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即將成仙的桃花妖
算了算日子,再過半年也就是九月初九,我便可飛升成仙。我躺在漫天桃花鋪就的山野中,自在舒心。
“姑奶奶哎,我叫你一聲姑奶奶,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睡得著?愁死我了!”
我皺了皺眉,揉了揉眼,“姑奶奶,這才三月初八,還有一個月可睡,莫擾莫擾。”隨即翻了個身,不管其他。
“小崽子,就怪我素日寵慣著你,害得你竟如此這般不知上進!早在四百年前你就該飛升成仙,若不是因你喝酒嗜睡,何至于誤了時辰。這次無論如何我要守著你,給我起來好好修煉!”
被吵得無法,只好懶懶起身。
之后,我躲在殿中,不吃不睡,誰也不理。
我望著滿墻的畫像,由一開始的清晰到漸漸的模糊,我忘記了與他初相識是一個怎樣的日子,太久了,實在是太久了。整整六百年過去了,我望著最初最清晰的畫像,一度懷疑,我是否真與他認識?他右眼一顆懸在眼角的朱砂痣,讓人戚戚焉,一顆心就此空落落了六百年。
我留了張紙條,告訴姑奶奶我去人間游耍,莫尋莫找,飛仙之日,定會回來。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人類為何不可成仙?他們壽命雖短暫卻是所有生靈中最熱鬧最不知疲倦的。他們聰明可愛,眾生萬象絕不千篇一律,可是凡人卻不能成仙!
我落在了一家酒館前,心中甚喜。讓店小二上了份最好的酒。
酒水入喉,砸了咂嘴,真是沒什么味道。
從袋中摸了一錠銀子,向小二問道,“跟你打聽一件事。”
那小二兩眼放光,可愛得很:“姑娘請說,小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今年何年?”
小二揣摸著銀子,一時摸不著頭腦:“今年圭文八年四月初八。”
“那顧家何處?”
“你說的可是那做茶葉生意的顧家。”
“正是。”
“那可是大戶人家,住在寧安區,皇城邊上,你且去,路上若不識舊路,遇人問一下無人不曉得。”
“只是商戶,不論生意做得多大,也只能住偏處,如何能挨著皇城?”
“姑娘有所不知了,這顧家雖是富商經營茶葉生意,可也世代出了好幾位大官,當朝丞相顧優達,便是顧家家主。”我點了點頭,將杯中酒飲盡。心中突突跳了起來,甚是緊張。
是夜,我落在顧家一棵桃樹上,化身一朵桃花,自由自在飄著,這顧家真大啊!
顧家院子庭前都已掌了燈,雖是夜晚卻也如白晝,這時傳來一聲,“老爺,該就寢了。”
我趴拉在窗沿上,一驚,望著眼前人,這就是我重了好幾代的小孫孫?
見他仍拿著一卷書捧在手中看著,暖色的燭火映得他甚是柔軟,我飄飄蕩蕩落在他的書上,將他看得分明。頭發已是花白,面部五官倒還硬朗,卻也無法找到任何熟悉感動的影子。
見我擋了他的字,便抬手欲將我捏走。
我乘風先行一步。
他未料及此,笑了笑,便放下了書,將窗門都關嚴實了。這小孫孫委實無趣。
我一路順行,夜里的春風并不怎么溫柔可愛,吹得我七上八下,頭暈無比,便偷偷使了個決,喬裝成了府里的丫頭,混進了一行丫頭隊伍里。
這些丫頭是來守長明燈的。
諾大的祠堂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牌位,我被使喚在左側看守燈火,另一位小丫頭則在右側看守,其余幾人則守在堂前堂后。
我抬起燈罩續了燈油,燭火燒得甚旺甚亮。
堂上的牌位錯綜復雜的排列著。列在中間的最大最顯眼,“顧周章”三個大字鐫刻在上,方方正正,尊貴肅穆。
“你哪兒來的?我沒見過你。“
對面小姑娘眨著明晃晃的大眼睛問我。
“我是新來的。”我輕聲回道。
小丫頭擺正了肩,捏著嗓子道:“我去年年末來的,有四個多月了,比你時間長,算你前輩,我叫小桐,你呢?”
“阿苒。”
“好的,”小丫頭似乎因為多了個手下十分開心,瞇著笑眼道,“若今后,你有何不懂之處,盡可問我,我會幫你的。”
小丫頭雖是可愛,我卻無心與她說話。
顧周章這三個字,纏繞唇口心間數百年,縱然音容相貌全忘,但這三個名字刻在心口上,越久越深,深出了一條溝壑。從他離開我之后,便是渾渾噩噩,恍恍惚惚,什么都不完整了。
“這是老祖宗,顧家祖先,”小桐見我望著牌位發呆,便向我解釋道,“我跟你講個故事,這故事是我奶奶跟我說的。在六百年前,也就是文帝時期,顧家老祖宗顧周章本是獵戶之子,家住桃花山下,因文帝時期,士族敗落,不再從世家貴族中挑選人員擔任官職,而是選賢舉能。于是獵戶便讓兒子仔細讀書,只為求取功名。誰知顧周章少年之后,身體日漸虧損,學識雖好,卻時時藥不離口,盛夏時節,也是棉絮裹身,不抵風寒,獵戶僅此一子,畢生心血皆付諸于小兒身上,誰料如此。恨自己世代狩獵,亡眾多無辜生靈,才種得此種因果,便金盆洗手,不再狩獵,日夜守在桃花山下,護著桃花山上的眾多生靈免于其他獵戶的陷阱,說來也奇怪,這樣過了三年,顧周章身體也漸漸好了,也奪取了功名,獵戶之后與其妻老年又得一子,此子經商,做茶葉生意。顧氏一族世代興旺,紅火至今!”
這故事我聽了許多,越傳越簡短!越傳越無道理!
深夜,守夜的人眼皮直打顫,終是守不住,瞇了眼,耷拉著腦袋睡著了。
便偷偷又幻成了一朵小桃花,去看我的小孫孫,我總是希望能在他身上找到些什么。
他已熟睡,面貌雖已顯老態,卻還算俊朗,細瞧了一眼他右眼眼角,除了細微皺紋卻無其他。幻成人形,輕撫他細碎額前發,觸手的溫度讓人心暖。取了一縷青絲,夾著些許銀發,我收攏在手,決定去找他。
從他去世之后,我只尋過一次,六百年過去了,一次又一次輪回,他的生生世世,何時何處,雖內心記掛,卻不曾尋找。
我記得前生他拉著我的手,一字一句說,“來生,莫要找我,若再找我定不會要你的。”
我本來是極聽他話,可是這是最后一次了,我若成了仙,便會被剔去凡塵骨,無情無欲,我若未愛過,也就算了,可是我愛過,現下藏在我肋下的一顆心臟,越來越麻木。
我將我小孫孫的一縷發絲繞在指尖上,尋了半日也未尋見顧周章轉世蹤影。我心下著急,便去桃花山下偷偷找了山神大叔。
山神見了我便五官擰結在一起,錯綜復雜道:“你姑奶奶正尋你,你膽子真大,竟來尋我求此事!不說不說。”我捧著從桃樹根下挖出來的桃花釀道:“這可是我五百年前親手釀的。”邊說邊打開酒蓋,光是酒氣便已醉人。“你也知我素日酗酒嗜睡,留在手頭上的酒也不多,這可是我僅存不多的陳釀好酒。你若不說,我可喝光了!”
山神搶過我手中好酒道:“你個小祖宗,可莫要糟蹋好酒!”
見他搶過酒壇,瞇著小眼陶醉片刻后,便臉色愁然道:“不是我不想說,是我真不知如何說,六百年前,顧周章死后,你也知道你姑奶奶為了救你,拂天逆地,卸了桃花神不說,亦將你情絲抽盡,只為免你入妖塔,受囚困折磨之苦。”
“這些我都知道。”我作勢奪過酒壇。
山神扭腰躲避正色道:“可有一件事,你定不知!”
“快說。”
“六百年前,正值人、妖、仙、佛、神五界尷尬時期,尤其人妖殊途,為仙佛神最為不容!當時你年紀尚小。正是愛鬧的活潑年紀。你自幼又與狐族公子胡小白定了娃娃親,正欲等到四百六十八歲成年時結成好事,誰知你貪玩下山,自己為自己尋了一段孽緣。”
“廢話莫多。”
山神咽了咽口水,委屈道:“我以為你都不記得嘛,”隨后繼續說道:“你與凡人相愛相守十八年,孕有一子顧清墨,正值你孩兒十六歲,你與狐族親事將至,你姑奶奶伴著狐族族長下山尋你,卻見你私自與凡人結親,還育有一子。狐族族長甩袖離去,一紙御狀,告上天庭,桃花花神花結苒與凡人成親。哎,后來之事……”
好不容易說到重點卻又停了!
“后來如何?”
“后來,花狐兩族姻緣自然不了了之,且兩族亦結下了仇怨,至今井水不犯河水。你之后如何也不必我多說,顧周章在你離開之后不過半年也就病死離世。”
“那他現在在哪兒?”
“你非要尋他?”
“恩。”
“這是何苦來?你情絲已斷。再過半年飛升成仙,這時尋他,又有何意義?”
“當年斷我情絲卻未斷我性命!我內心空空曠曠的,無因無由。在我成仙之前,我想求個明白。”
“你已經千歲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娃娃了,又有何再放不下,放不開?聽叔叔一句話,回你姑奶奶身邊,好好修煉,才是要緊。”
瞬間兩行清淚從我眼眶中涓涓流出:“叔叔,我這顆心空了六百年了,以后還會一直空千年、萬年、萬萬年,這感覺好難受。我記得這顆心充實過,你讓我找到他,讓我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我見到他問幾句話就回來,我不喝酒了,不睡覺了,定記著時辰,回來成仙的!”
“你如此這般可叫我如何是好?”
“你告訴我今生他托生在何處?我取了小孫孫的頭發卻找不到他。”
“哎,尋不到了,早消失了,他沒有輪回。”
“你騙我,當年之事,不至于此!”
“怎能不至于,想想當年你是什么身份,胡小白是什么身份,而顧周章又是什么身份。你好好想想,這種事情于當年而言本就敏感,得此結果不算重判。你也莫要流淚了,見你流淚,我心甚疼啊。”
我抹掉眼淚,拂袖將美酒打翻,留下一句:“枉我叫你這么多年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