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攬月樓。
這座臨水而建的三層木樓,雕梁畫棟,在沈都冬日灰白的天空下,顯出一種刻意雕琢的風雅。
樓內早已被公子巍包下,暖爐燒得正旺,驅散了外面的寒意。
卻也熏染著一股脂粉、熏香與浮躁交織的氣息。
李安在李良寸步不離的護衛下步入樓內。
李良如同最警覺的磐石,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每一張面孔,右手始終虛按在腰間暗藏的短刀附近。
樓內濟濟一堂,多是衣著光鮮、神態倨傲的貴族子弟。
以及幾個穿著半舊儒衫、眼神卻透著精明算計的所謂“清客文人”。
他們或飲酒談笑,或故作高深地品評著墻上掛著的幾幅應景字畫。
目光卻都不約而同地聚焦在剛剛進門的李安身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輕蔑和看好戲的戲謔。
公子巍高踞主位,見李安到來,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朗聲道:
“喲!我們尊貴的‘李囚’殿下,果然守信!
來來來,今日高朋滿座,都是仰慕李國文風的‘雅士’。
殿下既來‘討教’,我等自當不吝賜教!”
他特意加重了“李囚”和“討教”,引來一片哄笑聲。
李安面色平靜,對周圍的惡意目光恍若未覺。
只是對著公子巍的方向微微拱手:
“巍公子盛情,安愧不敢當。
既是以文會友,安洗耳恭聽便是。”
他選了一個靠近角落、視野相對開闊的位置坐下。
李良則如鐵塔般立在他身后半步,目光如電,隔絕著任何可能的靠近。
文會很快進入“正題”。
一個被公子巍示意站起的年輕貴族,故作姿態地清了清嗓子,開口便帶著刺:
“聽聞李國先王在位時,北征蠻族,南討諸侯,武功赫赫。
然民間亦有‘賦重役繁’之議。
敢問殿下,為君者,當以武功震懾天下,還是以仁政澤被蒼生?
這‘武’與‘仁’,孰輕孰重?
若……若一味窮兵黷武,不顧民生凋敝,可算明君之道?”
這問題看似探討治國,實則句句影射李承武的窮兵黷武和李國可能的民怨。
更將李安置于評價自己父親的險境!
樓內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灼人的溫度釘在李安臉上,等著看他如何應對這誅心之問。
李安并未立刻回答。
他端起面前溫熱的茶杯,輕輕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味茶香。
放下茶杯時,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神情,聲音清晰而沉穩:
“《左傳》有云:‘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兵者,國之重器,不可不察。
然《管子》亦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此二者,非水火不容,實為治國一體之兩面。”
一眾人:什特么左轉?管子?我讀書少,你別騙我。
他目光平和地掃過此時還在想《左傳》是誰寫的的剛才那提問者,語氣不疾不徐:
“重器在手,可御外侮,安社稷,此為‘武’之用。
然重器之威,源自何處?
源自府庫充盈,源自民心安定,源自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
此乃‘仁’之基,亦為‘武’之本。
若無此基此本,縱有千軍萬馬,亦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終將傾頹枯竭。
為君者,當明此理:
武非為耀武揚威,仁非為姑息養奸。
武為盾,護仁政之基業;
仁為壤,養武備之根本。
二者相濟,方為長久之道。”
他沒有直接評價任何君王,而是引用《左傳》和《管子》的經典原句。
點明“武”與“仁”的本質關系,武為手段護基業,仁為根本養國力。
將問題從具體的“明君”評價,巧妙地拉回到普適的治國道理層面。
既化解了影射陷阱,又展現了深厚的典籍功底和清晰的邏輯。
提問的年輕貴族張了張嘴,雖然沒聽過這兩本書,不過所言極是啊,一時竟找不到反駁之詞,只能悻悻坐下。
公子巍臉色微沉,立刻向旁邊一個蓄著山羊胡的清客使了個眼色。
那清客會意,捻著胡須,慢悠悠地站起來,拖長了音調:
“殿下高論,發人深省。
然則,觀我大沈當下,風調雨順,王廷清明。
然市井之間,亦有‘稅賦稍重’、‘商路不暢’之嘆。
不知殿下以為,此等微詞,是刁民怨望,還是……治國之道,猶有可商榷之處?”
這問題更毒辣!
看似請教,實則是逼李安這個敵國質子評論沈國弊政。
一旦言語有失,立刻就能扣上“妄議他國”、“心懷叵測”的大帽子!
樓內氣氛更加緊張,連暖爐的熱氣似乎都凝固了。
李良的身體繃得更緊,眼神如刀般刺向那清客。
李安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沉靜。
他略作沉吟,緩緩道:
“《管子》有言:‘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
民富則易治也,民貧則難治也。’
又言:‘取于民有度,用之有止,國雖小必安;
取于民無度,用之不止,國雖大必危。’”
一眾人:???什么玩意?又是管子,這誰啊?
李安頓了頓,目光坦然迎向那清客探究的眼神,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富民、節用,此乃亙古不易之理。
稅賦,取之于民,用之于國。
取之‘有度’,用之‘有止’,方能使府庫充盈而不傷民本,國用有度而民力不竭。
商路者,貨通有無之血脈。
血脈暢,則百業興;血脈阻,則百病生。
此非關‘刁民怨望’,實乃治國者當常思常省之要務:
所取是否合‘度’?所用是否知‘止’?
商路之阻,是為何因?
是可為,抑或不可不為?
若能明此數端,則民言縱有微詞,亦是治國之良藥,而非怨望之禍端。”
他再次引用《管子》,精準點出“富民”、“取民有度”、“用民知止”的核心原則。
并將“商路”比喻為血脈,強調其重要性。
他并未直接指摘沈國任何具體政策,而是從普適的經濟規律出發。
將“弊政”問題轉化為執政者需要時刻自省的“度”與“止”的問題。
最后一句更是巧妙,將“民言微詞”定位為“治國良藥”。
既避開了妄議的陷阱,又暗含了勸諫之意,姿態擺得極高。
那清客捻胡須的手僵住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李安引用的經典無可辯駁,闡述的道理堂堂正正,邏輯嚴密。
讓他這個挖坑的人反而啞口無言,甚至感到一絲被無形敲打的窘迫。
公子巍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
他精心設計的兩個刁鉆議題,竟然被李安輕描淡寫地用幾句經典原句和清晰的道理就化解了!
非但沒有讓對方出丑,反而顯得自己這邊的人淺薄無知!
他猛地一拍桌子,自己站了起來,帶著最后的不甘和惱怒,聲音有些尖利:
“好!殿下果然博聞強記!
那本公子再問一個簡單的:
若你身為掌權者,府庫空虛,外敵環伺,內有刁民作亂。
你是先剿亂民,還是先御外敵?還是……束手待斃?!”
這問題近乎無賴,充滿了戾氣,就是要逼李安在“殘民”和“賣國”之間做選擇!
這一次,連那些看熱鬧的貴族子弟都感到公子巍有些過分了,樓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李良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如寒冰。
李安緩緩站起身,面對公子巍的咄咄逼人,他的神情依舊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悲憫。
他環視了一圈樓內神色各異的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左傳》云:‘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
府庫空虛,非一日之寒;外敵環伺,非一時之患;
民有‘刁’意,必有深因。
此三者,皆為‘危’之表象,非‘危’之根源。”
一眾人:不行我受不了他了,又是左傳,老夫在文壇混了幾十年,也沒聽說過有這么號高人啊,不行,得叫人把他說的記下來。。。。
他直視著公子巍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一字一句道:
“為政者,當思‘危’從何來?
是取民無度,致使府庫雖空而民亦貧?
是武備弛懈,致使外敵生覬覦之心?
是教化不彰、律法不明,致使民心不穩?
不溯其源,不固其本,空談‘剿亂’或‘御外’,如同揚湯止沸,抱薪救火,終非長久之計。
唯有明其根源,固本培元,使倉廩漸實,民心漸安,武備漸修,則內憂外患,方可徐徐圖之。
若根基朽壞,大廈將傾,縱有萬般手段,亦難挽狂瀾于既倒。”
他沒有選擇“剿亂”或“御外”。
而是直接指出這三者都是“危之表象”,
直指問題的核心在于“溯源固本”!
再次引用《左傳》強調“居安思危”和“有備無患”的預防性治國理念。
他闡述的道理深刻而務實,將公子巍那個充滿戾氣的選擇題徹底消解。
進而上升到了治國根本方略的高度。
樓內一片死寂。
公子巍張著嘴,臉色漲紅如豬肝,胸膛劇烈起伏,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身邊那些清客文人,也都面面相覷,被李安這層層遞進、引經據典、邏輯嚴密的論述徹底震住,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縫隙。
那些原本等著看笑話的貴族子弟,此刻臉上也收起了輕浮。
有些人眼中甚至露出了思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
角落里有幾位年長些的旁聽者,原本只是冷眼旁觀。
此刻卻忍不住微微頷首,有的開始吩咐下人抄錄李安的語錄。
李安引用的經典信手拈來。
闡述的道理深入淺出,不偏不倚。
更難得的是那份在圍攻之下依舊從容不迫、條理清晰的風度。
這哪里像一個傳言中懦弱無能的敵國棄子?
分明是一位深諳經義、見解深刻的博學之士!
李安對著公子巍微微拱手,語氣依舊淡然:
“巍公子之問,發人深省。
安才疏學淺,僅據圣賢典籍,略陳管見。
若有失當之處,還望海涵。”
說罷,不再看公子巍那張鐵青的臉,對李良示意。
李良立刻上前一步,如同一堵堅墻護在李安身側。
主仆二人,在滿樓復雜各異的目光注視下,從容地轉身。
隨即便離開了這喧囂卻已徹底失去方向的攬月樓。
寒風撲面而來,吹散了樓內的濁氣。
李安知道,今日的“文斗”,他贏的不是口舌之快。
而是初步撕碎了貼在他身上的“無能囚徒”標簽。
在沈都某些人的心中,悄然種下了一顆名為“博學”的種子。
這粒種子能否發芽,尚未可知。
但至少,歸云館的囚籠之外,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發出了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