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雞蛋工作室的空氣里常年彌漫著咖啡因和未竟野心的味道。
厚重的絲絨窗簾隔絕了城市的喧囂,只留下頭頂幾盞射燈投下冰冷的光圈,
將紅木長桌照得如同手術臺。一份裝訂精良的劇本被推到桌子的另一端,
封面燙金的《逆愛》二字在冷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田栩寧靠在寬大的皮質椅背里,
長腿隨意交疊,指尖夾著的細長香煙升騰起一縷淡藍煙霧。他掃了一眼劇本封面,沒動,
只是彈了彈煙灰。灰白的煙燼簌簌飄落,在深色桌布上留下半寸突兀的灰痕。“耽改?
”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尾音卻像淬了冰的刀鋒,“柴姐,
你看我像演這個的?”柴雞蛋,這位以眼光毒辣、手段強硬聞名的制片人,
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栩寧,別急著下結論。
池騁這個角色,表面陰鷙狠戾,內里……”她頓了頓,試圖捕捉他臉上細微的變化,
“……有團燒不盡的火。跟你骨子里的勁兒,很像。”田栩寧扯了扯嘴角,
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弧度。“我骨子里什么勁兒?柴姐,我演硬漢,演警察,演梟雄。池騁?
”他嗤笑一聲,拿起劇本隨意翻了翻,紙張發出嘩啦的脆響,“對著個毛頭小子又愛又恨,
虐戀情深?”他搖搖頭,把劇本不輕不重地丟回桌上,“戲路不符。感謝厚愛。
”“砰”的一聲輕響,是劇本落下的聲音,也是柴雞蛋心頭某種期望暫時落地的聲音。
她沒再強求,只是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澀在舌尖蔓延。她知道田栩寧的固執,圈內聞名。
他拒絕的東西,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之后的半個月,柴雞蛋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
業內大佬遞話,分析角色深度和市場前景,甚至許諾了近乎苛刻的片酬分成。
田栩寧的回復永遠禮貌得像一封封打印好的拒絕函,措辭精準,滴水不漏,
中心思想只有一個:不演。挫敗感像藤蔓纏繞著柴雞蛋。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俯瞰著腳下車水馬龍的城市森林,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玻璃。
《逆愛》是她籌備多年的心血,池騁這個角色,幾乎是為田栩寧量身定做,
他身上那種混雜著成熟男人掌控力和某種未馴野性的氣質,無人可替。難道真要退而求其次?
深夜,工作室只剩下她一人。電腦屏幕幽幽的光映著她疲憊的臉。她煩躁地滑動著鼠標,
文件夾里是備選演員的資料,一張張年輕俊美的臉孔閃過,卻總覺得差了點什么。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一個被命名為“海選廢片-待刪”的文件夾角落,
一張抓拍的照片猝不及防地撞入眼簾。心,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照片明顯是用手機倉促拍下的,光線昏暗,構圖隨意,甚至有些模糊。
背景是一個堆滿雜物的服裝店倉庫,空氣里仿佛都漂浮著灰塵顆粒。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舊T恤的少年,正踮著腳尖,奮力去夠頂層貨架上一個沉重的紙箱。
T恤下擺因為他伸展的動作被帶起,露出一截清瘦柔韌的腰線,
一道蹭上去的灰黑色污痕斜斜地印在布料上,格外刺眼。
倉庫頂燈昏黃的光線從他頭頂打下來,給他蓬松柔軟的頭發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有幾縷汗濕的碎發黏在光潔的額角。但這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的眼睛。
即便隔著模糊的像素,隔著倉庫的灰塵,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像蒙塵的琉璃被驟然擦亮,
像沉靜的寒潭下投入了燃燒的星子。那里面沒有身處窘境的狼狽,沒有疲憊麻木,
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專注和一股子要把眼前重擔扛起來的韌勁。那光芒純粹、灼熱,
帶著一種能刺穿黑暗、燒穿一切阻礙的力量。柴雞蛋的心臟,在寂靜的深夜里,
不合時宜地、劇烈地跳動起來。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攫住了她。她幾乎沒有猶豫,
手指帶著點微顫,將這張與“池騁”毫無關聯的抓拍照,拖進了發送框,
指尖懸在田栩寧的微信頭像上。賭一把。發送。手機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熄滅。
柴雞蛋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渺茫的回音,或者,更可能的,
是長久的沉寂。---田栩寧是被手機連續震動吵醒的。
宿醉后的頭痛像有把小錘子在太陽穴里敲打。他皺著眉,摸索著抓過床頭柜上的手機,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臥室里刺得他瞇起眼。時間顯示凌晨三點一刻。發信人:柴雞蛋。
他低罵一聲,正準備直接劃掉,指尖卻在看到那個孤零零的圖片縮略圖時頓住。不是劇本,
不是合同,只是一張模糊的照片?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和難以抑制的好奇,他點開了大圖。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宿醉的混沌、被打擾的煩躁,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臥室里只剩下他逐漸變得清晰而沉重的呼吸聲。照片里的環境骯臟、混亂、逼仄。
堆積如山的貨箱,彌漫的灰塵,都構成了一種令人窒息的背景。然而,
那個少年……那個在灰撲撲的背景里,像一株拼命向著微弱光源生長的植物般的少年。
田栩寧的視線死死地釘在那雙眼睛上。隔著冰冷的屏幕,那雙眼睛里的光,
卻像帶著實質的溫度,穿透了電子像素的阻隔,狠狠地燙了他一下。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
像瀕臨絕境的小獸,明明脆弱,卻亮著獠牙不肯認輸;像在泥濘里跋涉了太久,渾身臟污,
眼底卻依舊燃著不肯熄滅的火種;像……像很多年前,鏡子里的那個自己。
記憶的閘門被這束光猛地撞開。那些刻意被遺忘的、深埋的、帶著鐵銹和汗水味道的片段,
洶涌地翻騰上來。他也曾這樣,在逼仄的、看不到未來的角落里掙扎,
用盡全身力氣去夠一個遙不可及的希望。那雙眼睛里的光,是如此的熟悉,
熟悉到讓他心臟驟然緊縮,泛起一陣尖銳的酸楚。指尖的香煙早已燃盡,
長長的煙灰無聲斷裂,落在昂貴的真絲床單上,他也渾然不覺。喉結,在昏暗的光線里,
極其緩慢地、沉重地滾動了一下。一次。兩次。三次。每一次滾動,
都像是咽下了一口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砂礫。屏幕的光映著他深邃的輪廓,
下頜線繃得死緊。他維持著那個點開圖片的姿勢,久久沒有動。仿佛被那雙眼睛釘在了原地。
直到窗外傳來第一聲模糊的鳥鳴,天光即將破曉。手機屏幕因為長時間未操作,暗了下去。
田栩寧猛地回神,像從一場深沉的夢境中掙脫。他深吸一口氣,
胸腔里充斥著一種陌生的、混雜著刺痛和燥熱的情緒。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敲擊,
發出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柴姐,”他頓了頓,
似乎需要積攢力氣發出下面的音節,“……什么時候進組?
”---《逆愛》的開機場地選在了一個廢棄多年的工廠區。巨大的鋼鐵骨架銹跡斑斑,
裸露的水泥墻面上爬滿了深綠的藤蔓,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窩,
無聲地凝視著闖入的人群。空氣里彌漫著鐵銹、塵土和雨水混合的陳舊氣味。
這里即將成為劇中“池騁”的地下搏擊場,一個充斥著暴力、金錢和隱秘欲望的泥潭。
監視器屏幕泛著幽幽的冷光,柴雞蛋坐在折疊導演椅上,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她手里緊握著一支昂貴的鋼筆,筆尖無意識地在分鏡腳本的紙頁上重重戳點,
濺開一小團墨漬,像一滴凝固的血。手機屏幕頂端,
田栩寧第三次拒絕《逆愛》邀約的信息還刺眼地停留在那里,那公事公辦的措辭,
像一紙冰冷的律師函:“感謝厚愛,戲路不符”。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神經。
池騁的靈魂人物懸而未決,整個劇組都籠罩在一種無形的低氣壓中。
副導演小心翼翼地過來詢問燈光調試的問題,被她一個不耐煩的眼神瞪了回去。就在這時,
一陣低低的、帶著點愉悅的哼唧聲從不遠處的道具組角落傳來,打破了這片壓抑的沉默。
柴雞蛋循聲望去。道具組的臨時圍擋旁,堆放著一些還未啟用的舊輪胎和麻繩。
一只劇組從附近撿來的、土黃色的小流浪狗正歡快地搖著尾巴。而蹲在它面前的,
是那個本該是“陰鷙狠戾池騁”化身的男人——田栩寧。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工裝褲,
190cm的高大身軀此刻卻顯得有些笨拙的溫柔。他微微彎著腰,
蓬松的黑色卷發在片場強烈的燈光下,蓬松得像一團柔軟的云朵。他伸出一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帶著無限耐心地撓著小土狗的下巴。小土狗舒服得瞇起眼,
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甚至伸出粉嫩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指尖。
田栩寧的側臉線條在光影下異常柔和,嘴角噙著一絲真實的笑意,那笑意甚至蔓延到了眼底,
驅散了平日里的疏離和冷硬。那專注而溫柔的神情,能融化最堅硬的冰層。
柴雞蛋看著這一幕,心頭那團焦躁的火苗詭異地跳動了一下。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
她猛地抓起手邊的平板電腦,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飛快地解鎖屏幕,點開相冊,
精準地找到那張在服裝店倉庫抓拍的、模糊卻充滿力量的照片。她站起身,
高跟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徑直走向那個沉浸在逗狗溫柔鄉里的男人。
“田老師,”柴雞蛋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到田栩寧耳中。
田栩寧逗狗的動作微微一頓,但沒有立刻回頭,只是又輕輕撓了一下小狗的耳根,
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轉過身,臉上那點溫和的笑意還未完全散去,
眼神恢復了慣常的疏淡,看向柴雞蛋。柴雞蛋沒說話,只是把手中的平板直接推到他眼前。
屏幕亮著,那張昏暗倉庫里,少年踮腳夠貨箱的照片,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
清晰地映在田栩寧的瞳孔里。“您逗狗的樣子,比劇本里那個池騁,可愛十倍。
”柴雞蛋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帶著點陳述事實的篤定,“但您看看這個。看看這雙眼睛。
”田栩寧的目光落在平板上。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片場嘈雜的布景聲、工作人員的交談聲、遠處隱約傳來的汽車鳴笛,
所有的聲音都在瞬間被抽離。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張照片,
和照片里那雙即便隔著模糊像素和倉庫灰塵,
也依舊亮得灼人、仿佛蘊藏著無盡生命力的眼睛。他逗弄小狗的手指,
還殘留著一點溫暖的觸感,此刻卻驟然變得冰涼僵硬。他維持著那個看向平板的姿勢,
如同一尊被瞬間點穴的石像。所有的偽裝,所有的漫不經心,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
土崩瓦解。一股洶涌的、無法言喻的復雜情緒,如同地下奔流的熔巖,猛地沖撞著他的胸腔,
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那雙眼睛里的光,像一把鑰匙,
精準地捅開了他心底某個塵封已久的、連自己都幾乎遺忘的鎖孔。---橫店的雨季,
總是來得毫無征兆,去得也拖泥帶水。天空陰沉得像一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
沉甸甸地壓在頭頂。豆大的雨點砸在廢棄工廠銹蝕的鋼鐵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
匯聚成渾濁的水流,沿著破敗的墻體肆意流淌。地面早已泥濘不堪,污水混雜著機油和鐵銹,
形成一個個深淺不一的水洼,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忙碌穿梭的人影。這一場,
是池騁與吳所畏(梓渝飾)的初次激烈沖突。按照劇本,
被追債者逼入絕境的吳所畏慌不擇路,撞入了池騁的地下王國,
被池騁的手下當成闖入者痛毆。池騁出現,如同審視螻蟻般,
在雨幕中冷冷地俯視著在泥水里掙扎的吳所畏。“Action!” 導演的吼聲穿透雨幕,
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場記板清脆地敲響。鏡頭對準了雨中的少年。
梓渝穿著一件單薄的、洗得發灰的舊襯衫,此刻已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浸透,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骨架。他臉上被精心化上了青紫的傷痕,
嘴角也點上了逼真的“血跡”。他踉蹌著,在泥濘中奔跑,
身后是扮演打手的群演兇狠的追趕。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黑發淌下,流進眼睛里,
帶來刺痛的冰涼。“砰!”一聲悶響,是精心設計的摔倒動作。
梓渝整個人重重地摔進一個渾濁的泥水坑里,污水四濺。他掙扎著想爬起來,
一只“打手”的腳狠狠踹在他背上(當然是借位,但力道帶起的風聲依舊嚇人),
他又一次撲倒在泥水里。道具血包在掙扎中破裂,
暗紅色的“血液”迅速在濕透的淺色襯衫后背洇開,像一朵在污泥中絕望綻放的毒花,
刺目驚心。鏡頭迅速轉向緩緩走近的“池騁”。田栩寧撐著一把巨大的黑傘,站在幾步開外。
雨水沿著傘沿形成一道冰冷的水簾,將他與這片污濁的泥濘隔開。
他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皮鞋锃亮,
與泥水中狼狽不堪的梓渝形成了天堂與地獄般的強烈反差。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