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雨夜來客那天晚上,大雨仿佛從云層間撕裂而下,像某種沉默而固執(zhí)的回憶,
決心洗去東京街頭的所有痕跡。澀谷二丁目的一切都被水霧籠罩,霓虹燈像是淋濕了的夢,
在雨滴間模糊不清。我走進那間幾乎沒人知道的爵士酒吧——“MOMO”。
它隱藏在一棟建筑的半地下室里,入口處貼著一張手寫的紙條:“沒有音樂,不營業(yè)。
”我推門而入,空氣中彌漫著老舊黑膠的焦糖味與威士忌的醇香,燈光昏黃,
像過去未曾說出口的溫柔。Coltrane的《Naima》剛剛結(jié)束,
換上了一首我沒聽過的現(xiàn)場錄音。音樂像雨滴一樣散落,又緩緩匯聚成河,
淹沒我心頭那一片久未打理的荒地。她就是在那個時刻出現(xiàn)的。一件墨綠色長雨衣,
沾著雨絲,肩上是紅色的皮質(zhì)單肩包,包邊磨損得厲害,像一把年久失修的老傘。
她沒有打傘,卻沒有一絲狼狽,像雨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她沒有點酒,只向老板微微點頭,
然后在我對面坐下,仿佛這一幕早被預(yù)設(shè)在今晚。“你相信貓會帶走一個人的記憶嗎?
”她問。我?guī)缀鯖]聽清。不是因為聲音太輕,而是她的語調(diào)像是一場殘夢的延續(xù),
讓人遲疑是幻覺還是現(xiàn)實。“貓?”我下意識重復(fù)。“嗯,一只黑貓。每天十點整,
準時從我公寓對面的巷口出現(xiàn)。就像一位始終守時的陌生人。”她頓了頓,
眼神落在窗外滑落的雨線上。“我第一次看到它,是三天前。
那天我忘了我手機的解鎖密碼;第二天,我在廚房里對著燃氣灶發(fā)呆,想不起來該煮什么菜。
今天……我在打開衣櫥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條我完全不記得買過的裙子。
”“你是說……貓偷走了你的記憶?”“不是偷,是……收走。
像在我身邊設(shè)了一個小小的回收站,只接收那些我已無法繼續(xù)承受的碎片。”她語氣平靜,
不帶恐懼,反而像在述說天氣的陰晴。我沒有回答,只覺喉嚨泛起一點灼熱的苦澀。
窗外雷聲滾動,仿佛遠處某人正用空碗敲打著舊時光的邊緣。我忽然想起,前一天傍晚,
我確實也看到過一只黑貓——它從我家陽臺躍下,消失在天井深處,
那里正好是我種植文竹的角落。她輕抿一口啤酒,眼角的雨水不知是未干還是新生。
然后她看向我,緩緩道:“你有沒有那種感覺——你失去了什么,
但你永遠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我怔住。那種感覺,我太熟悉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離開,或許是因為她那種過于沉靜的氣質(zhì)太像某種舊識,
或許是因為這間酒吧在雨夜里就該發(fā)生些不合邏輯的事。窗外的水汽爬滿玻璃,
街邊橘黃路燈的影子投進來,如同一道從遙遠記憶中折回來的光帶,打在她雨衣肩頭,
微微顫動。她從包里取出一只金屬打火機,點燃一根薄荷煙,煙霧升起時,
她盯著它看了很久。“你知道,記憶其實不是線性的。”她突然開口,“它像東京地鐵圖,
每一站都可能是另一條線的交匯點。你以為你在前進,其實只是繞了回來。”我沒有回答,
只默默把杯中的波本一飲而盡。“我不是一開始就害怕它的,”她繼續(xù),
“第一晚我甚至覺得它很可愛,毛發(fā)發(fā)亮,瞳孔清澈。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
它只在我嘗試回憶某些事時出現(xiàn)。它像是個哨兵,堵住那些出口。”她拿起桌上的紙巾,
在上面用指甲撓出細微的痕跡。她的指節(jié)很瘦,卻有種擰緊的力度。“你有沒有一段記憶,
你不確定它是真實的?你不確定你愛過那個人,也不確定你是否真的失去了什么?
”我抬起頭,看見她的眼神像藏著另一座城市的夜景。那里面沒有她剛才說出的任何詞語,
只有等待和潰散。她輕笑了一下,“我大概說得太多了。你會以為我瘋了。”“不會。
”我說,然后頓了一下,“我前幾天也看到過那只貓,在我公寓的天井里。”她的動作頓了,
煙灰輕輕落在紙巾上,像句子剛說完還未著地的標點。那一刻我們都沉默了。
Coltrane的旋律像舊膠片倒帶,舒緩卻有些傷感。外頭雨聲漸密,風從樓縫間鉆入,
吹動她頭發(fā)上未干的雨絲,那些微光下的水珠閃著像天井底部尚未蒸發(fā)的月亮殘片。
然后她站起身,把煙按滅在杯墊上。“你今晚十點的時候,看一下窗外吧。”她望著我,
語氣平靜,“也許它會去找你。”她轉(zhuǎn)身走出酒吧,雨聲與門鈴?fù)瑫r響起。
她的背影漸漸隱入一片模糊的橘黃色光霧中,像一段只出現(xiàn)過一次的旋律。她離開后,
我坐在原位,久久沒有動。酒杯里的冰塊已經(jīng)融化,余下的液體泛著淡淡的琥珀色,
就像她說話時眼里的光。窗外雨聲更急,仿佛整座城市都陷入了一場漸進的潮濕失憶癥,
街角的招牌開始模糊,連夜色都變得遲鈍。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種奇異的悸動填滿。
不是驚訝,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深的預(yù)感——仿佛剛才那場對話并不是一場偶遇,
而是某種注定的提醒,一段注定被啟動的裂縫。我在那瞬間意識到,
生活其實很少有真正“開始”的瞬間,很多事情其實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
只是我們遲鈍到直到其中一個點亮,才忽然覺醒。我走出酒吧,
雨水在我發(fā)梢與領(lǐng)口處迅速蔓延,但我沒有立刻撐傘。街上的行人已經(jīng)稀少,
澀谷站方向的霓虹燈沿著積水反射出迷蒙色彩,
像極了我曾夢到的一個地方——一條無名街道,兩邊是沒有門的樓房,
而街道盡頭是一只黑貓,正靜靜坐在路燈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在一個多月前的傍晚,
我接到過一通電話。號碼陌生,對方只是說了兩個字:“記得。”然后便掛斷了。
我當時以為是惡作劇,便沒有在意。可是現(xiàn)在回想,
那兩個字竟像來自另一個我所遺落的世界。一個需要我親自走回去才能重啟的地方。
我回到公寓,在門口換鞋時,忽然注意到門口地墊上有一行淺淺的濕爪印,從樓梯方向而來,
一直延續(xù)到我家門前。我蹲下身,用手指輕輕觸碰那些水痕——冷的,幾近消失。
像某段即將被洗掉的畫面,在我到達前最后的倔強。那一刻我終于明白,那只貓不僅來過,
它已經(jīng)在我生活里留下痕跡,只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第二天早上,
我在記事本的一頁空白處寫下:“黑貓。記憶。雨衣女子。
”這幾個詞看起來像一首未完成的俳句。我的名字叫小田誠,三十八歲,獨居,兼職翻譯,
間或幫一家出版公司校對書稿。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很平和,沒有驚喜也沒有激烈的起伏,
正如我喜歡的B面爵士樂,時而婉轉(zhuǎn),時而模糊。可自從那個雨夜之后,某種東西開始改變,
就像空氣中拂過一縷未名的頻率,只有我能聽到。我開始注意到奇怪的重復(fù)。
打開冰箱里的牛奶瓶蓋已經(jīng)松開,明明我昨天才買的;窗臺的文竹傾斜一個方向,
好像被無形之風拍了一下肩膀;而我的夢境開始被一種潮濕的灰調(diào)浸透——夢里,
我站在我家天井,樓下那只黑貓仰頭看著我,眼睛像裝著兩滴墨水。那天晚上,
我決定跟蹤它。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八分。我坐在陽臺上,喝著便宜的罐裝啤酒。果然,
十點整,貓來了。它從巷口踱步而來,毫不避諱地穿過我家一樓的院落。我躡手躡腳地下樓,
悄悄打開后門,它卻像知道我在等它似的,停下來,緩緩看我一眼,然后一躍,
跳入天井里那處鐵柵圍繞的幽暗角落。“等等!”我脫口而出。那瞬間,
我清楚地聽到一句耳語,在風里,帶著奇異的熟悉感:“你已經(jīng)忘了她的名字。
”我愣在原地。誰的名字?為什么我覺得心頭隱隱作痛,
像剛醒來卻忘掉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夢?
第三章:迷宮般的名字我的記憶像舊公寓樓后的消防通道,在夜里吱嘎作響,不知通向哪里。
那天之后,我徹底陷入了那個謎一樣的名字中。它仿佛是我腦海中的黑洞,
周圍的記憶都被它牽引,扭曲、淡化、消失。那種感覺令人無法呼吸,就像站在深海底部,
頭頂只有微弱光點,卻不記得為何潛入。我試圖找尋蛛絲馬跡。家里那些泛黃的照片,
舊CD、明信片、兩張從沒寄出的電影票根……在其中一張照片背后,
我看到熟悉的筆跡寫著:“給R——夏日的風穿過指尖時,我想起你。”“R?
”我喃喃自語。這可能是她的名字的首字母嗎?就在我試圖靠近這個字母的一刻,
我聽到門外響起輕微的爪步聲。我打開門,那只黑貓坐在臺階上,頭微微歪著,好像在等我。
這次它沒有逃跑。我伸手,它跳上我膝蓋。然后,
我的腦中閃現(xiàn)出一連串破碎的畫面——一個夏日午后的車站,一個系著紅絲巾的女人,
站在列車門口回頭望我。她笑了,風吹亂她的發(fā)。而我卻什么也說不出,
只能眼睜睜看著門關(guān)閉。“你還記得了,對吧?”某種聲音在我腦海響起,不屬于我自己,
也不屬于任何現(xiàn)實的存在。我低頭看貓,它盯著我,它的瞳孔在燈光中變幻成沙漏的形狀。
接著,我失去了意識。第四章:二丁目回廊我醒來時,周圍沒有床,也沒有天花板的吊扇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