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著雪沫,刀子似的刮過永巷低矮的土墻。玄黑的貂裘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像一片沉沉的烏云,壓得寒鴉院門口所有喘氣的都矮了半截。
林驚鴻保持著屈膝行禮的姿態,背脊挺得筆直。破爛的囚衣下,鞭傷被這姿勢牽扯著,每一次細微的顫抖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冷汗順著額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她垂著眼,視線落在皇帝玄黑龍紋靴尖沾著的幾點泥雪上,呼吸放得極輕,竭力控制著身體的虛弱和痛楚帶來的搖晃。
空氣凝滯得如同凍住的湖面。只有陳嬤嬤抱著那不斷滲出詭異藍斑的包袱,癱在門檻上,喉嚨里發出斷續的、瀕死般的嗚咽,以及翠縷牙齒打顫的咯咯聲,撕扯著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帝蕭衍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針,緩慢地掃過全場。那視線掠過驚恐跪伏的永巷宮人,掃過篩糠般顫抖、面無人色的翠縷,在癱軟如泥、涕淚糊了一臉的陳嬤嬤和她懷里那妖異的藍色包袱上停留了一瞬,最后,沉沉地落在了林驚鴻身上。
那目光不帶絲毫溫度,只有審視,一種居高臨下、穿透皮囊的冰冷審視。林驚鴻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視線在她染血的囚衣、蒼白的臉和挺直的背脊上逡巡。空氣仿佛都沉重了幾分,壓得人喘不過氣。
“王德全。” 蕭衍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冰凌敲擊玉石,冷冽又清晰。他并未看身后半步的老太監。
“奴才在。” 王德全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聲音恭敬而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
“查。” 一個字,言簡意賅。
“嗻。” 王德全應得干脆。他精亮的眼神一掃,兩個原本隱在皇帝身后陰影里、同樣穿著玄色勁裝、氣息沉凝的侍衛立刻無聲地跨步上前,動作迅捷如豹。一人徑直走向癱軟的陳嬤嬤,毫不費力地將她肥胖的身體從地上提溜起來,連同那個還在滴著藍色污水的包袱。陳嬤嬤嚇得連嗚咽都噎住了,只剩下翻白眼的份。另一人則精準地抓住了試圖往后縮的翠縷的手臂,力道不容掙脫。
“陛下!陛下明鑒啊!” 翠縷被侍衛鐵鉗般的手抓住,魂飛魄散,尖聲哭喊起來,“是這刁奴污蔑!是那罪女林氏妖言惑眾!娘娘……德妃娘娘一片慈心……” 她還想攀扯德妃,卻被侍衛一個冰冷的眼神釘住,剩下的話卡在喉嚨里,只剩下絕望的哆嗦。
王德全走到陳嬤嬤面前,無視她的癱軟,伸手捏起包袱一角被藍色浸透的粗麻布,湊到鼻端極其細微地嗅了嗅。隨即,他又轉向面如死灰的翠縷,目光銳利地落在她袖口那點淡黃色的污跡上。翠縷下意識地想縮手遮掩,卻被侍衛牢牢制住。王德全伸出保養得宜、指甲修剪得干凈圓潤的手指,極其小心地用一方素白絲帕,輕輕在翠縷袖口那點污跡上沾了一下。
整個過程安靜、迅速,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精準。
王德全將沾了淡黃粉末的絲帕折好,又看了一眼侍衛手中提著的、不斷滴落藍色污水的包袱,這才轉身,對著蕭衍深深一躬,聲音平穩清晰地回稟:“回陛下,此布包浸水處,色呈異藍,氣味……有異。翠縷袖口之物,油膩微辛,似硫鐵之屬。其言……尚需詳查。”
他沒有直接斷言有毒,也沒有立刻為德妃開脫,只是陳述所見,將判斷的權力,穩穩地交還給了皇帝。滴水不漏。
蕭衍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狹長的鳳眸再次落回林驚鴻身上,那目光比剛才更深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探究和……一絲極淡的興味?仿佛在審視一件出乎意料的、帶著致命鋒刃的古董。
“林氏。” 他開口,聲音依舊是冷的,“你言此炭有毒,以草木灰水驗之?”
來了。林驚鴻心念電轉。這位帝王的多疑和掌控欲絕不會放過任何疑點,尤其是在涉及后宮陰私和可能的毒物之時。
“回陛下,” 她聲音依舊平靜,帶著久未飲水的沙啞,卻清晰穩定,“罪奴幼時體弱,曾隨家母禮佛,于古寺藏經閣偶見殘卷,提及草木灰水可驗某些金石之毒。今日見此炭異樣,又嗅得一絲若有似無的苦杏氣,心中驚疑。為求自保,情急之下,只得依殘卷所載,以草木灰水試之,不想……竟顯此妖異藍斑。罪奴惶恐,驚擾圣駕,罪該萬死。” 她將頭埋得更低,姿態放得極低,卻巧妙地將“知識”來源推給了虛無縹緲的佛寺殘卷,避開了最大的破綻。同時點出“苦杏氣”,與王德全的“氣味有異”形成印證。
“苦杏氣……” 蕭衍低聲重復了一遍,目光掃過王德全。王德全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殘卷何在?” 蕭衍追問,目光如炬。
“家道中落,流離輾轉,早已……不知所蹤。” 林驚鴻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涼和遺憾。死無對證。
蕭衍沉默了片刻。寒風卷起他玄黑貂裘的下擺,露出里面同樣玄色的龍紋常服一角。他忽然抬手,掩住蒼白的唇,壓抑地低咳了兩聲,肩頭微微聳動。那咳嗽聲并不劇烈,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虛弱,與他周身凌厲的氣勢形成一種詭異的反差。
王德全立刻從袖中摸出一個精巧的玉盒,打開,遞到蕭衍面前。蕭衍并未看,只伸出蒼白修長的手指,從盒中捻起一小塊深褐色的膏體,含入口中。一股清苦微辛的藥味在寒風中彌漫開來。
林驚鴻心頭微動。咳血?是真病?還是……試探?她想起大綱里帝王“假裝咳血試探女主”的設定,神經瞬間繃緊。
蕭衍含了藥,呼吸似乎平穩了些,掩唇的手放下。他再次看向林驚鴻,眼神里那點興味似乎濃了一分。
“倒是個……伶俐的。” 他淡淡評價了一句,聽不出褒貶。隨即,目光轉向被侍衛提著的陳嬤嬤和翠縷,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王德全。”
“奴才在。”
“此二人,連同這‘恩典’,” 他下巴微抬,指向那藍斑包袱,“交慎刑司。炭,讓太醫署驗明。朕要一個明白。”
“嗻!” 王德全躬身領命。
“陛下!饒命啊陛下!奴婢冤枉啊!” 陳嬤嬤殺豬般的哭嚎猛地爆發出來。翠縷更是面如金紙,抖得如同風中秋葉,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了。侍衛毫不留情地將兩人拖走,陳嬤嬤的哭嚎和翠縷絕望的嗚咽很快消失在永巷深處。
蕭衍的目光最后落在寒鴉院那破敗的門楣上,又掃了一眼周圍噤若寒蟬的永巷宮人。
“林氏,” 他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冷冽,“搬離此處。暫居……西苑梅閣。” 他頓了頓,補充道,“炭例,按貴人份例,由內務府直供。”
西苑梅閣!雖非正經宮室,只是西苑一處閑置的、靠近冷宮邊緣的小院,但比起這寒鴉院,已是天壤之別!貴人份例的炭火,內務府直供,更是直接斬斷了旁人下手的可能!
周圍的宮人,包括角落里的小喜,都驚愕地抬起了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林驚鴻。罪奴之身,死里逃生,竟得了陛下親口安置?還給了貴人份例?!
林驚鴻心中亦是掀起驚濤駭浪。這絕非單純的“開恩”!皇帝此舉,是把她從德妃的“冷宮私刑”中提溜出來,放在了一個相對“安全”,卻也更加“顯眼”的位置。如同將一枚棋子,從棋盤邊緣挪到了靠近中心的格子里。安全,卻也意味著更多的審視和……利用。
“罪奴……叩謝陛下天恩!” 她壓下翻涌的思緒,深深叩首。額頭觸到冰冷的雪地,寒意刺骨。
蕭衍沒再看她,攏了攏厚重的貂裘,轉身。玄黑的衣擺掃過地上的殘雪。王德全立刻跟上,兩名侍衛無聲地護衛在側。一行人如來時般突兀,很快消失在永巷的拐角,只留下沉重的威壓和一片死寂的震驚。
寒風卷過,吹起地上的雪沫。
“林……林姑娘……” 小喜第一個反應過來,連滾爬爬地撲過來,想扶起林驚鴻,聲音里帶著哭腔和后怕,“您……您快起來,地上冷……”
林驚鴻借著小喜的攙扶,艱難地站起身。背上的傷口被這一番折騰,痛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但她強撐著,目光掃過周圍那些神情復雜、驚疑不定的永巷宮人。那些眼神里有同情,有畏懼,有不解,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她知道,今日寒鴉院門口這一場“炭毒局”,她林驚鴻的名字,以及她那匪夷所思的“驗毒”手段,還有皇帝那意味深長的處置,必將像風一樣刮遍整個后宮。德妃的“恩典”變成了催命符,皇帝的“開恩”更像是將她架在了火上。
危機并未解除,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西苑梅閣,名字雅致,實則偏僻清冷。院中幾株老梅虬枝盤結,此刻只有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搖曳。閣樓不大,兩層,雖有些年久失修的痕跡,但比起寒鴉院的破敗,已是天上人間。內務府的動作快得驚人,皇帝口諭剛下,便有太監宮女捧著嶄新的被褥、炭盆、甚至幾套半新不舊的宮裝匆匆布置起來。貴人份例的上好銀霜炭在銅盆里燃著,散發出溫暖而潔凈的熱量,驅散了刺骨的寒意。
小喜忙前忙后,小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驚惶,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她小心翼翼地替林驚鴻脫下那身破爛染血的囚衣,露出背上交錯猙獰的鞭痕。有些地方已經破皮紅腫,滲出淡淡的血水。小喜倒吸一口涼氣,眼圈瞬間紅了。
“姑娘……您忍著點……” 她取來內務府一同送來的、品質粗劣但還算干凈的金瘡藥,手指顫抖著,一點點涂抹在那可怖的傷口上。
冰涼的藥膏觸及傷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林驚鴻咬緊牙關,額上冷汗涔涔,硬是沒哼一聲。她伏在鋪了厚褥的硬板床上,思緒卻在飛速轉動。
德妃慕蓉華……絕不會善罷甘休。炭毒局被破,翠縷和陳嬤嬤落入慎刑司,雖未必能立刻咬出德妃,但這無疑是狠狠扇了德妃一記耳光,更暴露了她急于置自己于死地的意圖。以德妃的跋扈和狠毒,反擊必然更加猛烈,更加……陰險。
皇帝的安置,看似是保護,實則更像是一種“圈養觀察”。他需要一個活著的、能破局的棋子?還是僅僅對那“草木灰驗毒”的“佛寺殘卷”之說產生了興趣?他的咳血……是真?是假?若是假,那場試探,會以何種形式降臨?
正思忖間,門外傳來一個溫和卻帶著一絲疏離的女聲:“林姑娘可安頓好了?奴婢奉皇后娘娘懿旨,送來些安神的藥材。”
皇后?林驚鴻心中一凜。那位常年體弱多病、深居簡出、幾乎被德妃架空的六宮之主?此刻派人前來,是示好?還是……試探?
“請進。” 林驚鴻示意小喜替她攏好中衣,蓋住背上的傷。
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素雅青色宮裝、約莫三十許的宮女走了進來。她容貌端莊,舉止沉穩,手中捧著一個不大的錦盒。目光在林驚鴻蒼白的臉上和屋內簡單的陳設上掃過,并無輕視,也無過分熱絡。
“奴婢玉竹,見過林姑娘。” 她微微屈膝行禮,“皇后娘娘聽聞姑娘受驚,特賜下凝神靜氣的安神散,囑咐姑娘好生將養。” 說著,將錦盒遞給一旁的小喜。
“謝皇后娘娘恩典,有勞玉竹姑姑。” 林驚鴻微微頷首致謝,聲音虛弱但清晰。
玉竹目光落在林驚鴻臉上,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含蓄地提點了一句:“西苑清靜,梅閣更是僻遠,姑娘初來,萬事還需……多加小心。這梅花開時雖好,卻也易招風。”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光禿禿的梅枝。
“多謝姑姑提點,驚鴻銘記。” 林驚鴻聽懂了。梅閣僻遠是實情,“易招風”則暗指此地并不安全,德妃的“風”隨時可能刮來。
玉竹不再多言,又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送走玉竹,小喜打開錦盒,里面是幾包用桑皮紙包好的藥粉,散發著淡淡的草藥清香。
“皇后娘娘……是好人嗎?” 小喜小聲問,帶著期盼。
林驚鴻搖搖頭:“深宮之中,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皇后此舉,或許是不愿見德妃一家獨大,或許……只是順手落子。” 她看著那幾包藥粉,“收起來吧,暫時用不上。” 她不敢輕易服用任何人送來的東西。
接下來的兩日,西苑梅閣異常平靜。內務府送來的份例充足,無人敢克扣。林驚鴻背上的傷在藥膏和小喜的悉心照料下,開始結痂,雖然動作稍大依舊疼痛,但總算不再影響行動。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閣樓二層的窗邊,透過積灰的窗欞,默默觀察著西苑的格局和偶爾路過的宮人。
西苑位于皇宮西北角,毗鄰冷宮區域,多是些閑置的院落和庫房,人跡罕至。梅閣外不遠,有一片小小的園圃,如今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看不出原本種植了什么。園圃旁,幾株枯死的牡丹枝干突兀地矗立在雪地里,黑褐色的枝椏扭曲著,透著一股衰敗的死氣。
林驚鴻的目光在那幾株枯死的牡丹上停留了很久。原主的記憶碎片里,御花園那場構陷,起因正是德妃“滑倒”在她負責的牡丹圃旁……牡丹……
一絲極其隱晦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
第三日清晨,天色依舊陰沉。林驚鴻在小喜的幫助下,換上了一套內務府送來的靛藍色素面宮裝,雖不華麗,但干凈整潔,總算擺脫了囚衣的狼狽。她正用一根簡陋的木簪挽起長發,樓下院中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林驚鴻!出來!” 一個尖利傲慢的女聲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林驚鴻走到窗邊,向下望去。
只見梅閣小小的院子里,不知何時涌進了七八個太監宮女,簇擁著一位盛裝麗人。正是德妃慕蓉華!她穿著一身正紅織金牡丹紋的宮裝,外罩火狐裘斗篷,云鬢高聳,金釵步搖璀璨生輝。那張嬌艷如牡丹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寒霜,眼神陰鷙地盯著閣樓門口。她身邊站著一個穿著醬紫色宮裝、面容嚴肅的老嬤嬤,正是太后宮中的掌事嬤嬤——蘇嬤嬤!蘇嬤嬤手中捧著一個紫檀木匣,面無表情,眼神銳利如鷹。
林驚鴻的心猛地一沉。德妃親自來了!還帶來了太后宮中的掌事嬤嬤!這陣仗,絕非善茬。
“林氏!還不滾下來接德妃娘娘駕!” 一個太監尖著嗓子喝道。
小喜嚇得臉色發白,緊緊抓住林驚鴻的衣袖:“姑娘……”
“別怕。” 林驚鴻拍了拍她的手,聲音沉穩,“該來的,躲不掉。”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背傷隱隱的抽痛,理了理衣襟,緩步走下狹窄的樓梯。
推開閣樓的門,寒風裹著雪沫撲面而來。林驚鴻站定在臺階上,對著院中盛氣凌人的德妃,屈膝行禮,姿態不卑不亢:“罪奴林氏,見過德妃娘娘。”
“哼!” 德妃慕蓉華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上下打量著林驚鴻,目光像淬了毒的針,在她洗得發白的靛藍宮裝和依舊蒼白的臉上刮過,“幾日不見,林姑娘倒是好手段!寒鴉院里一番作妖,竟能哄得陛下開恩,挪到這梅閣來了?本宮倒是小瞧了你!”
“娘娘謬贊。陛下圣心仁厚,憐罪奴微賤,賜一隅棲身,罪奴唯有感激涕零。” 林驚鴻垂著眼,將皇帝高高抬起。
“感激涕零?” 德妃嗤笑一聲,艷紅的唇角勾起一抹狠毒的弧度,“本宮看你就是個禍根!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得安寧!” 她猛地抬手,指向園圃邊那幾株枯死的牡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驚怒和悲憤:
“林驚鴻!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這西苑行厭勝詛咒之術!你看看!看看這些牡丹!”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那幾株枯死的牡丹上。
只見在積雪覆蓋的枯枝根部,不知何時被人扒開了積雪,露出了黑色的泥土。而在那泥土之上,枯死的牡丹主根旁,竟赫然用幾塊尖銳的碎石,歪歪扭扭地擺出了一個詭異的人形輪廓!石頭下,似乎還壓著幾縷枯黃的亂草!
“此乃巫蠱厭勝之物!” 德妃的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發現”驚天陰謀的震怒,“以枯枝為骨,亂草為發,碎石為軀,置于牡丹根下!牡丹乃花中之王,象征皇嗣尊榮!你將此邪物埋在本宮最愛的牡丹花根之下,是何居心?!是想咒害皇嗣,詛咒本宮嗎?!”
她話音未落,那蘇嬤嬤便上前一步,打開了手中的紫檀木匣。匣內紅綢襯底,上面靜靜躺著一枚小巧的、銀質已經發黑的素面發簪——正是林驚鴻前兩日在寒鴉院用來挽發的簡陋木簪掉落的那一枚簪頭!不知何時竟落到了她們手中!
“林氏,此物可是你的?” 蘇嬤嬤的聲音平板無波,卻帶著沉重的壓力。
林驚鴻看著那枚銀簪頭,再看看牡丹根下那拙劣擺放的碎石人形,心中一片冰寒。好毒的計!一環扣一環!利用她初來西苑,利用梅閣外這片荒廢的牡丹圃,更利用了她遺失的簪頭!偽造一個“人偶”,栽贓她行巫蠱厭勝之術,詛咒皇嗣!這罪名,比炭毒局更狠、更毒,足以讓她萬劫不復!
“回嬤嬤,” 林驚鴻強迫自己冷靜,“簪頭確是罪奴舊物,前兩日不慎遺失。但罪奴從未踏足過那片園圃,更不知此等邪物從何而來。此乃構陷!”
“構陷?” 德妃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厲聲道,“人贓并獲,你還敢狡辯!蘇嬤嬤,您也看見了!此等心腸歹毒、行此大逆不道邪術的賤婢,留之何用?!按宮規,當即刻杖斃!”
蘇嬤嬤合上紫檀木匣,目光沉沉地看向林驚鴻,又掃了一眼那牡丹根下的“人偶”,緩緩道:“茲事體大,涉及皇嗣,非同小可。林氏,你有何話說?” 她的語氣,似乎并未完全采信德妃的一面之詞,但也絕無維護之意。太后的人,立場向來微妙。
林驚鴻挺直了背脊,盡管這個動作讓她背后的傷口一陣刺痛。她迎著德妃怨毒的目光和蘇嬤嬤審視的眼神,聲音清晰地說道:“娘娘、嬤嬤明鑒。若此邪物真是罪奴所埋,意在詛咒,當藏之唯恐不及,豈會如此粗陋地擺放于明處,引人注目?此其一。其二,” 她目光銳利地看向德妃,“娘娘口口聲聲說此乃您最愛的牡丹,但罪奴觀此數株牡丹,枝干枯槁,根系腐朽,顯然早已枯死多時,絕非近日之禍。娘娘此刻才‘驚覺’其下有異,不嫌太遲么?其三……”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那碎石擺成的簡陋人形上,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此等粗制濫造、不堪入目之物,若真能咒害皇嗣,那這深宮禁苑,未免也太兒戲了些!罪奴若真有此心,何不尋些更‘靈驗’的物件?”
“放肆!” 德妃被她連番質問和嘲諷氣得臉色鐵青,“死到臨頭,還敢強詞奪理!蘇嬤嬤,您看她這牙尖嘴利的模樣!分明是心虛狡辯!這等禍害,還不速速拿下杖斃,以儆效尤!”
蘇嬤嬤眉頭微蹙。林驚鴻的辯駁并非全無道理,尤其是那牡丹早已枯死這一點。但德妃咄咄逼人,勢必要置林驚鴻于死地。太后的意思……蘇嬤嬤心中權衡著。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尖銳、拖著長腔的通報聲由遠及近:“太后娘娘駕到——!”
眾人皆是一驚!
只見梅閣院門外,一頂明黃鳳輦緩緩停下。宮人掀開厚重的錦簾,攙扶下一位身著深紫色繡金鳳祥云紋宮裝、頭戴赤金點翠鳳冠的老婦人。她發髻梳得一絲不茍,面容保養得宜,但眼角眉梢的細紋和緊抿的嘴唇,透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和刻薄。正是當朝太后,慕蓉凰!皇帝蕭衍的嫡母。
太后在宮人的攙扶下,緩步走進院子。她手中捻著一串光澤溫潤的翡翠佛珠,目光淡淡掃過全場,在德妃、蘇嬤嬤身上略一停頓,最后落在了林驚鴻身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像深不見底的寒潭,帶著一種能凍結靈魂的審視。
“哀家聽聞,這西苑梅閣,倒是熱鬧得很?” 太后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聽不出喜怒。
德妃立刻換上一副委屈悲憤的表情,上前幾步,福身行禮:“母后!您來得正好!您要為兒臣做主啊!這賤婢林氏,竟敢在園中行厭勝邪術,詛咒皇嗣!人贓并獲,證據確鑿!其心可誅!” 她指著牡丹根下的“人偶”和那枚銀簪頭,添油加醋地將事情又說了一遍。
蘇嬤嬤也上前,將紫檀木匣呈上,低聲補充了幾句。
太后捻著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目光落在那匣中的銀簪頭上,又緩緩移向林驚鴻。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仿佛在衡量她的價值。
“林氏,” 太后終于開口,聲音依舊平淡,“你有何辯解?”
林驚鴻頂著那巨大的壓力,再次將方才的辯詞清晰復述了一遍,尤其強調了牡丹早已枯死和“人偶”過于粗陋兩點。
“哦?” 太后聽完,不置可否。她捻著佛珠,緩緩走到那幾株枯死的牡丹旁,目光落在根部的碎石人形上,停留片刻。隨即,她伸出戴著赤金護甲的手指,指向其中一株枯死的牡丹主根旁,一塊似乎被翻動過的泥土。
“把那塊石頭翻開。” 她淡淡吩咐。
立刻有太監上前,小心翼翼地扒開那塊松動的泥土。泥土下,赫然露出一小截尚未完全腐爛的深褐色根莖,以及幾縷纏繞在根莖上的、同樣干枯的暗紅色細線!更有一股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甜膩的奇異幽香,隨著泥土的翻動,若有似無地飄散出來!
林驚鴻瞳孔猛地一縮!幻香!是原主記憶里,導致御花園牡丹枯萎的那種神秘幻香的殘留氣味!雖然極淡,但那種甜膩詭異的味道,她絕不會認錯!
“咦?” 太后似乎也嗅到了,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
德妃的臉色瞬間變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立刻被更深的狠毒掩蓋:“母后您看!這邪物之下,還有這等妖異紅線!定是這賤婢埋下的引咒之物!此等妖孽,留不得啊母后!”
太后的目光從那暗紅細線和殘留的奇異幽香上收回,再次落在林驚鴻身上。這一次,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冰冷的殺意。她捻動佛珠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絲。
“妖氛穢物,咒害皇嗣。” 太后緩緩開口,聲音如同結了冰,“寧枉勿縱。蘇嬤嬤。”
“奴婢在。” 蘇嬤嬤躬身。
“拖下去,” 太后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森寒,“杖斃。”
“遵懿旨!” 蘇嬤嬤直起身,眼神一厲,對著旁邊的太監喝道:“來人!拿下!”
幾名如狼似虎的太監立刻撲向林驚鴻!
“姑娘!” 小喜尖叫一聲,想撲上去阻攔,卻被一個太監粗暴地推開,摔倒在雪地里。
林驚鴻心頭劇震!太后竟如此偏袒!根本不給她任何辯駁的機會!眼看太監的手就要抓住她的胳膊,千鈞一發之際,她腦中靈光如電光石火般炸開!
那甜膩的幻香殘留!德妃方才靠近牡丹時,似乎無意識地用戴著華麗護甲的手指,拂過那枯死的牡丹枝干!指甲縫!
“且慢!” 林驚鴻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清叱,聲音竟蓋過了院中的嘈雜!
撲向她的太監被這突如其來的斷喝震得動作一滯。
林驚鴻猛地指向德妃慕蓉華,目光如炬,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和洞穿陰謀的銳利:“太后娘娘明鑒!欲知此邪物是否與罪奴有關,只需一物驗看,立見分曉!”
“何物?” 蘇嬤嬤下意識地喝問。
林驚鴻的目光死死盯住德妃那只戴著華麗赤金護甲、剛剛拂過枯枝的手,一字一句,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朱砂!”
“請取朱砂,清水一盞!驗看德妃娘娘——右手尾指指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