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狼關的閘門在身后轟然落下,隔絕了關外荒原刺骨的寒風和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妖沼腐臭。然而,關內的陰冷與絕望,并未因這短暫的“安全”而減輕分毫。
栓子被抬去了傷兵營——一個比陰濕地窟好不了多少、充斥著痛苦呻吟和死亡氣息的地方。缺了一條腿,在鐵狼關,他的命運幾乎已經注定。陳默和其他幾個僥幸生還的斥候,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在兵卒冷漠的注視下,如同行尸走肉般被驅趕回地字三號地窟。
地窟里那股混合著霉爛、汗臭、屎尿和濃重濕寒的氣息再次包裹上來,卻奇異地帶來一絲病態的“熟悉感”。幸存者們癱倒在各自污穢的角落,沒人說話,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偶爾控制不住的、劫后余生的輕微顫抖。鐵牛瞬間化為白骨淤泥的景象和栓子斷腿處噴涌的鮮血,如同烙印般刻在每個人的腦海里,無聲地啃噬著所剩無幾的生氣。
陳默蜷縮在他那個靠近尸堆、相對“干燥”的巖石角落,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巖壁。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淹沒了他,但精神卻異常亢奮,妖沼中經歷的每一幀恐怖畫面都在腦海中瘋狂閃回。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隔著單薄的囚衣,那半張焦黑殘符冰冷沉寂。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符箓的剎那——
嗡!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灼熱感,如同細小的電流,猛地從符箓深處傳來,刺入他的指尖!
這灼熱感并非之前擋下巨石時那種狂暴的爆發,也不是在地窟中吸收陰氣時的微顫渴望。它更像是一種…飽食后的滿足?一種…消化了某種“食物”后的余溫?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弱卻真實的活性!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他屏住呼吸,將全部心神沉入與殘符那微妙的聯系中。
果然!那沉寂的符箓深處,并非空無一物!他能模糊地“感覺”到,符箓內部,似乎多了一絲極其稀薄、帶著強烈腐蝕和死亡氣息的…暗綠色能量!這股能量極其微弱,駁雜不純,充滿了毀滅和怨毒,正被殘符本身的某種力量緩慢地、卻堅定不移地**吞噬、煉化**著!每煉化一絲,那股微弱的灼熱感和活性便增強一分,符箓上那道最深裂紋邊緣的焦痕,似乎也極其細微地…彌合了一線!
是妖沼!是那些暗綠色的致命氣泡!是那彌漫在空氣中、能瞬間溶解血肉的恐怖毒煞之氣!
殘符…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吸收、吞噬了那些侵入他體內的妖沼毒煞?!并以此…修復自身?!
這個發現讓陳默渾身冰冷,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這符箓,到底是什么邪異之物?竟以這種毀滅性的毒煞為食?!
“哐當!”
地窟厚重的木柵門被粗暴地推開,打斷了陳默的思緒。
刀疤老卒陰沉著臉站在門口,身后跟著兩名抱著大捆破爛草席的兵卒。他冰冷的目光掃過一片死寂的地窟,聲音如同破鑼:“都死了?沒死的聽好了!地字三號洞的‘陰尸苔’長得太厚,堵了風道!上頭有令,今晚所有人,搬到關外廢棄的‘狼嚎坡哨站’暫住一晚!立刻!馬上!收拾東西滾蛋!”
狼嚎坡哨站?!
這個名字讓地窟里本就絕望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連那些麻木的罪卒眼中都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
“疤爺…狼嚎坡…那地方鬧…鬧邪祟啊!”一個膽大的老卒顫抖著聲音哀求,“前年搬過去修葺的人,一晚上死了大半,都說被吸干了血…”
“閉嘴!”刀疤老卒厲聲打斷,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上頭定的地方,老子能改?不想去的,現在就留在這里,跟這些爛尸作伴,等‘血煞日’來了,一起爛在地里當肥料!”
提到“血煞日”和地窟深處堆積的尸體,哀求聲瞬間消失了。相比于未知的邪祟,眼前這陰冷污穢、尸氣彌漫的地窟,在“血煞日”噴發毒氣時,絕對是十死無生的絕地!
沒有選擇。
在兵卒的呵斥和推搡下,地窟里幾十個罪卒如同被驅趕的羊群,麻木地卷起自己僅有的破草席或爛布,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涌出地窟,匯入冰冷的夜色中。
關外的寒風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刀,瞬間穿透單薄的衣物。鐵狼關巨大的黑影在身后投下濃重的壓迫感。他們被驅趕著,沿著關墻外側一條被踩踏出來的、滿是碎石和凍土的小路,向著西北方向前行。
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遠離了關墻的燈火和喧囂,四周徹底被沉沉的黑暗和呼嘯的寒風所籠罩。前方,一片隆起的、光禿禿的黑色山坡出現在視野中。山坡上,幾堵斷壁殘垣在慘淡的月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如同巨獸死后腐朽的肋骨——狼嚎坡哨站。
靠近廢墟,一股比地窟更加濃重的荒涼、破敗和陰森氣息撲面而來。倒塌的土墻、斷裂的石梁、散落在地的腐朽木料,無聲地訴說著曾經的殺戮和最終的遺棄。空氣中彌漫著塵土、朽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淡淡的…血腥鐵銹味。
“到了!自己找地方窩著!別亂跑!明早天亮回地窟!”刀疤老卒不耐煩地吼了一嗓子,帶著兵卒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仿佛多待一秒都會沾染不祥。他們很快消失在回關的小路上,留下幾十個罪卒站在寒冷的夜風里,面對著這片死寂的廢墟。
“媽的…這鬼地方…”有人低聲咒罵,聲音在寒風中打著顫。
恐懼在人群中蔓延。關于狼嚎坡的恐怖傳聞如同無形的陰影,纏繞在每個人的心頭。沒人敢深入廢墟中心,都下意識地聚集在靠近入口、相對避風一點的幾處斷墻殘垣下。
瘸虎沉默地走到一堵半人高、還算厚實的斷墻后面,將破草席鋪在冰冷的碎石地上,靠著墻根坐下,閉目養神。陳默猶豫了一下,也裹緊囚衣,在離瘸虎不遠、另一處倒塌的土梁形成的凹陷處坐下,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土石。他刻意離人群遠了些,一來是不想被擠到,二來…懷中的殘符在進入這片廢墟后,似乎又有了極其微弱的異動,像是在…警惕著什么?
夜,越來越深。寒風在廢墟的斷壁殘垣間穿梭,發出嗚嗚咽咽的怪響,如同亡魂的哭泣,應和著“狼嚎坡”這個不祥的名字。慘白的月光被厚重的云層切割得支離破碎,在廢墟上投下變幻扭曲的陰影。
疲憊和寒冷如同沉重的枷鎖,讓大多數人蜷縮在破草席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但陳默卻不敢睡得太死。廢墟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鐵銹味,以及殘符那細微的警惕感,讓他心神不寧。
不知過了多久。
嗡嗡嗡……
一陣極其細微、卻異常密集的振翅聲,如同無數根細小的鋼針,毫無征兆地刺破了夜的死寂!
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越來越近!
陳默猛地驚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他睜開眼,借著慘淡的月光,看到了令他頭皮炸裂的景象——
只見廢墟的陰影中,墻縫里,倒塌的梁柱下,如同涌動的黑色潮水般,飛出了密密麻麻、數不清的飛蟲!
這些飛蟲體型不大,比普通蚊子略大一圈,通體漆黑如墨,在月光下泛著一種詭異的油亮光澤。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們的口器——細長尖銳如同鋼針,尖端閃爍著一點幽綠色的寒芒!它們振翅的聲音極其尖銳刺耳,匯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牙酸、精神恍惚的低頻噪音!
“毒蚊!是鐵線毒蚊!!”一個驚恐到變形的尖叫劃破夜空!是白天同去妖沼的一個罪卒!
仿佛點燃了火藥桶!整個廢墟瞬間炸開了鍋!
“啊——!”
“救命!!”
“快跑啊!!”
慘叫聲、哭喊聲、拍打聲瞬間響成一片!那些沉睡的罪卒如同墜入噩夢,瘋狂地跳起來,揮舞著手臂,拍打著身上!但那些毒蚊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如同黑色的煙霧,瞬間將人群籠罩!
陳默也未能幸免!他只感覺裸露在外的臉、脖子、手背,瞬間傳來無數針扎般的刺痛!那些毒蚊的口器鋒利無比,輕易刺破皮膚!更恐怖的是,伴隨著刺痛,一股強烈的麻痹感和冰冷的、帶著腐蝕性的劇毒,順著口器注入體內!被叮咬的地方迅速紅腫、發黑,傳來鉆心的癢痛和灼燒感!
他拼命揮舞著手臂,拍打著,但毒蚊悍不畏死,前仆后繼!幾只毒蚊甚至試圖鉆進他的囚衣!懷中的殘符,那微弱的警惕感瞬間化為了劇烈的震顫!
“往火堆跑!快!”瘸虎嘶啞的怒吼在混亂中響起!他不知何時已經點燃了一小堆用廢墟里找到的朽木和枯草生起的篝火,火苗在寒風中搖曳不定。毒蚊似乎本能地畏懼火光和煙霧。
人群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著、跌跌撞撞地沖向那堆微弱的篝火!
陳默也奮力拍開幾只撲向面門的毒蚊,正要沖向火光——
突然!
他感覺右小腿肚一陣鉆心刺骨的劇痛!低頭一看,只見三只體型明顯更大、口器閃爍著更深邃幽綠光芒的毒蚊,正死死叮在他小腿的舊傷處,那是之前在囚車崩毀時被碎石劃破,又在妖沼跋涉中反復浸泡泥水,早已潰爛發炎的傷口!它們細長的口器深深扎入潰爛的皮肉深處,貪婪地吮吸著,一股股肉眼可見的、帶著污濁黑氣的膿血正被它們吸走!更可怕的是,隨著它們的吮吸,傷口周圍原本只是紅腫的皮膚,正以驚人的速度變成一種死寂的灰黑色,并迅速向四周蔓延!劇烈的麻痹感瞬間席卷了整條右腿!
不好!傷口被重點攻擊了!這毒…好猛!
陳默心中大駭,伸手就想拍死那幾只毒蚊!但就在這時!
嗡——!!!
他懷中那劇烈震顫的殘符,毫無征兆地爆發出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的反應!不再是微弱的渴望或警惕的悸動,而是一種…被侵犯了領地般的暴怒!
一股灼熱到幾乎要將他皮膚燙傷的氣息,猛地從符箓中爆發出來!并非擴散,而是精準地、如同無形的火焰般,瞬間集中涌向他右小腿被毒蚊叮咬的傷口!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冷水滴入滾油的聲音響起!
那三只正貪婪吸食污血的毒蚊,如同被無形的烙鐵燙中,身體猛地僵直,發出尖銳短促的嘶鳴,瞬間化作三縷微不可查的黑色飛灰,飄散在寒風中!
緊接著,那股灼熱的氣息如同靈蛇般鉆入潰爛發黑的傷口深處!
難以形容的感覺瞬間傳遍陳默全身!那并非治療的溫和,而是一種霸道到極致的…凈化與吞噬!
傷口處傳來的劇痛和麻痹感瞬間被一種更加劇烈的、仿佛被火焰灼燒筋脈的痛楚所取代!但在這劇痛之中,他清晰地“看到”或者說感知到——那正瘋狂蔓延的灰黑色毒素,如同遇到了克星,在灼熱氣息的席卷下,發出無聲的“滋滋”哀鳴,迅速變得黯淡、分解!而傷口深處淤積的污濁膿血、潰爛壞死的組織,甚至那些毒蚊注入的詭異妖毒,都被這股霸道的氣息蠻橫地卷走、吞噬!
灼熱的氣息在傷口處盤旋、沖刷,所過之處,灰黑色的死氣迅速消退,紅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輕,鉆心的癢痛和灼燒感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輕微刺痛、卻異常清晰的…愈合感!新鮮的、健康的肉芽似乎在灼熱的刺激下,開始加速生長!
整個過程快得不可思議!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右小腿那原本惡化流膿、被劇毒侵蝕得死灰一片的傷口,竟變得干凈了許多!紅腫消退了大半,灰黑色死氣被清除干凈,只剩下新鮮的創口和邊緣微微泛紅的嫩肉!雖然依舊猙獰,但那股致命的毒素和持續惡化的趨勢,已被徹底扼制!
陳默僵在原地,如同石化!劇烈的痛楚還殘留在神經末梢,但傷口處那清晰的凈化與愈合感,以及殘符在完成這一切后,傳回的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如同飽餐一頓后的滿足“暖意”,讓他大腦一片空白!
這殘符…不僅能吞噬妖沼毒煞…竟還能主動凈化傷口,吞噬侵入體內的妖毒?!它…它在保護宿主?!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快如電光石火!從毒蚊襲擊到傷口被凈化,不過短短數息!
然而,就在陳默心神劇震,沉浸在殘符這匪夷所思的能力帶來的震撼中時,一道冰冷、銳利、如同實質的目光,如同黑暗中潛伏的毒蛇,猛地鎖定了他!
陳默悚然一驚,循著感覺猛地抬頭!
只見不遠處,那堵斷墻后面,本該在拍打毒蚊的瘸虎,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動作。他背靠著冰冷的斷墻,渾濁的眼睛在跳躍的火光和慘淡的月光交織下,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寒光,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著陳默的右小腿——盯著那剛剛經歷了詭異凈化、傷口狀態明顯好轉的小腿!
瘸虎的臉上濺著幾點拍蚊時留下的污血,但此刻,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那眼神里沒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沒有對毒蚊的憤怒,只有一種洞悉了某種驚天秘密的、難以言喻的…震驚、貪婪以及…一絲深沉的忌憚!
他的右手,正無意識地按在腰間——按在皮襖下擺那半截褪色發白、沾滿污跡的平安符上!那動作,與其說是保護,不如說是一種下意識的…確認!
兩人的目光,在混亂的廢墟、搖曳的火光、彌漫的蚊群和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中,于冰冷的夜色里,猝然碰撞!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陳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暴露了!最大的秘密,被這個深不可測的老兵,看了個正著!
瘸虎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一個冰冷到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他按在腰間平安符上的手指,微微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