感讓她臉上的笑紋更深了。閣內的喧囂贊美聲浪更高了幾分，
賓客們紛紛舉杯，諛詞潮涌，仿佛在為陳琰的“壯舉”加冕。就在這時，樓下大堂入口處，
陡然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像平靜油鍋里滴入的一顆冷水珠。
喧嘩聲、呵斥聲、推搡聲混雜在一起，隱隱約約地傳了上來?！霸趺椿厥?？
”陳琰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那點被打擾的不悅迅速在眼底凝結。
一個青衣小廝連滾帶爬地沖上二樓，在閣外氣急敗壞地回稟：“公子！
是…是那個姓李的窮酸！李慕白！他…他瘋了似的要闖進來！小的們攔不住！”李慕白？
這個名字像一顆小石子投入陳琰的記憶之湖，只激起一絲微不足道的漣漪。
那個曾在他家義學里讀過幾天書、靠他家施舍幾碗薄粥才沒餓死的寒門小子？他來做什么？
陳琰嘴角那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徹底冷了，不耐地揮揮手：“轟出去！別在這兒礙眼！”然而，
命令終究是慢了一步。樓梯口，護衛(wèi)的呼喝和阻攔聲中，
一個單薄的身影竟真的沖破了幾道粗壯手臂的圍堵，踉蹌著撲到了攬月閣的門檻外。
“陳公子！陳兄！”嘶啞的、帶著風霜裂痕的喊聲，像鈍刀劃過粗糲的砂石，
瞬間刺破了閣內的靡靡之音。所有的絲竹、所有的談笑、所有的目光，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齊刷刷地投向門口。門口站著一個人。
一件洗得發(fā)白、打著深色補丁的舊棉袍裹在他身上，空蕩蕩的，更顯得形銷骨立。
頭發(fā)被外面的風雪吹得凌亂糾結，幾縷濕發(fā)貼在凍得發(fā)青的額角臉頰上。
肩上背著一個用破舊藍布包裹著的書箱，邊角已經磨損得露出了里面的竹篾。
最刺目的是那雙腳，蹬著一雙露著腳趾的破草鞋，沾滿了污泥和半融的雪水，
站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上，留下兩灘觸目驚心的污跡。他劇烈地喘息著，
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團大團的白霧，瘦削的胸膛起伏不定，
似乎剛才的沖撞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是李慕白。他那張被凍得僵硬發(fā)白的臉，
此刻因激動和劇烈的奔跑而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嘴唇干裂，微微顫抖著。唯有那雙眼睛，
像兩簇在寒風中不肯熄滅的炭火，直直地、帶著孤注一擲的懇求，穿透滿室的浮華，
死死釘在榻上那個錦衣玉食的身影上?！瓣愋?！”李慕白的聲音拔高，帶著不顧一切的絕望，
“您…您上月親口許諾，待我啟程赴京趕考時，贈我二十兩銀子做盤纏！
明日…明日就是啟程的吉日了！求…求陳兄踐諾！慕白…慕白來生做牛做馬，也定報此恩！
”他抱緊了自己的書箱，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憑依和希望，
指尖因用力而深深掐進破舊的藍布里。死寂。攬月閣里落針可聞。方才還喧囂沸騰的空氣，
此刻凝固得如同冰冷的鉛塊，沉沉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所有的目光都在這破敗的寒士與尊貴的富家公子之間來回逡巡，帶著驚詫、鄙夷、玩味，
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等待好戲上演的興奮。柳如絮的琴音，早已停了。
她擱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冰涼。她抬起眼，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門口那個狼狽不堪的身影。那身影的孤絕與卑微，像一根細小的刺，
猝不及防地扎進了她早已冷寂的心湖深處。陳琰慢慢地、慢慢地坐直了身體。
他臉上的漫不經心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被玷污的陰沉怒火。
他放下琉璃杯，杯底磕在紫檀小幾上，發(fā)出一聲清脆卻令人心悸的“叮”響。他站起身，
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踱向門口。他那雙云錦靴子踩在金磚地上，發(fā)出沉穩(wěn)而壓迫的聲響，
每一步都像踏在眾人的心尖上。昂貴的熏香隨著他的移動彌漫開來，
與李慕白身上帶來的那股寒氣和塵土味形成了刺鼻的對比。
他在距離李慕白三步遠的地方站定，居高臨下地睨視著這個幾乎要匍匐在地的寒酸學子。
那目光，冰冷得像臘月的冰凌，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弄。“李慕白？”陳琰開口，
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哦，想起來了，我家義學里，
那個總喜歡搖頭晃腦背些酸文的窮措大？”他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氨P纏？
二十兩？”陳琰的目光緩緩下移，如同最鋒利的刀片，
刮過李慕白露趾的破草鞋、洗得發(fā)白的破棉袍，最后，
死死釘在他緊緊抱在懷里的那個破舊藍布書箱上?！熬蛻{你？”陳琰的聲音陡然拔高，
尖利得像淬了毒的針，“也配談什么科舉？也配來向本公子伸手要銀子？
”他嘴角咧開一個極度惡劣的笑容，那笑容里淬著寒冰，“你那些破書爛紙，
換得了本公子一頓酒錢嗎？”話音落下的瞬間，陳琰毫無征兆地抬起了腳！
那只穿著名貴云錦厚底靴的腳，帶著一股狠厲的勁風，
精準無比地、狠狠地踹在李慕白緊緊抱著的書箱上！“嘭！”一聲悶響，如同朽木斷裂！
李慕白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撞在胸口，他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
整個人被踹得向后踉蹌數(shù)步，腳下濕滑，再也站立不穩(wěn)，
“噗通”一聲重重摔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肩上的書箱帶子被巨大的力量扯斷，
那個視若性命的藍布包裹脫手飛出，在空中翻滾著散開——“嘩啦！
”竹篾編的書箱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珍藏的書卷、紙張、筆墨，如同被狂風撕碎的枯葉，
稀里嘩啦地傾瀉一地！那些寫滿蠅頭小楷、浸透心血的文章，
那些省吃儉用才買來的最劣質的黃麻紙，此刻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注視下，
被摔散、被踐踏、被翻滾的靴底無情地碾過。墨跡暈染開來，字跡模糊破碎，
如同主人此刻被徹底撕碎的尊嚴。李慕白趴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刺骨的金磚，
那寒意瞬間穿透皮肉，直刺骨髓。他掙扎著抬起頭，額角不知撞在何處，火辣辣地疼，
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眉骨蜿蜒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他顧不上去擦，
目光死死地、近乎呆滯地投向那一片狼藉——他寒窗十載的心血，他通往唯一希望的天梯，
在陳琰腳下，在滿堂衣冠的哄笑聲中，被碾作塵埃?！肮∏扑巧禈觾?！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陳公子真是好腳力！踹得干凈！
”“讀書？他也配？還是滾回鄉(xiāng)下刨土去吧！”哄笑聲、譏諷聲、刻薄的議論聲，
如同無數(shù)淬毒的鋼針，從四面八方狠狠扎進李慕白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臟。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上。他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于一種滅頂?shù)那韬徒^望。牙齒死死咬住下唇，
鐵銹般的腥味瞬間彌漫口腔，才勉強抑制住喉頭那一聲瀕死的悲鳴。
世界在他眼中褪盡了顏色，只剩下陳琰那張寫滿惡意和快意的臉，在燈火輝煌中扭曲、放大，
如同索命的惡鬼。巨大的嗡鳴聲在腦中炸開，淹沒了所有的聲音，
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他張了張嘴，
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灼熱的呼吸在冰冷的金磚上凝成一小團轉瞬即逝的白霧。完了。
一切都完了。盤纏無望，書卷盡毀，尊嚴掃地。這金玉樓，這攬月閣，這滿堂的衣冠禽獸，
就是他人生的斷頭臺。就在這時，一片混亂的哄笑聲中，一絲極淡、極冷的幽香，
若有若無地飄過李慕白被血和淚模糊的鼻端。是攬月閣內獨有的清冷梅香。
一道月白色的裙裾，如同冰面上無聲滑過的月光，悄然停在了他模糊的視野邊緣。
柳如絮不知何時離開了琴案，走到了門邊。她離得不遠不近，恰好在他和陳琰之間。
她并沒有看地上狼狽不堪的李慕白，
那雙沉靜的眸子只是淡淡地掃過地上散亂的書頁和破碎的筆墨，那目光清冷依舊，
深處卻仿佛有某種極細微的東西，被這粗暴的碾碎觸動了，碎裂開一絲難以察覺的裂痕。
閣內的哄笑聲在她出現(xiàn)的那一刻，詭異地低了下去。陳琰臉上的得意也微微一滯，眉頭皺起，
似乎有些意外她的舉動，更帶著一絲被打斷興致的慍怒。柳如絮沒有說話。
她甚至沒有看任何人。她只是微微側身，對著老鴇的方向，
用她那特有的、清泠如碎玉的聲音，不帶絲毫情緒地開口：“徐媽媽，夜已深，風也寒。
絮兒倦了，想回房歇息?！?她的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住了殘存的喧囂。老鴇一愣，
隨即堆起笑：“哎喲，絮兒說得是！是該歇著了！
陳公子您看……”陳琰看著柳如絮那張絕美卻疏離如冰的面孔，
又瞥了一眼地上死狗般的李慕白，那股暴虐的邪火似乎被柳如絮的冷意澆熄了些許，
只剩下不耐煩的厭惡。他哼了一聲，像是驅趕蒼蠅般揮了揮手：“掃興！
把這礙眼的破爛玩意兒給我丟出去！別臟了金玉樓的地板！” 他不再看李慕白一眼，
轉身朝柳如絮走去，臉上又擠出那種志得意滿的笑容：“絮兒，
我們……”柳如絮卻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只留下一個清冷的側影，
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公子請自便，絮兒告退。”說完，她不再停留，
月白色的身影徑自轉身，朝著自己廂房的方向，無聲地離去。那背影挺直，孤絕，
像一株風雪中不肯折腰的寒梅。兩個如狼似虎的豪奴立刻撲了上來，
毫不客氣地架起地上如同失了魂的李慕白。粗暴的拖拽牽扯到身上的傷痛，李慕白悶哼一聲，
卻已無力掙扎。他像個破敗的麻袋，被一路拖行。
視線最后掃過攬月閣內那令人眩暈的金碧輝煌，陳琰那張帶著輕蔑冷笑的臉，
以及柳如絮消失在回廊盡頭的、那一抹決絕的月白。
破碎的書頁、踩臟的紙張在他被拖過的身后留下一道狼藉的痕跡，
又被隨后跟進的小廝飛快地清掃干凈，仿佛他這個人，連同他的狼狽和絕望，
從未在這富貴溫柔鄉(xiāng)里出現(xiàn)過。最后，
他被狠狠地摜在金玉樓后巷冰冷的、污水橫流的泥濘里。身體砸在凍硬的地面上，
骨頭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豪奴們嫌惡的唾罵聲在耳邊嗡嗡作響，
隨即是沉重的后門被“哐當”一聲關死的巨響。世界驟然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了他本就單薄的破棉袍，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順著四肢百骸瘋狂鉆入。
額角的傷口還在流血，混著污泥，黏膩地糊在臉上。他趴在冰冷的泥地里，
身體因為寒冷和劇痛而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但比身體更冷的，是那顆心。
屈辱、絕望、憤怒……無數(shù)種情緒像毒藤一樣絞纏著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完了。
一切都完了。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四肢卻像灌了鉛，沉重得不聽使喚。
就在意識即將被無邊的黑暗和寒冷徹底吞噬的邊緣——“嗒。
”一聲極輕微的、如同玉簪輕叩的細響，落在離他臉頰不遠處的泥濘里。
李慕白渙散的目光下意識地聚焦過去。一點溫潤的微光，在污濁的泥水中，頑強地透了出來。
那是一支玉簪。簪身是極素雅的青白玉，只在簪頭處，極其精巧地雕琢成一朵半開的梅花。
花瓣薄如蟬翼，仿佛還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清冷梅香。是柳如絮！他猛地抬頭，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后巷狹窄而黑暗，
只有遠處高墻內金玉樓透出的微弱燈火，映照著飛雪。巷口空無一人，只有風雪在呼嘯盤旋。
唯有這支靜靜躺在泥水中的玉簪，證明剛才那清冷的幽香和那一聲輕響并非幻覺。是她！
是她！李慕白不知從哪里涌起一股力氣，猛地伸出手，不顧泥濘污穢，
死死地攥住了那支溫潤的玉簪。冰冷的玉質觸感透過掌心傳來，
卻奇異地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流。簪子上殘留著那縷清冷的梅香，此刻卻如同最烈的酒，
灼燒著他的肺腑。他掙扎著翻過身，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濘里，任憑飛雪落在臉上，
融化在傷口流出的血淚中。他死死盯著手中那支在黑暗中依然散發(fā)著柔和微光的梅花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