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巳時?,南風(fēng)勁吹,拂去了盛夏的暑熱。當(dāng)幕僚薛弼踏進中軍大帳的時候,
這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除開水軍統(tǒng)制楊欽外,軍中文武俱在,更古怪的是,
帥位上坐的竟是岳云。思緒未定,但見岳云舉著一份血書,他緩緩走出帥案,
義憤填膺道:“太上皇血詔,眾將接旨。”張憲,牛皋率先下拜,其他人也反應(yīng)過來,
跟著下拜接旨。“制曰: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靖康二年,
朕倉皇辭廟,歸為臣虜,至今已歷八載...泱泱大宋,可還有忠臣?億兆子民,
可還有男兒?天命之年,朕來日無多,凡見此詔者,當(dāng)竭力北伐,勿使骨肉離散,生民淚盡。
”詔畢,軍中文武默了片刻,接著便見王貴、徐慶等眼眶紅紅,恨不能食虜肉,寢虜皮。
但也不是沒有明眼人看出其中的問題,幕僚薛弼、于鵬等人紛紛站了出來,
問嬴官人從何處得此詔?岳孟德沉聲道:“有義士從河朔來,將此詔交給岳某。
”薛弼又問:“敢問此義士何在?又為何宣詔時不見天使?”岳孟德看了眼薛弼,
平靜道:“義士來時身中數(shù)箭,奄奄一息,岳某已將其安葬。至于天使,已先一步回臨安。
”此言一出,許多人臉色剎變,剛剛還有些壯烈,悲憤的氛圍旋即變得微妙起來。
前軍副統(tǒng)制王俊跳了出來,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說嬴官人怕是矯詔吧?
岳孟德笑呵呵地走到王俊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道:“秦末群雄并起,烏江一戰(zhàn),霸王自刎,
自此有四百年漢家天下;漢末豪杰逐鹿,官渡一戰(zhàn),袁氏授首,
自此北方安定百年;后人視今亦如今人視惜,北伐成敗必將勘定天下百年格局,為子孫計,
我輩焉能茍且惜生。”王俊本就是朝廷摻在軍中的沙子,此時他拔出佩劍,
指著岳孟德道:“岳云,你矯詔北伐,目無朝廷,是想謀反嘛?”岳孟德還沒說話,
張憲就喝了一聲放肆,使得眾人紛紛側(cè)目。就在這個時候,岳孟德動了,
他一把揪住王俊后頸,空手奪白刃,將劍橫在其脖頸間,噗嗤一聲,滾燙的鮮血滋滿了臉頰。
岳孟德永遠不會知道,在另一個時空里,這個王俊在陷害岳飛父子時上躥下跳,左右勾連。
他將王俊首級割下,放肆大笑,邊笑邊掃視帳內(nèi)文武,將眾人的神情盡收眼底。
岳孟德清了清嗓子,說我殺此人,非是因為他不愿與我一道北伐。北伐是眾人之事,
天下之事,什么叫目無朝廷,意圖謀反?近日有使者赴金人大營,想必又要議和了,
這敗了要議和,勝了還要議和,朝廷的前途,大宋的命運,岳某不敢揣測。該說的我也說了,
諸君若有所顧忌,盡可南渡,我自北向。這番話說完,岳孟德負手而立,如淵峙岳。
薛弼心中咯噔一下,史書浩如煙海,典故更是不勝枚舉,但諸君南渡,我自北向,
分明是化用了曹孟德的話,嬴官人引用此言,意味可非同尋常,懂得都懂。其實不止薛弼,
幕僚于鵬,辨士馬皋同樣看出了端倪。于鵬有些忐忑:我是岳帥提拔的策士,岳公子要如此,
我沒辦法的。馬皋就興奮了,他學(xué)的是縱橫之術(shù),世道越亂,他騰挪的空間就越大。
鄙諺說得好,有些人不怕死,就怕沒機會,不是嘛?至于武將,
如中軍統(tǒng)制王貴、后軍統(tǒng)制王經(jīng)、踏白軍統(tǒng)制董先,勝捷軍統(tǒng)制趙秉淵等,
這些人不是宗澤舊將就是岳飛同鄉(xiāng),他們身上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北人,
與金人有血海深仇,你要打金人?求之不得好吧。未等眾人有所反應(yīng),
牛皋就揚聲道:“愿唯少帥馬首是瞻。”張憲,徐慶,
趙秉淵也拱手道:“愿唯少帥馬首是瞻。
”接著是王貴、王經(jīng)、董先、薛弼、馬皋等次第出列,齊聲道:“愿唯少帥馬首是瞻。
”岳孟德點頭,又將目光投向游奕軍統(tǒng)制姚政。姚政是湯陰人,進士出身,他神色凝重,
問若姚某要走,嬴官人是否放行?岳孟德笑呵呵地,說袍澤一場,岳某豈會強人所難?
不過將軍帳下士卒北人居多,若將士們不愿南渡的,將軍切莫為難。姚政松了口氣,
說理當(dāng)如此,理當(dāng)如此,那末將就告退了。內(nèi)既安,那下一步就該攘外了。
岳孟德緩緩走向帥案落座,思索片刻,斷然道:“我們想打出百年的太平,金人也想。
岳帥不在,游奕軍退兵,完顏兀術(sh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決戰(zhàn)的時候到了。”岳孟德頓了頓,
看向薛弼說:“薛先生,把我們決意北伐的消息告訴河北的義軍、百姓。”“都去準(zhǔn)備吧,
一個時辰后開拔。”眾人轟然應(yīng)諾。(四)午時開拔,士氣還算高昂。車轔轔,馬蕭蕭,
細雨浸潤過的官道上,長龍般的大軍迤邐而行。岳孟德身著大紅色戎服策馬向前,
上百名親兵緊隨其后。“云從龍,風(fēng)從虎,功名利祿塵與土。”岳孟德大聲唱道。“望神州,
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蕪。”上百親兵齊聲高和。“看天下,盡胡虜,天道殘缺匹夫補。
”岳孟德再唱。“好男兒,別父母,只為蒼生不為主。”這次不單是親兵唱和,
有一些粗通曲意的行軍士卒也含糊跟著唱了起來。“云從龍,風(fēng)從虎,
......”岳孟德牽馬步行,領(lǐng)著親兵不斷地唱著歌謠。小半個時辰后,
豪邁的聲浪從一營傳到另一營,整整傳遞了三次,然后很快掀起了第二輪。
正向南方逃難的百姓看了,下意識放慢了腳步。不哭了,不怕了,也不叫罵了。
岳孟德翻身上馬,舉起大纛,振臂高呼:“我等來時,諸位桑梓戴香盆,運糧草以迎,
縱使千刀萬剮,岳家軍亦不負蒼生百姓!”親兵們復(fù)誦之,聲如洪雷。有人定定看著,
有人交頭接耳,壯著膽子詢問行軍士卒,然后再扭頭看向那面“岳”字大旗。
旗幟仿佛定海神針,一下子鎮(zhèn)定了人心。“不逃了!”有勇少年辭別家人,
在父親氣急敗壞的目光中,飛快地搶走一匹馬,翻身而上,疾馳而出,
只留下背影:“我隨岳將軍殺賊,爺娘勿憂,去去便回。”他的舉動鼓舞了不少人,
又有數(shù)十壯士奔出。有人涕淚橫流,慷慨悲歌:“天道殘缺匹夫補,壯士一去兮何必返!
鐵牛慢些,哥哥來也。”有人一邊砸鍋,一邊囈語:“父翁稍待,兒這就為你報仇。
”還有人回頭看了一眼,道:“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中原能丟,江南也能丟,與其客死異鄉(xiāng),
不如拼了。”眾人都避開了他的目光。一樣米養(yǎng)百種人,有人勇敢,有人軟弱,實屬尋常。
金人本就江河日下,朝廷不知道,這些漢生金長的百姓能不知道嘛。如今岳將軍渡河北伐,
許下民貴君輕的誓言,有了主心骨,勇猛之士自然愿意追隨旗下,殺他個人頭滾滾。
日漸西落、東升殘月,大軍夜宿長葛。七月二十日夜,至尉氏縣郊宿營。七月二十一,
大軍剛剛開拔,東北方向便出現(xiàn)幾十人一股的女真游騎,但他們不敢靠近,只遠遠地窺探。
是夜,大軍抵開封城郊,令眾將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主帥不在,岳家軍軍力受損,
完顏兀術(shù)竟然拔腿跑了。這讓軍中將校一時有些恍惚,連張憲都有點茫然!岳孟德不茫然,
軍事是為政治服務(wù)的,用校長的話來說,任何一場軍爭都逃不過“觀瞻”二字。士氣高昂,
民心歸附,將勇兵精,可后方不穩(wěn),這是知己,所以他岳孟德必須打出威望,
只有打出威望才能攜大勝之威另立朝廷。
完顏兀術(shù)在議和(皇室子弟能否歸宋)一事上和趙構(gòu)有默契,可后方同樣不穩(wěn),
屢敗于岳飛之手,再把中原丟了,怎么收拾爛掉的大金?趁著岳飛掉點,打服岳家軍,
逼降臨安,只要臨安降了,要錢有錢,有威望有威望,只有如此才有中興大金的機會!夫戰(zhàn),
勇氣也。完顏兀術(shù)是金國最后的名將,
無論是攻破汴京還是搜山檢海和九百年前奇襲烏巢那一戰(zhàn)都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等人又豈會是庸碌怯懦之輩。故,他不會跑。
至于不戰(zhàn)而退岳孟德猜測可能是想用上天時地利之類的,具體是個什么路數(shù),打下去,
只要打下去敵軍的戰(zhàn)術(shù)意圖就藏不住。當(dāng)夜,大軍夜宿開封。翌日,晨光微熹。
岳孟德堪黃河,至柳園渡。大河滔滔東流,不舍晝夜。河面之上,魚躍鼎沸,舟船寥寥。
大河之北,旌旗林立,華蓋如林。張憲感嘆道:“黃河,南北之噤喉,
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完顏兀術(shù)在這等我們,是想借這黃河天塹,把我們埋在這兒啊。
”諸將佐點頭,表示認同。中軍統(tǒng)制王貴瞇著眼睛,拱手道:“少帥,
不如遣一軍自孟津渡河,繞至敵后......”“大河兩岸征戰(zhàn)多年,
就那么些有名的渡口,完顏兀術(shù)不會沒有防備,時間上也來不及。”岳孟德?lián)u了搖頭,
道:“傳令下去,讓士卒樵采,制備浮橋,征集船只舟楫。”頓了一會兒,
岳孟德倏然大笑起來,說:“史書將記載,岳某孤軍討賊,于此地大捷。
”(五)完顏兀術(shù)最近很亢奮。自太祖建都上京起,大金國勢蒸蒸日上,可近幾年不知怎地,
江湖廟堂之間,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請拖、屢見不鮮。
大金開始一點點地腐朽、發(fā)臭、流膿。貪腐享樂只是表象,根子里,完顏兀術(shù)讀書少,
不知道怎么表達,就是風(fēng)氣壞了,人心壞了。眼下,連完顏家的子孫都不關(guān)心國事了,
遑論那些遼人、漢人。這天下大局似乎與他們無關(guān),大金天下?你完顏兀術(shù)慢慢治去,
別影響我撈錢就行。屋漏偏逢連夜雨。腦瓜子嗡嗡響,宋人還跑過來找不痛快,
犬入的趙構(gòu)真不懂事,那話怎么說來著,小人畏威不畏德,忘了是誰讓他坐上那個位置的了?
一點默契沒有。還好,秦檜是個明白人,如今岳飛自身難保,臨安朝廷眾正盈朝,
只要吃掉對面那支孤軍,一切都會好起來。至于能不能吃掉那支軍隊,笑話,
岳飛那個狗兒子,他知道,勇而無謀,最多是個黃須兒。他完顏兀術(shù)是什么人?
這特么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好不好。完顏兀術(shù)俯瞰大河,仿佛看到了史書上的某一頁,
正寫著中興大金,光芒萬丈的自己。七月二十五,
數(shù)百艘船只載著牛皋并兩千名將士攻打北岸,最終功敗垂成。不說鐵浮圖,拐子馬,
金兵連騎兵都沒出動,宋軍就被擊退了,敗兵倉皇奔回船上,只留下兩三百具尸體。
七月二十六日,夜。岳孟德調(diào)用更多的船只,更多的精兵,夜間偷襲,達成了一定的突然性。
果然,他們摸到了金兵的營壘之外,背嵬勇士翻越營墻而下,一時間,
痛呼聲、怒吼聲、哭喊聲不絕于耳。月晦星稀,雙方戰(zhàn)作一團。匆匆來援的金騎也有些躊躇,
不知道該打誰。完顏兀術(shù)不躊躇,他馬鞭一指,鐵浮圖不分敵我,
鋪天蓋地地碾壓正在廝殺的士卒。誠然,這樣做有士氣消磨,軍心離散的風(fēng)險。
但那又如何呢?他韓常想以五萬眾內(nèi)附,要不是岳飛走了,說不定早就降宋了。
不到半個時辰,宋人狼狽而逃,廝殺聲漸漸平息。夜盡天明,岳孟德已然知曉了夜襲的結(jié)果,
他哈哈大笑,將這幾天搜羅到的船只盡數(shù)投入使用,準(zhǔn)備裝載更多的軍士渡河進攻。一時間,
河面上檣櫓如林,船只綿延數(shù)里。于此同時,柳園渡口下游的浮橋在被沖毀了兩次,
又頑強地建了起來,張憲的前軍、王貴的中軍均在南岸集結(jié),蓄勢待發(fā)。完顏兀術(shù)攥著拳頭,
下令各部抽調(diào)精銳,集結(jié)至主營,準(zhǔn)備于岳家軍決一死戰(zhàn)。七月三十日,天氣悶熱,
大雨傾泄不止。西風(fēng)勁吹,嗚咽不已,河面上的舟船在大風(fēng)中顛簸搖晃,好似風(fēng)中落葉一般,
無枝可依。完顏兀術(shù)接到哨騎稟報:黃河漲水,下游的宋軍浮橋,又一次被沖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