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元年八月,大魏晉公司馬昭起水陸大軍十八萬,分兵伐蜀。
十月,鄧艾偷渡陰平,先取江油,再下綿竹,駐兵雒城,威壓成都。
當鄧艾攻取綿竹,進入成都平原的那一刻,作為成都最后一道門戶的劍閣,已不再是天險。
蜀漢朝堂人心惶惶,東投孫吳不可,避走南中不行,光祿大夫譙周主降,后主許之。
北地王劉諶主戰,主死戰,后主駁之,斥之,逐之。
漢大將軍姜維聞訊馳援成都,鐘會趁隙奪取劍閣,移檄招降蜀中的世族公卿,同時分兵據勢,廣張羅網,把姜維困死在巴西、廣漢一帶。
一時間,人心似水,大漢的滅亡似乎已成定局。
二十五日,北地王劉諶慟哭昏厥于昭烈皇帝遺像前。
恍惚間,劉諶似乎見到了五十年前,屢戰屢敗,仍不忘攜民渡江的劉玄德,見到了二百年后,同樣出身寒微、同樣織席販履卻能氣吞萬里如虎的劉裕、劉寄奴。
劉寄奴攥緊拳頭,抬頭望天:漢室已衰,天命難違?
(一)
夜色迷離,北風嗚咽。
劉諶跪坐在昭烈皇帝遺像前,身形蕭瑟,手腳冰冷。
他是巳時來的,來時淚灑皇城,滿腔悲憤,從白晝悲憤到深夜,滴水未進,終于堅持不住,一頭栽倒在昭烈廟里。
恍惚之間,劉諶腦海中閃出一個蒼老的身影。
老人向他走來,目光中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智慧,他唱道:「城池俱壞,英雄安在?漢家才起秦家敗,世態有如云變改。興,百姓苦;亡,百姓苦?!?/p>
老人身上披著一層淡淡的光芒,令人看不清面目。
劉諶有點懵,仍然整理儀容,一絲不茍地行禮:「漢皇后裔劉諶,見過前輩?!?/p>
老人的聲音無悲無喜:「天下大勢,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跟著你父皇舉國而降,上不失富貴,下可保黎元,何至于斯?」
一聽這話,劉諶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他不忿:「成都兵馬尚有數萬,南中、劍閣,國家精銳俱在,天下事,如何就積重難返了?」
老人沒說話,劉諶更加不忿,沖著老人怒道:「先帝攜民渡江,九死不悔,為的是富貴嘛?艱難險阻,關張舍命相助,為的是富貴嘛?武侯鞠躬盡瘁,累死在五丈原,為的是富貴嘛!」
「九品官人下,天下哪兒還有百姓的棲身之所!」
老人還是不說話。
國難當頭,無處訴說,又不被理解,劉諶不是老江湖,難免失態。
老人眼中的劉諶像匹受傷的孤狼,他跪在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先帝在上,孫兒無能,保不住您留下的江山,但孫兒絕不辱沒漢室的名聲!」
不屈的意志回蕩在天地之間,久久不絕。
老人身上的光芒漸漸散去,棱角變得分明起來。
「好孩子?!?/p>
劉諶沒見過昭烈,可眼前的老人耳朵賊大雙手過膝,他想開口問問,仿佛又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急得面色潮紅,發不出一點聲音。
「孩子,你想救大漢?」
劉諶重重點頭。
老人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挽狂瀾于既倒,扶將傾之大廈,不可能沒有代價,這對你不公平。」
劉諶試了好幾次,還是說不出話,他只能攥緊拳頭,不停地擊打胸口。
老人怔了怔,繼續問道:「孩子,你愿意放棄性命,熄滅靈魂,讓后世的英雄來完成大漢未竟的理想嘛?」
劉諶木了會兒,繼而起身,對著老人當頭便拜。
「你是好孩子,是頂天立地的漢家苗裔?!?/p>
老人動容,不拘禮法,匆匆對拜。起身時,四目相對,那情境,咋說呢?
桃花含笑映祭臺。
當劉裕再次睜開眼睛,陌生的廟宇映入眼簾,接著屬于劉諶的記憶紛至沓來。
龐大的信息流如潮水般涌入腦海,出師表內的遺澤,仇國論里的人心,內朝與沓中的刀光劍影,馬上就要化作錦官城的片片降幡。
這些記憶在劉裕腦海里活蹦亂跳,讓他一下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憨熊!朕特么成劉諶了,這可是貨真價實的漢室宗親!
鄧艾大軍到了雒城,姜維、鐘會在劍閣對持,很快那個假爹肉袒自縛,蜀漢滅亡。
一上來就是這么個局面,這可真是......英雄用武之地。
劉??聪蛘蚜业倪z像,旋又想到自己早年在京口販履謀生的經歷,一股同病相憐,英雄相惜的感覺油然而生。
上輩子跟那些士人清談,有個老儒生說得不錯,人要成事,如果起點太低,要么埋沒一生,要么業未竟,身軀倦,鬢已秋,到最后只能是一腔夙愿,付之東流。
所幸,這一世朕是二十五歲的皇子。
想到這兒,劉裕攤開雙掌,舉至眼前,然后慢慢攥緊拳頭。
他緊盯著這雙拳頭,眼里溢出血與火。
漢末三大積弊:門閥,胡虜,瘟疫。
此三弊,光武帝無能為也,魏武帝淺嘗輒止,司馬不值一提。
天地轉,光陰迫,天下英雄復更名。
放眼天下,縱觀漢魏,去疴除弊的重任,天下蒼生的擔子,除了朕,誰能擔之?
劉裕忽然笑起來。
大笑,狂笑,瘋笑,笑得意氣風發,開天劈地,這笑聲穿透時光,回溯歲月,回蕩在炎興元年十月的皇城里,廊腰間。
于是在門外等候的關彝心中蹦出一個念頭:完犢子,大王抽瘋了。
關彝是第三代漢壽亭侯,關羽之孫,關興之子,曾隨姜維北伐,作戰勇猛。
他聽說北地王孤身一人,在太廟躊躇良久,便匆匆趕來。
關彝猛然推開房門,關切道:「殿下,無恙乎?」
劉裕斂笑,也不廢話:「把你的人馬給孤,咱哥倆把祖宗的江山打回來。」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可關彝聽著有點虛。
一個二十五歲沒帶過兵,打過仗的皇子,還能強過大將軍?
不太靠譜的樣子。
關彝心存猶疑,可脫口而出的卻是:「當如是也?!?/p>
是啊,當如是也。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無非就是以身許國。而丈夫死國,乃春秋大義,固所愿也。
殿下的眼里有光,有火,與此等人同心膽共生死,有何惴焉?
(二)
「咚咚咚......」古老的戰鼓驚醒了沉寂的軍營。
點卯不到,逾期不至,此為慢軍之罪,論罪當斬。所以,即便是板蕩之秋,群龍無首,亦無人敢視軍法為無物。
用了小半個時辰,兩萬漢軍在營中陣列完畢,連綿地火把將營盤照了個通亮。
劉裕身披重甲,面無表情。
在他身后,關彝并二百家兵成列肅立,紋絲不動。
「戰力平平。」只看了片刻,劉裕便對這支軍隊的成色了然于胸。
風呼嘯而過,嗚咽不已。
點將臺上,一桿劉字大纛隨風亂舞,發出遒勁的「噼啪」聲。
劉裕深吸口氣,一甩披風,一步步登上點將臺。
隨著他登臺,兩位赤著膊的壯漢掄起小臂粗的鼓槌,敲響了牛皮大鼓。
「咚——!」
「咚——!」
「咚——!」
沉悶而厚重的鼓聲響起,漢軍立時鴉雀無聲,可目光中的疑惑卻分毫未減。這里面認識劉裕的人不多,此刻都直勾勾地盯著他,望著他,等著他自報家門。
劉裕屹立在高臺上,默了片刻后,他肅然道:「八月,曹魏起十八萬大軍伐我大漢。前些日子,鄧艾偷渡陰平,江油守將不戰而降,衛將軍諸葛瞻與鄧艾戰于綿竹,全軍盡墨!咱們的大漢,要亡啦!「
三軍的目光不再躁動,看向劉裕的眼神更加復雜,憎恨有之,冷漠有之,期待亦有之。
時窮節乃現,落日的余暉遠比鼎盛時的人心更真實。
劉裕兀自笑了起來,他道:「今日上朝時,那些官老爺們說,不如投降,東吳尚在,就算陛下降了,也不失王侯之位。這話倒也沒錯,陛下若舉國而降,為日后伐吳計,曹魏沒有不厚待我父子的道理?!?/p>
這番話說完,劉裕忽然不說話了。
默了會兒,三軍又躁動起來,
「這幫婢養的!」
「陛下欲降否?」
「犬入的,你不妨把話說明白點!」
「滄啷!」
......
質問聲,喝罵聲,拔刀聲,不絕于耳,看的關彝心驚肉跳。
他扭頭望向劉裕,卻見劉裕意氣昂揚,雙目之中充滿自信,似乎沒把這等場面放在眼里,于是心中稍安,熄了出手相助的心思。
「孤乃北地王,劉諶?!箘⒃0胃咭袅浚聪掠沂郑陝拥臐h軍瞬間靜了下來。
「孤若降,不失富貴,依舊是王侯,可你們呢?曹軍的軍紀不消孤多說,若讓魏軍進了成都,爾等父母妻兒是個什么下場也不消多說??蛇@不是最可怕的,曹魏以門第仕官,宰相的子孫永遠是宰相,黔首的孩子永遠是黔首,可你們的孩子不會怪你們,因為他們生來就是奴才,生來就得輾轉于溝壑之間,被鞭撻,被凌辱,他們以為這個世道就該是這樣,他們就該做奴才!生來如此,理所應當的事情,有何怨也?」
「可孤以為不然!」話鋒一轉,劉裕斬釘截鐵。
劉裕不笑了:「諸君,先帝早年織席販履,不過涿郡一匹夫?!?/p>
劉裕攥緊拳頭,用力錘了三下胸口,鐵甲碰撞,鏗鏘作響,他潸然淚下:「我也是黔首的孩子。」
劉裕說的每一句話,二百家兵都會齊聲高呼。
大陣內的軍官會帶頭再復誦一遍。
將士們聽著聽著,淚下來了,火氣上來了。
劉裕加重聲音,高聲道:「這個世道不該是這樣的!可再有兩三日,鄧艾的大軍就會兵臨城下,大漢沒了,這天下就只能是這樣了。」
待將士們的情緒醞釀到位了,劉裕接著說:
「躲是躲不掉的!為今之計,只有——」
說到這兒,劉裕用火熱、期待的目光掃望他的袍澤。
「殺了他們!」關彝首先振臂高呼。
「殺了他們!」士兵們跟著軍官高呼,喊得面紅耳赤。
劉裕走下高臺,龍行虎步,他翻身上馬,在一個個方陣前疾馳。
「殺了他們!」劉裕猛然拔刀,厲聲喝道。
「殺!殺!殺!」刀盾兵們用刀擊打盾牌,殺氣沖天。
「殺了他們!」劉裕揮刀,從槍兵陣前掠過。
「殺!殺!殺!」槍兵們用槍桿擊地,漲紅了臉,怒吼道。
「殺了他們!」劉裕將刀舉過頭頂,大聲道。
「殺!殺!殺!」弓兵們齊刷刷地拉開弓弦,高聲呼應。
劉裕又從弩兵、輜重兵陣前一一掠過。所過之處,聲震四野,完全蓋過了嗚咽不已的風聲。
關彝像根標槍一樣戳在那兒,和他的袍澤弟兄們一樣,用一種熾熱如矩的眼神望著劉裕。
他毫不懷疑,這些士卒都愿意為了那個在萬軍中策馬疾馳的身影赴死。
先帝,大抵也是這樣的人吧。
或許,真能還于舊都。
當然,這里的事情陛下和袞袞諸公尚且不知,可這么大的動靜,他們很快就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