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轎行走長街的輕微吱呀聲間，遠處的魚肚白已然泛出淡淡的金色。
朝暉柔和，鋪灑落下。
景仁宮雅韻有致，光鮮無塵，新鮮的瓜果置放在其間，只取那一點清淡果香，叫人入殿便置身于似有若無的清氣之中。
此時尚早，高高的鳳椅上卻已然端坐著一人。
凝眸望去。
那人美麗，卻有枯木的朽氣。
或許是心底生瘡的地方從未得到過日光滋養，日復一日的煎熬也漸漸腐蝕了自己，那些屬于宜修的風華便悉數掩在了一具皇后的空殼里。
杭嫦感到可惜。
手帕在鬢邊甩動劃出細微的香風，發髻上垂下的珍珠落玉流蘇輕輕碰撞，行禮時，或站或跪，她脊背挺直，不曾彎折，一襲清雅的碧裙，愈發襯得其身姿宛如青蔥翠竹。
“好了，剪秋，扶淑嬪起來。”帶著笑的溫和聲音徐徐傳來。
杭嫦行過大禮，由人攙扶落座后，便抬眼朝座上之人盈盈一笑，喚得親切：“皇后表嫂。”
她轉而一頓，又道：“臣妾這樣可會唐突娘娘？雖于理上，臣妾更應稱呼您為皇后娘娘，可您是皇上表哥的妻子，鶼鰈情深，于情上，臣妾一見您便覺親切。”
那句“皇上的妻子”一出，宜修的神情已然更見和煦，唇邊的笑意愈發深了，“怎會？如妹妹所言，本宮一見你便也心生親近，咱們既是宗親，有這層緣分在，你叫我一聲表嫂也是無傷大雅的。”
“承蒙皇后娘娘不棄，臣妾感念于心。”一點賣乖得了首肯，杭嫦見好就收，“娘娘貴為中宮，統轄六宮，臣妾雖知您心里疼愛臣妾，可臣妾亦對您敬重萬分，是萬萬不敢叫娘娘難做，在旁人面前偏頗了我去，是以私下，臣妾才敢由著性子喚您一聲表嫂。”
宜修撫著手中的赤金如意，微微笑著：“妹妹果真聰明伶俐，難怪皇上喜歡，本宮也喜歡。”
“其實臣妾此前，大約是見過娘娘一面的。”杭嫦啜飲口茶，屈指以絲帕輕按了按嘴角，她姿態大方，并不有任何拘束局促，便是對著中宮，也能同人自然聊起，侃侃而談，“臣妾還小的時候，曾被額娘攜著參加飲宴。那樣多人，烏泱泱一片，可遠遠地，臣妾一眼就看見您了。”
“噢？”宜修眉心一動，適當露出些興味，言語也帶了幾分說笑之意，“妹妹當時還小，可是貪嘴，一眼看見了本宮桌上的點心？”
“娘娘別打趣臣妾了。”杭嫦的記憶中依稀是有這么回事，可具體的已沒有印象，不過是現編著討人喜歡，張口就來，“那時娘娘還是王爺福晉，滿座的也明明都是命婦，可那一身吉服制式，偏偏就是在娘娘身上最好看。”
“臣妾那時還小，一時竟被攫住了心神，還怔怔了片刻呢，不瞞皇后娘娘，當時額娘見臣妾如此，還重重地點了臣妾額頭，叫臣妾不要失了禮數，沖撞了您。”提及幼時往事，入殿來一直端莊知禮的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了眼，從宜修的視角望去，只能看見其略顯羞赧的神情。
真也好，假也罷，不過都是說來叫人喜歡的客套話。
宜修心下了然，并不有任何觸動。她微微啟唇，正欲開口應杭嫦時，只瞧那人又笑彎了彎眉。
“是臣妾無福，多年竟未再有幸得見皇后娘娘一面，向您問安。可歲月匆匆，卻不曾叫您損色分毫，就連老天也是獨偏愛皇后娘娘一人的。”
宜修神色得宜，含著笑道：“妹妹果真嘴甜，聽著讓人心里也增了幾分高興。”
杭嫦回以一笑，而后視線微微向上，目有憶往之色，“說來還有幾分忸怩，還望娘娘莫要見怪。”
她緩聲開口：“臣妾得知您已貴為皇后之時，便就想著，年幼時驚鴻一瞥的那般風姿，與天下最尊貴華美的鳳凰牡丹相宜，應是珠聯璧合，無出其右的美。臣妾這次能進宮侍奉，得瞻娘娘鳳容高姿，便是臣妾此生最大的福氣了。”
洋洋灑灑的好話傾灑下來，似乎說得天花亂墜，可你若觀其神情，她眼里又是坦坦蕩蕩的明亮欣喜，無任何諂媚討好之意，讓人看著也難以生厭。
“本宮已經年老色衰，又如何擔得上妹妹一番夸贊呢？”宜修如此說道，或是自謙，又或是她自己也真心如此覺得，那話里夾有點點落寞，可其神情卻還是那般平和，無一絲變化。
杭嫦不假思索地起身跪了下來，面上有恰到好處的不解。
“娘娘您母儀天下，本就該是天下最美最叫人心生敬愛的女子，世人莫不如此說道，娘娘又怎會有如此傷感之語。臣妾自幼體弱，長在深閨中，還從未見過如書里所有一般氣韻天成的人，這才頻頻言語失了禮數，若是叫娘娘自傷，那便是臣妾的錯了。”
天下最美，最叫人敬愛么？
心中像是無端被拂了一下。
宜修向來聽奉承，也不過是在性情氣度上的端莊賢德，得體大方，細數幾十載的歲月，還是頭一回有人對著她的容顏滔滔不絕地言說。
她自然不算難看，曾經甚至也稱得上一聲極美。可在姐姐那樣的傾國之貌下，相形見絀，只能是黯淡無光。入了王府，她正當風華，可王府里頭處處皆是美嬌娘，她又如何算得突出。而到了這宮里，她已經人老珠黃，再不復少女姿態，更擔不上什么美不美了。
即便說得再好聽又如何。
誰又會真心如此覺得呢？
心頭那點細微的起伏很快又消失不見。
她像是自嘲，輕笑了笑，唇邊慣常虛假的弧度終于多了點真實之感，微微的發澀。
她也是有喜怒哀樂，并不是人前一樽端端正正立著的慈藹皇后。
“起來吧，本宮只是一時想起了當年還是青蔥女子的時候，沒有怪罪你的意思。”宜修看著她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泛著鮮活生氣的容顏，心頭是說不上的滋味，可她依舊溫和道，“你年歲小，直言直語，雖有幾分稚氣卻也至情至性，同你說話，本宮很是喜歡。”
眼神微點，示意剪秋上前將其扶起后，宜修轉而道：“你侍奉皇上辛苦，以后別動不動就行這樣的大禮，你既稱一聲表嫂，本宮面前，自家妹妹無須如此客氣。”
“是，臣妾多謝娘娘垂愛。”杭嫦頷首。
“還有，你身子自幼弱些，這些本宮都有耳聞，現下入了宮，更要叫太醫好好調理了，如此也好早點為皇上誕下一個皇子阿。”
“謹聽娘娘教誨，臣妾不敢辜負。”杭嫦規矩應道。
“好了，陪本宮說了這樣久的話，難為你身子了，也該早些回宮歇息才是。”宜修話落，身旁的剪秋手微抬，幾個低眉順眼的宮人深深彎著腰，兩手高舉紅木雙屜都承盤從旁而至，上頭盛著的是布匹珠釵并一樽翡翠人參如意多子多福擺件。
宜修慈愛笑道：“這樽多子多福玉參，意在保佑你平安順遂，早育皇嗣，也是本宮的一點心意。”
謝過恩后，杭嫦告退。
“淑嬪看似天真直率，坦言好懂，實則卻過分圓滑。”剪秋看其漸漸遠去的身影，出言評道，“這些新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燈。”
“能將話說得好聽，又令人舒服的，自是心中有成算的。”宜修淡淡開口。
宮中從不缺阿諛奉承之輩，愚蠢且而不自知的便如齊妃夏常在之流，而大巧若拙，想要扮豬吃虎的，就是淑嬪這般了。
若論起出身，這人比之依仗年羹堯威勢的華妃都綽綽有余，何況還有一個不比年羹堯差的親伯父護著。
就連太后，也對她青睞有加。
今日她在自己面前故作親近，謙卑恭順，不過是根基未穩下的自保。
也好，等養得羽翼豐滿，華妃又怎能坐得住，她便坐山觀虎斗就是。
離開景仁宮時，杭嫦看了看，宜修那點負40的好感度，變成了負39。
只增加了1點。
真是一頓操作猛如虎，一看成果二百五。
可以，的確難搞。
地獄模式，名不虛傳。
但有所松動的好感，也的確證明她的話有一那么一瞬，觸動了宜修的心弦。
還記得是說到那句“本就該是天下最美，最叫人敬愛的女子”時，對方好感度增加的提示驀地響動了一聲。
女為悅己者容，困于情者，怎能不為美所動。
只是她早已習慣夫君的色衰愛弛，喜新厭舊，只好對鏡自苦，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已然粉褪花殘，容顏枯萎。
鮮少會有人這樣去夸贊，去認可她。
而杭嫦會做那個長長久久的永遠捧著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