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我耳邊還是他那句刻薄的咒罵:“陳麗麗,你就是個土包子!
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要不是看你長得還行,誰會要你這個紡織廠的窮丫頭!”是啊,
我是紡織廠的“廠花”,可那又怎么樣?在這個即將千禧年的時代,
我的美貌和那落后于時代十年的審美一樣,廉價得可笑。我用盡一生去討好他,
學(xué)著他喜歡的樣子打扮,卻始終活在他的鄙夷里,最終被拋棄,郁郁而終。
喉嚨里最后一口氣散盡,無盡的黑暗吞沒了我。“麗麗!陳麗麗!發(fā)什么呆呢?
劉主任叫你呢!”一陣尖銳的女聲猛地刺入我的耳膜,我渾身一顫,猛地睜開眼。
眼前不再是那間漏水發(fā)霉的出租屋,而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紡織車間。刺眼的白熾燈,
轟鳴的機器聲,空氣中彌漫著棉絮和機油混合的味道。一個穿著藍色工裝,
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孩正不耐煩地推著我,是我的工友,也是廠里最愛和我別苗頭的李紅。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腳上是笨重的勞保鞋。我伸出手,
那是一雙二十歲才有的,光潔又充滿力量的手,沒有一絲被生活磋磨過的痕跡。
墻上的日歷牌,用紅筆醒目地寫著:1992年6月8日。我……我重生了。回到了二十歲,
回到了一切悲劇還未開始的時候。這時候的我,還是那個遠近聞名的“廠花”陳麗麗,
因為長得白凈,眼睛大,被無數(shù)男工偷偷愛慕。可也正是這時候,
廠長夫人第一次來車間“視察”,相中了我這張臉,覺得配得上她那個眼高于頂?shù)膬鹤又軓姟?/p>
前世的我,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得暈頭轉(zhuǎn)向,以為是自己修來的福分,
從此開始了那段卑微到塵埃里的婚姻。“陳麗麗!你耳朵聾了?”李紅的聲音更加尖利,
帶著毫不掩飾的嫉妒,“劉主任在辦公室等你,說是廠長夫人點名要見你!
”周圍的工友們投來羨慕又嫉妒的目光,竊竊私語。“廠長夫人?
那不是要給周強相看對象嗎?”“麗麗這下可要飛上枝頭變鳳凰了!”我心臟猛地一縮。
來了,命運的齒輪又開始轉(zhuǎn)動了。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重活一世,
我?guī)е磥砣甑挠洃洠瑤е鴮r尚、對商業(yè)、對人心的洞悉,我絕不會再踏上那條死路!
周強?廠長夫人?鳳凰?去他媽的!我冷冷地瞥了一眼李紅,一言不發(fā)地走向主任辦公室。
這一次,我不是去接受恩賜的,我是去斬斷這該死的“緣分”。推開門,
劉主任那張菊花般的老臉笑得諂媚,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燙著卷發(fā)的中年女人正端坐著,
她就是廠長夫人,王秀蘭。她挑剔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了一圈,像在估量一頭牲口。
“模樣是不錯,就是這身打扮……”她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施舍般的高高在上,“土了點。
不過沒關(guān)系,以后進了我們周家的門,我好好教教你。”前世的我,聽到這話,
只會羞愧地低下頭。但現(xiàn)在,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不卑不亢地開口:“阿姨,
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配不上周強,這門親事,我不同意。”話音落下,
整個辦公室的空氣都凝固了。劉主任的笑容僵在臉上,王秀蘭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你說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說,我不愿意。
”我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強扭的瓜不甜,我這種‘土包子’,
就不去臟了您家的高門大院了。”我?guī)缀跏窃獠粍拥兀盐遗R死前聽到的那句話,
還給了她。王秀蘭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她猛地一拍桌子,
指著我的鼻子罵道:“你算個什么東西!給你臉了是吧?一個紡織廠的女工,
你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別給臉不要臉!”“有沒有資格,是我自己的事。”我轉(zhuǎn)身就走,
留下一個決絕的背影。走出辦公室,
我能清晰地聽到她氣急敗壞的尖叫和劉主任惶恐的安撫聲。整個車間都安靜了,
所有人都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李紅更是幸災(zāi)樂禍地湊上來:“陳麗麗,你瘋了吧?
到手的金龜婿都不要,你等著被穿小鞋吧!”我沒理她,徑直回到我的紡織機前。我知道,
從這一刻起,我的路,會比前世更難走。得罪了廠長夫人,我在這廠里,將寸步難行。
但我的心里,卻從未有過的暢快和堅定。我的目光落在那堆積如山的布料上。
這些在別人眼里單調(diào)乏味的棉布、的確良,在我眼里,卻閃爍著未來的光芒。
喇叭褲、健美褲、蝙蝠衫、連衣裙……未來三十年風(fēng)靡全國的款式,在我腦海里一一閃過。
這個時代,正處在變革的前夜。人們的審美正在蘇醒,對“美”的渴望即將井噴。而我,
手握著開啟未來的鑰匙。我不要再做任人擺布的“廠花”,
我要做引領(lǐng)這個時代的——時尚女王。我的第一步,就從改造我身上這件土氣的工裝開始。
得罪廠長夫人的后果,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第二天,我的崗位就被調(diào)了。
從原本輕松干凈的精紡車間,直接被調(diào)到了最苦最累的染整車間。
這里終年彌漫著刺鼻的化學(xué)染料味,蒸汽熏得人睜不開眼,手上沾了染料,幾天都洗不掉。
這是劉主任和王秀蘭無聲的報復(fù)。李紅在我收拾東西的時候,抱著胳膊,
風(fēng)涼話一句接一句:“哎喲,我們的大美人,怎么要去染缸里撲騰了?是不是后悔了?
可惜啊,現(xiàn)在去求饒也晚咯!”我沒說話,默默地收拾好我的茶缸和毛巾,
走向那個如同地獄般的車間。我知道,任何反駁都是無力的,我唯一能做的,
就是用行動狠狠地打他們的臉。染整車間雖然苦,
但有一個好處——這里有各種顏色的廢棄布頭和樣品布。在別人眼里是垃圾,
在我眼里卻是寶藏。下班后,工友們都急著回家,我卻留了下來。我從廢料堆里,
挑出了一塊質(zhì)地不錯的卡其布,和一小塊帶著細碎格紋的棉布。回到家,
我找出母親留下的那臺老式蝴蝶牌縫紉機,踩得嘎吱作響。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二十年后風(fēng)靡一時的“工裝風(fēng)”。我將那身肥大的藍色工裝徹底拆開,
按照記憶中的樣子重新裁剪。收緊腰線,做出利落的翻領(lǐng),褲腿改成了略微收口的九分褲,
顯得腳踝纖細。最后,我用那塊格子布,在領(lǐng)口和袖口做了小小的拼接點綴。一夜未眠,
當(dāng)?shù)诙烨宄康年柟庹者M來時,
一套全新的、帶著九十年代復(fù)古氣息又兼具后世簡約風(fēng)格的“工裝”誕生了。
它保留了工裝的硬朗,卻又通過細節(jié)的設(shè)計,凸顯出女性的線條美,既實用又時髦。
我換上這身衣服,站在鏡子前。鏡中的女孩,眉眼依舊,但整個人的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
不再是那個怯懦的鄉(xiāng)下丫頭,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自信和干練。
當(dāng)我穿著這身“奇裝異服”走進工廠時,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不是驚艷,
而是驚詫和嘲笑。“天哪,陳麗麗穿的這是什么?”“把工服改成這樣,不倫不類的,
真騷氣!”“肯定是受了刺激,腦子壞掉了!”李紅更是夸張地笑彎了腰,
指著我對眾人喊:“大家快看啊!鳳凰沒做成,改做野雞了!這是想男人想瘋了吧!
”惡意的哄笑聲像潮水般將我淹沒。我的臉火辣辣地疼,指甲深深地掐進掌心。
我知道這條路不好走,但我沒想到,僅僅是一點小小的改變,就會招來如此大的惡意。
那種被孤立、被當(dāng)成異類的感覺,比前世被周強辱罵時,更加錐心刺骨。我咬著牙,
挺直了背,目不斜視地走進染整車間。背后,那些嘲笑聲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
就在我以為今天也要在羞辱中度過時,一個意外的人出現(xiàn)在了車間門口。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戴著金絲眼鏡,與整個工廠格格不入。他不是我們廠的人。
他徑直穿過喧鬧的車間,無視了所有人,最后,停在了我的面前。他的目光,
落在我改造過的工裝上,眼神里沒有嘲笑,反而是一種混雜著驚訝、審視和欣賞的復(fù)雜光芒。
“小姐,”他推了推眼鏡,用一口帶著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道,
“你身上這件衣服……是你自己設(shè)計的?”這個男人叫梁文生,
是市里“雅風(fēng)”服裝公司的采購部經(jīng)理。他們公司最近正打算開發(fā)一個新的年輕服飾系列,
卻苦于找不到好的設(shè)計方向。梁文生的出現(xiàn),像一道光,劈開了我頭頂?shù)臑踉啤?/p>
我強壓住內(nèi)心的激動,點了點頭。他眼里的光更亮了,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
嘴里不停地贊嘆:“了不起,了不起!把最普通的工裝,改得這么有設(shè)計感,
既保留了實用性,又有時髦的元素。這個翻領(lǐng),這個腰線,還有這個拼接……太妙了!
”他的贊美,讓周圍那些剛剛還在嘲笑我的工友們,全都傻了眼。李紅的笑容僵在臉上,
看我的眼神充滿了不可置信。“小姐,你有沒有興趣,把你的設(shè)計賣給我們公司?
”梁文生遞給我一張名片,語氣懇切,“或者,你有沒有更多的設(shè)計圖?
我們愿意出高價購買!”我的心怦怦直跳。機會來了!但我沒有立刻答應(yīng)。我知道,
僅僅賣幾張設(shè)計圖,我得到的只是一筆小錢,很快就會花光。我想要的,是撬動命運的杠桿。
“梁經(jīng)理,”我開口,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微顫,“設(shè)計圖我可以給你們,但我有一個條件。
”“你說。”“我要參與這批服裝的生產(chǎn)。從選料、打版到最終的成品,我都要親自跟進。
”我直視著他,“因為只有我,才最懂我的設(shè)計。”梁文生愣住了,
顯然沒想到一個女工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審視了我很久,最終,他笑了:“有意思。
你跟那些只知道埋頭干活的女工不一樣。好,我答應(yīng)你!”我們約好第二天在他們公司詳談。
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瞬間傳遍了整個紡織廠。前一天還在嘲笑我的人,
第二天看我的眼神就變了。羨慕、嫉妒、討好……復(fù)雜得像一盤調(diào)色盤。
李紅更是氣得臉都綠了,她找到我,酸溜溜地說:“陳麗麗,你別得意!
不就是走了狗屎運嗎?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還真以為自己是設(shè)計師了?”我懶得理她,
因為我知道,更大的風(fēng)暴,還在后面。第二天,
我?guī)е疫B夜畫好的幾張設(shè)計圖去了“雅風(fēng)”公司。除了工裝風(fēng),我還畫了改良版的喇叭褲,
和一件簡約的白襯衫,領(lǐng)口設(shè)計成了別致的飄帶。這些設(shè)計,在1992年,
無疑是石破天驚的。梁文生和公司的設(shè)計師們看到圖紙后,激動得無以復(fù)加,當(dāng)場拍板,
要立刻投入生產(chǎn)。接下來的半個月,我請了長假,每天都泡在“雅風(fēng)”的版房和車間里。
我親自挑選面料,和版師溝通每一個細節(jié),甚至親自上手縫制第一件樣衣。我的專業(yè)和投入,
讓所有人都對我刮目相看。然而,就在第一批貨即將出廠的時候,一個驚天噩耗傳來。
市面上另一家叫“潮流前線”的服裝公司,搶先推出了一系列新款,
款式……竟然和我的設(shè)計圖一模一樣!特別是那款改造工裝,簡直是像素級的復(fù)刻!
梁文生拿著“潮流前線”的宣傳單,氣得渾身發(fā)抖:“怎么會這樣?我們的設(shè)計圖,
只有內(nèi)部人員看過!”我渾身冰冷,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我沖回報社,翻出前幾天的報紙。
在社會新聞版的一個小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則不起眼的報道——“潮流前線”服裝公司,
最近剛獲得一筆新的投資,而投資人,赫然是市紡織廠廠長,周海。周強他爸!是他們!
一定是他們!我得罪了王秀蘭,他們這是在用最陰狠的方式報復(fù)我!
他們不僅要毀了我的前途,還要把我釘在“抄襲”的恥辱柱上!
“雅風(fēng)”公司內(nèi)部也炸開了鍋。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從之前的敬佩,
變成了懷疑和憤怒。“是不是你把設(shè)計圖賣給了兩家公司?
”“我就說一個女工怎么可能懂設(shè)計,原來是抄的!”梁文生雖然還護著我,
但臉色也極為難看。公司投了大量的資金,現(xiàn)在全打了水漂,他面臨著巨大的壓力。
我百口莫辯,感覺自己又一次掉進了那個熟悉的、無底的深淵。前世,我被污蔑,被拋棄。
這一世,我明明已經(jīng)拼盡全力,為什么還是逃不過被算計的命運?李紅的嘲笑,
王秀蘭的狠毒,周家的權(quán)勢,像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要把我活活勒死。
我站在“潮流前線”的店鋪門口,看著櫥窗里我親手設(shè)計的衣服,被掛上別人的標簽,
被李紅——沒錯,她竟然成了那家店的導(dǎo)購——巧笑嫣然地賣給顧客。她看到我,
臉上露出勝利者得意的笑容,用口型對我說:“陳麗麗,你斗不過我的。”那一刻,
屈辱、憤怒、不甘,像火山一樣在我胸中噴發(fā)。不!我不能就這么認輸!如果光亮被竊取,
那我就讓自己,燃燒成更耀眼的太陽!你們不是抄嗎?好,我倒要看看,你們抄不抄得動,
一個時代的浪潮!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整整三天。三天里,我沒日沒夜地畫圖。
前世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來,那些經(jīng)典的,打敗性的,引領(lǐng)了一個又一個十年的時尚元素,
在我的筆下重生。我放棄了已經(jīng)被污染的“工裝風(fēng)”和喇叭褲。我要拿出他們絕對想不到,
也絕對模仿不來的東西。三天后,我拿著一沓全新的設(shè)計圖,找到了已經(jīng)瀕臨絕望的梁文生。
“梁經(jīng)理,我們之前的設(shè)計,全部作廢。”我把圖紙鋪在他面前,聲音沙啞但堅定,
“我們做這個。”梁文生低頭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我畫的,
是后世被稱為“極簡主義”的風(fēng)格。沒有繁復(fù)的裝飾,沒有夸張的廓形,只有流暢的線條,
高級的質(zhì)感,和一種冷淡又疏離的美。其中一套主打款,是一件黑色吊帶連衣裙,絲綢質(zhì)地,
剪裁利落到極致,完美地勾勒出女性身體的曲線,卻又帶著一種禁欲般的高級感。
在那個流行花花綠綠、各種墊肩蕾絲的年代,我拿出的設(shè)計,簡直就像來自外太空。
“這……這能行嗎?”梁文生猶豫了,“太素了,老百姓能接受嗎?”“相信我。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們要引領(lǐng)潮流,而不是迎合。他們抄襲我們的款式,
那我們就創(chuàng)造一個他們連審美都跟不上的風(fēng)格。我們要做的不是衣服,是品味,是階級。
”“階級”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梁文生。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我的話,
點燃了他心中的火焰。他咬了咬牙,猛地一拍桌子:“好!就聽你的!我把公司剩下的資金,
全部押上去!”我們立刻投入了新的生產(chǎn)。這一次,我們吸取了教訓(xùn),保密工作做到了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