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仿佛一塊浸透了污水的破布,隨時要滴下渾濁的雨滴。寒風卷著沙礫,像無數細小的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官道兩旁,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瑟發抖,更遠處,是連綿起伏、光禿禿的褐色山巒,如同沉默巨獸的脊背。
在這片荒涼死寂的土地上,蜿蜒著一支如同送葬般的隊伍。幾十輛破舊不堪的木籠囚車,被粗大的鐵鏈串在一起,由疲憊不堪的駑馬和同樣疲憊麻木的兵卒拖曳著,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囚車里,擠滿了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的“罪卒”。他們大多和陳默一樣,是被強行征來的“填壕料”,命運早已被冰冷的兵冊釘死在邊關的血肉磨盤上。
陳默蜷縮在第三輛囚車最里側的角落,單薄的囚衣根本無法抵御刺骨的寒風。他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包裹,里面是母親用最后一點碎布縫制的薄襖和幾張硬得能硌掉牙的雜糧餅。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虛弱感和車廂的劇烈顛簸,讓他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他努力調整呼吸,試圖壓下那股惡心感,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自己的左手。
粗糙的指腹上,一道新結的暗紅色血痂異常醒目。那是三天前,他在變賣祖屋時,為了取下藏在腐朽屋梁暗格里的半張焦黑符箓,被斷裂的木刺劃破的。當他的血滴落在那張觸手滾燙、仿佛剛從火堆里扒拉出來的殘符上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原本模糊不清、如同被火焰舔舐過的焦痕,竟然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吸收了他的血液,浮現出幾道殘缺不全、閃爍著微弱血光的奇異符文!那符文深邃玄奧,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吸力和灼痛感,烙印在他指尖,也烙印進他的腦海。
“嘿,小書生,看什么呢?想娘了?”一個沙啞戲謔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說話的是個滿臉橫肉、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卒,負責看守這輛囚車。他靠在囚籠的木柱上,嘴里叼著一根枯草,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麻木的嘲諷,“省省吧,到了鐵狼關,你娘就是哭瞎了眼,也見不著你這身細皮嫩肉了。填壕的料,早死早超生。”
陳默沉默地低下頭,沒有反駁。他知道這老卒說的是實情。在這支“罪營”的隊伍里,像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寒門書生,連當炮灰的資格都勉強,最大的作用就是在攻城時被驅趕著去填平護城河,用血肉之軀為后面真正的兵卒鋪路。
“老疤,少說兩句風涼話。”旁邊另一個年紀稍大、臉上有一道猙獰刀疤的老卒甕聲甕氣地開口,他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官道兩旁的荒山,“這鬼地方,不太平。聽說最近有散修在附近斗法,萬一撞上點余波,咱們都得交代在這兒。”
“呸!烏鴉嘴!”缺耳老卒啐了一口,但眼神也下意識地往兩側山巒瞟去,流露出幾分不安。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轟——!!!
毫無征兆地,仿佛天穹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一道刺目的、無法形容其顏色的巨大光柱,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氣息,從右側一座山峰的山腰處猛然爆發,直貫云霄!緊接著,一道同樣恐怖、卻呈現出詭異暗紫色的巨大刀芒,如同開天辟地的巨斧,自左側更高的山峰之巔狠狠劈下!
兩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在半空中轟然對撞!
咔嚓——!!!
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直接在每個人的顱骨內炸開!整個世界瞬間失去了聲音,只剩下令人心臟停跳的恐怖嗡鳴。狂暴到無法想象的能量沖擊波,如同無形的海嘯,以撞擊點為中心,呈環狀向四面八方瘋狂擴散!所過之處,空氣被瞬間抽干、壓縮、再猛烈炸開!
轟隆隆——!!!
首當其沖的是官道兩側的山石樹木。靠近光柱和刀芒路徑的山體,如同被巨神之手狠狠抹過,大塊大塊的巖石瞬間崩解、汽化,化作漫天齏粉!稍遠一些的樹木,無論粗細,全部被連根拔起,如同脆弱的稻草般被卷入狂暴的氣流漩渦,瞬間絞成碎片!地面如同被巨犁翻過,堅硬的凍土被層層掀起、撕裂,露出下面更深沉的黑暗。
“天爺啊!!”
“趴下!快趴下!!!”
“護住頭!!”
押送的軍官發出凄厲到變形的嘶吼,但在這毀天滅地的偉力面前,人類的呼喊渺小得如同螻蟻的哀鳴。
恐怖的沖擊波瞬間掃過囚車隊伍!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拍中,整個隊伍瞬間崩潰!
砰!砰!砰!砰!
最外圍的幾輛囚車首當其沖,堅固的木籠如同紙糊的玩具般瞬間解體!粗大的原木被撕裂成尖銳的碎片,伴隨著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和血肉被撕開的悶響,向四面八方激射!里面的罪卒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被狂暴的力量連同破碎的木屑、鐵片一起,瞬間撕成了漫天血雨肉沫!
陳默所在的囚車位于隊伍中部稍前的位置,并未被直接命中核心。但席卷而來的沖擊波依舊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囚車上!
轟!!!
整個囚車劇烈地向上拋飛,隨即又狠狠砸落地面!堅固的木柱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間布滿裂紋!捆綁的鐵鏈寸寸崩斷!陳默感覺自己像是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風箱,五臟六腑都被狠狠擠壓、攪動,喉頭一甜,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口腔!他死死抓住一根尚未斷裂的木柱,指甲瞬間崩裂出血,才勉強沒被巨大的慣性甩飛出去。
“啊——!”
“救命!”
“我的腿!!”
車廂內一片混亂,哭喊聲、慘叫聲、骨頭斷裂聲混雜在一起。缺耳老卒被一根斷裂飛濺的木刺穿透了肩膀,慘叫著倒下。刀疤老卒反應稍快,死死抱住一根木柱,但也被震得口鼻溢血。
天空被混亂的能量流染成了光怪陸離的顏色,刺目的強光與詭異的紫芒交織碰撞,每一次閃爍都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和氣浪。破碎的木屑、石塊、泥土、斷肢殘骸如同暴雨般砸落下來。整個世界仿佛末日降臨。
陳默蜷縮在角落里,將頭深深埋在臂彎,只感覺死亡的氣息冰冷地舔舐著后頸。就在一塊足有磨盤大小、帶著尖銳棱角的巨石,裹挾著凄厲的破空聲,如同隕石般砸向他所在的囚車頂部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將一直緊緊攥在左手手心、貼著那道血痂的半張焦黑符箓向上舉起!他甚至來不及思考這殘破的紙片能有什么用,只是本能地將自己殘存的、因恐懼而劇烈波動的意志,瘋狂地灌注進去!
嗡——!
就在巨石即將砸落的瞬間,他手中的殘符猛地一顫!一股微弱卻異常灼熱的氣息驟然爆發!那幾道因吸收他血液而浮現的殘缺符文,瞬間亮起刺目的血光!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也沒有炫目的光盾。只有一道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淡紅色光暈,如同水波般以殘符為中心蕩漾開來,堪堪覆蓋了陳默蜷縮著的小小區域。
轟!!!
巨石狠狠砸在囚車頂部!殘存的車頂結構如同朽木般應聲碎裂!但詭異的是,當那些崩碎的、帶著巨大動能的木塊和碎石,接觸到那層淡紅色光暈的邊緣時,卻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韌性的墻壁!
噗!噗!噗!
沉悶的撞擊聲密集響起。光暈劇烈地波動、凹陷,顏色瞬間黯淡下去!陳默感覺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力順著符箓狠狠傳遞到他的手臂,整條胳膊如同被重錘砸中,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痛鉆心!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他清晰地“聽”到了手中殘符傳來一聲細微卻令人心膽俱裂的——
咔嚓!
一道新的、更深的裂紋,如同丑陋的蜈蚣,赫然出現在那張本就布滿焦痕與裂痕的殘符之上!符箓散發出的微光急速黯淡下去,那灼熱的氣息也變得斷斷續續,仿佛風中殘燭。
巨石的大部分動能被那層詭異的光暈卸開、偏轉,最終擦著囚車的邊緣轟然落地,砸出一個深坑,濺起漫天泥雪。但崩飛的碎石和巨大的沖擊力,依舊將囚車徹底摧毀!粗大的木柱斷裂倒伏,將里面的人壓住。陳默被一股巨力掀飛,重重摔在冰冷泥濘的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左臂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覺,殘符脫手飛出,落在他觸手可及的一灘泥水里。
“咳咳…咳…”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嘴里的泥沙和血沫,掙扎著抬起頭。
眼前的景象如同煉獄。
整支押送隊伍徹底癱瘓。官道被撕裂出巨大的豁口,到處是破碎的囚車殘骸、倒斃的駑馬尸體和兵卒的殘肢斷臂。哀嚎聲、呻吟聲此起彼伏,血腥味和塵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天空中的恐怖交鋒似乎告一段落,但那毀滅性的能量余波依舊在空氣中殘留,帶著令人心悸的焦糊味和一種奇異的、仿佛金屬銹蝕般的腥氣。
“活…活下來了…”陳默艱難地喘息著,劫后余生的巨大沖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掙扎著爬向那半張落在泥水中的殘符,用還能動的右手顫抖著將它撿起。符箓入手冰涼,那道新生的裂紋觸目驚心,原本浮現的殘缺符文也黯淡得幾乎看不見了,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一股難以言喻的心痛和恐慌攫住了他——這神秘的符箓,似乎是他唯一的依仗,卻已瀕臨破碎。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凄厲、非人的慘叫聲從不遠處的廢墟中傳來!
陳默循聲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在官道旁一處被沖擊波削平了半邊的土坡上,一個穿著破碎灰色道袍的身影正痛苦地翻滾著。那顯然是一名參與剛才那場恐怖斗法的修士!他的一條手臂齊肩而斷,斷口處一片焦黑,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胸口一道深可見骨的巨大撕裂傷周圍,正縈繞、翻涌著一股濃稠如墨、仿佛擁有生命般的——黑氣!
那黑氣如同無數細小的、扭曲的毒蛇,瘋狂地試圖鉆進他的傷口,吞噬著他的血肉!修士身上原本微弱的護體靈光在那黑氣的侵蝕下如同冰雪消融,發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聲音。他痛苦地嘶吼著,僅存的一只手徒勞地在傷口附近抓撓、拍打,試圖驅散那些黑氣,卻只是徒勞地讓黑氣沾染上他的手指,皮膚瞬間變得灰敗、枯萎!
“呃…啊…噬…靈…煞…!”修士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恐懼。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癟下去,眼窩深陷,皮膚失去光澤,仿佛生命力正被那詭異的黑氣瘋狂抽取!
陳默看得頭皮發麻,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這黑氣是什么東西?竟然連修士都無法抵抗?它散發出的那種純粹的、對生命精元的貪婪和惡意,讓他本能地感到一陣眩暈和惡心。
“看什么看!想死嗎?!”一個粗暴的聲音在陳默耳邊炸響,帶著驚魂未定的喘息。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老卒!他不知何時掙扎著爬到了陳默附近,半邊身子被血染紅,但眼神依舊兇悍。他一把抓住陳默的后領,將他狠狠拖向旁邊一輛側翻但尚未完全散架的囚車殘骸后面。
“那是修士老爺們斗法留下的煞氣!沾上一點,精血魂魄都得被吸干!比化骨散還毒!”刀疤老卒壓低聲音,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恐懼和后怕,他死死盯著那修士身上翻涌的黑氣,“媽的…這趟差事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陳默被拖得一個踉蹌,靠在冰冷的木板上,大口喘息,目光卻無法從那被黑氣吞噬的修士身上移開。那修士的慘叫聲已經微弱下去,翻滾的動作也變得無力,身體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只剩下最后的本能抽搐。縈繞在他傷口處的黑氣,顏色似乎變得更加深沉、凝練,仿佛飽餐了一頓,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滿足感。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都死了嗎?!沒死的給老子滾起來!”一個冰冷、蘊含著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驚悸的聲音響起。
陳默和刀疤老卒小心翼翼地探出頭。
只見一名身披黑色玄鐵重甲、騎著高頭大馬的軍官,帶著十幾名同樣甲胄森嚴的親兵,正策馬穿過一片狼藉的官道。這軍官面容冷硬,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慘烈的現場,渾身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久經沙場的鐵血煞氣。他的目光掃過那具正在被黑氣吞噬、漸漸失去生息的修士尸體時,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仿佛在看一塊路邊的石頭。
當他的目光掃過陳默他們藏身的囚車殘骸時,陳默的心臟猛地一縮。他下意識地將握著殘符的右手藏到了身后。
軍官的目光并未在陳默身上停留,似乎只是確認了一下還有多少活口。但就在他準備移開視線的剎那,陳默眼角的余光,極其敏銳地捕捉到了那軍官抬起手、指向一個正在痛苦呻吟的傷兵下令時,從厚重玄鐵護腕下露出的袖口邊緣——
那里,赫然用極細的金線繡著一個猙獰的圖案:一條獨角惡蛟,纏繞著一輪殘月,正張開布滿利齒的大口,做出吞噬的姿態!
“蛟噬月”暗紋!
和征兵令上那個不起眼的印記一模一樣!陳默的心跳幾乎漏了一拍。這絕非尋常的裝飾!這軍官的身份…絕不簡單!
“清點活口!能動的帶上!重傷的…就地處理!”軍官冰冷的聲音如同刮骨的寒風,下達了殘酷的命令,“一刻鐘后,繼續趕路!耽誤了軍期,老子把你們全煉成人油點燈!”
親兵們立刻如狼似虎地沖入廢墟,粗暴地將還能行動的罪卒和兵卒拖拽起來,對重傷哀嚎的同伴則毫不留情地補刀,場面血腥而冷酷。
刀疤老卒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低聲咒罵了一句,掙扎著站起來,順便踢了陳默一腳:“還愣著干什么?小書生,不想被‘處理’就趕緊起來!好死不如賴活著!鐵狼關…不遠了!”
陳默咬著牙,忍著全身的劇痛,用盡力氣撐起身體。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幾乎被黑氣完全包裹、只剩下一個人形輪廓的修士尸體,又迅速掃了一眼遠處高踞馬背、袖口隱現“蛟噬月”暗紋的冷酷軍官,一股比這寒風更加刺骨的冰冷,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頭。
他小心翼翼地、用幾乎凍僵的手指,將那半張布滿裂紋、黯淡無光的焦黑殘符,重新緊緊攥在手心,塞進懷里最貼身的位置。冰冷的符紙緊貼著皮膚,那細微的、仿佛隨時會斷絕的溫熱感,成了這絕望囚途中,唯一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溫度。
他拖著沉重麻木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匯入重新聚攏的、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幸存者隊伍中。前方,是被稱為“鐵狼關”的血肉磨盤,而剛剛經歷的這場修士斗法余波和那吞噬生命的詭異黑氣,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在他心中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人命如符紙…”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自己曾寫在書稿扉頁上,如今看來卻充滿諷刺意味的一句話,又在心底默默續上了后半句,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血墨寫生機。”
這生機,何其渺茫,何其艱難。而手中這張殘符,以及那袖口的“蛟噬月”,還有那修士傷口上縈繞的、充滿惡意的黑氣,似乎都指向了一個遠比邊關戰場更加深邃、更加可怕的漩渦。
他深吸一口混雜著血腥與焦糊味的冰冷空氣,將脊背挺得筆直,一步一步,踏著滿地的泥濘與血污,朝著那名為“鐵狼關”的深淵,沉默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