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村奔喪那晚,二嬸端來一碗漂著油花的雞湯。>“趁熱喝,你娘生前最愛這口。
”她指甲縫里的泥土簌簌落進碗里。>守靈時聽見棺材板響,我掀開一條縫,
看見娘穿著嶄新的壽衣,指甲縫里塞滿了濕泥。>村口那口枯井突然冒出血水,
三叔公說那是枉死的人在喊冤。>二叔失蹤那夜,我在他枕下摸到娘生前的銀簪子,
簪尖沾著暗紅。>井里浮起二叔腫脹的尸體時,他手里死死攥著二嬸的半截衣袖。
>我逃向村口,二嬸卻舉著菜刀站在月光下。>“走啥呀娃?”她裂開的嘴角淌著井水,
“你娘在井底……可想你了……”>身后枯井里,傳來指甲刮過石壁的聲響。
---七月流火,空氣稠得能攥出油來。我踩著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土路,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坳子村挪。路兩旁的苞谷葉子蔫頭耷腦,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遠處,
村子像一堆被隨手丟棄的黃泥疙瘩,歪歪扭扭地趴在焦渴的山坳里,死氣沉沉。
汗水順著鬢角往下淌,流進眼里,又澀又疼。褲腳早被路邊的草稞子刮破,沾滿黃泥,
沉甸甸地墜著。我是回來奔喪的。娘沒了。電報就三個字:“母歿,速歸。”捏著那張薄紙,
感覺不到多少撕心裂肺的痛,反而有種不真切的麻木,像隔著層磨砂玻璃。我和娘,
隔著的不止是這千里路。爹走得早,她拉扯我不易,可那些年,除了沉默的勞作,
就是沒完沒了的抱怨和嘆息,像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
把家里最后一點熱氣都滴光了。后來我考上城里的中專,再后來留在城里打工,一年到頭,
也就過年那幾天,回來看看她日漸佝僂的背影,彼此間的話,比灶膛里的灰還少。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葉子都掉光了,枯黑的枝椏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樹下,
那口廢棄多年的老井,黑洞洞的井口,像大地突兀地睜著的一只瞎眼。
井沿的青石板裂開幾道大口子,縫隙里長滿枯黃的雜草。我下意識地避開那井口,
總覺得那黑暗里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注視著我。剛進村,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就纏了上來。不是純粹的糞便和柴火味兒,
里面混雜著一股隱隱的腥氣,淡淡的,若有若無,卻像鉤子一樣往人鼻孔里鉆,
帶著點鐵銹和淤泥腐敗的底子。幾戶人家的院門虛掩著,門縫里偶爾探出半張臉,眼神木然,
看我一眼,又迅速地縮了回去,像受驚的土撥鼠。整個村子靜得嚇人,連聲狗叫都聽不見,
只有熱風卷著塵土,在空蕩蕩的土路上打著旋兒。
我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油漆剝落的院門時,心口猛地一墜。堂屋正中,
那口黑漆漆的薄皮棺材,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污漬,硬生生地杵在那里。屋里光線昏暗,
一股濃郁的劣質香燭和某種說不出的、沉滯的甜膩氣息混合在一起,悶得人喘不過氣。
棺材前擺著娘那張小小的、面無表情的黑白遺像,鏡框玻璃蒙著灰。供桌上兩只白蠟燭,
火苗虛弱地跳動著,蠟淚淌下來,在積滿香灰的桌面上凝成丑陋的疙瘩。靈堂里就我一個人。
空落落的,連個守靈的親戚都沒有。二叔和二嬸呢?村里其他人呢?娘孤零零地躺在這里,
就像她活著時一樣,被所有人遺忘在角落。一種難以言喻的凄涼和憤怒,
混雜著長途跋涉的疲憊,沉沉地壓在心口。天擦黑時,院門“吱嘎”一聲被推開。
我猛地抬頭。二嬸端著個粗瓷大碗,腳步輕飄飄地走了進來。她比前幾年更瘦了,
顴骨高高地凸起,臉上沒什么血色,眼窩深陷下去,眼珠子卻亮得有點瘆人。
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空蕩蕩的,像掛在衣架上。“小樹回來啦?”她聲音啞啞的,
帶著一股黏糊糊的勁兒,像喉嚨里堵著痰。她把碗遞到我面前,
一股油膩膩的、混著中藥味的香氣直沖鼻孔。碗里是黃澄澄的雞湯,
上面厚厚地飄著一層凝固的油花,沉浮著幾塊看不出形狀的肉。“趕了一天路,累壞了吧?
快,趁熱喝點,墊墊肚子。你娘啊,”她頓了頓,眼皮耷拉下來,聲音更低了,“……生前,
就愛喝我燉的這一口雞。”昏黃的燭光下,那碗湯油膩得發亮。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接,
指尖剛碰到溫熱的碗沿,目光卻猛地頓住——二嬸遞碗過來的那只手,指甲縫里,
嵌滿了黑褐色的泥土!那泥土濕漉漉的,沾在她枯瘦的手指上,隨著她手腕細微的晃動,
一點細碎的泥屑,悄無聲息地簌簌落下,正好掉進那碗飄著油花的雞湯里。
那點泥屑在油湯里打了個旋兒,很快沉了下去,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渾濁。
我的胃里猛地一陣翻攪。一股寒意毫無預兆地從腳底板竄上來,瞬間爬滿了脊梁骨。
“二嬸……您這手……”我喉嚨發干,聲音有點發顫。“哦?”二嬸像是才注意到,
隨意地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那動作敷衍得很,指甲縫里的泥根本沒蹭掉多少。“沒事沒事,
剛在屋后頭翻了點地,種兩棵蔥。”她渾濁的眼珠轉向我,嘴角費力地向上扯了扯,
那笑容僵在臉上,比哭還難看。“快喝吧,涼了腥氣。你娘……在底下看著呢。
”最后那句話,像冰錐子一樣扎進我耳朵里。我端著那碗溫熱的湯,感覺它像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手指發麻。燭光在她深陷的眼窩里投下濃重的陰影,那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一絲活氣。
那點掉進湯里的泥土,像一枚惡毒的種子,在我腦子里迅速生根發芽,長成一片陰森的疑云。
屋后翻地?屋后那巴掌大的地方,全是硬邦邦的黃土,能翻出這么新鮮的、濕漉漉的泥?
我沒動那碗湯。二嬸也沒再勸,就那么站在棺材旁邊,瘦長的影子被燭光拉得變形,
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晃晃悠悠,像個不安分的鬼魅。屋里死寂得可怕,
只有蠟燭燃燒時細微的“嗶啵”聲,還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夜,像潑了墨,越來越濃稠。
二嬸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了,像一滴水融進了黑暗里。靈堂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守著那口冰冷的棺材和兩簇隨時會熄滅的燭火。窗紙被風吹得噗噗作響,
像有人在急促地拍打。那碗雞湯被我放在供桌最遠的角落,油花已經徹底凝固,
結成一片慘白油膩的皮。時間一點點熬過去,疲憊像潮水般涌上來,眼皮沉得抬不起。
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昏昏沉沉,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在混沌的邊緣飄蕩。
突然——“咔噠……嘎吱……”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木頭摩擦聲,猛地刺破了死寂!
我一個激靈,瞬間從半睡半醒的狀態中驚醒,心臟驟然縮緊!聲音……是從棺材里傳出來的!
我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后背緊緊貼著冰冷的土墻,一股寒氣直沖天靈蓋。耳朵豎得筆直,
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動靜。死寂。剛才那一聲響動,仿佛只是我的錯覺,
被無邊的黑暗瞬間吞噬了。冷汗順著我的鬢角滑下,流進脖子里,冰涼刺骨。
我死死盯著那口黑漆漆的棺材,眼睛一眨不敢眨。是聽錯了?是老鼠?
還是……棺材板……真的在動?就在我神經繃緊到極限,
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嘎……吱……”又是一聲!比剛才更清晰!更刺耳!
那聲音沉悶、滯澀,帶著木頭不堪重負的呻吟,真真切切,
就是從那薄皮棺材的縫隙里發出來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用指甲摳著木板!
或者……是身體在里面……極其緩慢地……翻了個身?
一股濃烈的、無法形容的恐懼感像冰冷的巨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攥得我無法呼吸!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手腳冰涼發麻。娘……娘在里面?她……她沒死透?
還是……變成了別的什么東西?一個極其瘋狂、卻又無比強烈的念頭,
如同毒蛇般鉆進我的腦子:掀開它!看一眼!就一眼!這念頭帶著一種自毀般的魔力。
理智告訴我快跑,跑得越遠越好,但雙腳像被釘在了地上,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朝著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棺材挪去。棺材板沒有釘死,
只是虛虛地蓋著。我顫抖著伸出手,手指冰涼僵硬,指尖觸碰到粗糙冰冷的棺木邊緣時,
激起一陣劇烈的戰栗。我深吸一口氣,那口混著香燭和甜膩腐敗味的空氣嗆得我肺疼。
然后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推!“嘩啦——!”沉重的棺蓋被我推開了一條一掌寬的縫隙!
一股更加濃郁、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
濃烈的劣質香料味也壓不住那股深藏的、難以言喻的腐敗甜膩氣,
還有……一股極淡的、冰冷的土腥味!像剛從很深很深的地下挖出來的泥土。
借著供桌上那兩簇微弱搖曳的燭光,我屏住呼吸,
驚恐地朝縫隙里望去——娘靜靜地躺在里面,穿著一身嶄新的、靛藍色的粗布壽衣,僵硬,
灰敗。臉上蓋著一張粗糙的黃表紙。我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了她的手上!
那雙枯瘦、布滿老繭的手,僵硬地交疊在腹部。壽衣寬大的袖子遮住了手腕,
露出的那十根手指……每一根手指的指甲縫里,都塞滿了黑褐色的、濕漉漉的泥土!
那泥土的顏色、那濕漉漉的感覺……和傍晚二嬸指甲縫里的,一模一樣!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眼前陣陣發黑,胃里翻江倒海!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頭頂瞬間澆到腳底!
里的泥……屋后翻地……那碗漂著泥屑的雞湯……無數混亂、恐怖的念頭在腦海里瘋狂沖撞!
棺材板剛才的響動……是娘?是娘的手在動?還是……別的什么?我再也支撐不住,
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向后踉蹌幾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裳。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才沒讓那聲驚駭欲絕的尖叫沖破喉嚨。我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過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哐當”一聲將那條縫隙死死地合攏!巨大的聲響在死寂的靈堂里回蕩,震得燭火瘋狂跳動,
墻上我的影子也跟著劇烈扭曲晃動。我癱軟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著棺材,
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牙齒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發出“嘚嘚”的輕響。
眼睛瞪得酸澀發痛,死死盯著那重新蓋嚴的棺材板,
仿佛下一秒它就會被里面的東西再次頂開。屋外,夜風嗚咽著穿過空蕩的院落,
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只腳在輕輕走動。這一夜,成了煉獄。
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我不敢閉眼,只要一合上眼皮,眼前就是娘指甲縫里那濕漉漉的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