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刻著“水生”二字的傷痕，從此更深、更暗，像一道永不結痂的烙印，

融入了我的生命紋理。…………水生犧牲后的第三個春天，雨水特別多。

濕冷的空氣仿佛能擰出水來。滿倉媳婦在長久的悲慟和病弱中耗盡了最后一點生氣。

她走的時候，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躺在陰暗的土屋里，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

滿倉守在她身邊，握著她枯槁的手，沉默得如同一塊石頭。屋外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敲打著我的葉子和屋頂的鐵皮，發出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像天地間無盡的嘆息。女人下葬后，

滿倉徹底垮了。他不再去木工棚，整日坐在我旁邊那塊冰涼光滑的青石上，背靠著我的樹干，

眼神呆滯地望著空蕩蕩的院落。他不再摩挲那塊石頭，也不再仰望我的樹冠。

他仿佛成了一株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枯草，只是被無形的力量按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腐朽。

他吃飯很少，人迅速地干癟下去，顴骨高聳，眼窩深陷。

有時他會對著我刻痕的方向喃喃自語，聲音含混不清，像是在和水生說話，

又像是在質問蒼天。一個同樣陰雨連綿的午后，他像往常一樣靠著我。

雨絲冰冷地穿過我的枝葉，打濕了他花白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他也渾然不覺。

他的頭漸漸垂下去，垂到胸口。我感覺到他倚靠在我身上的重量越來越沉，

那點微弱的熱氣正在飛快地流逝。一種冰冷的不祥預感攫住了我無形的意識。

我拼命地搖動枝葉，雨滴噼啪作響，試圖喚醒他。我的根系在濕冷的泥土里焦灼地伸展，

卻無法移動分毫。他再也沒有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他的身體慢慢滑落，最終歪倒在濕漉漉的樹根旁，蜷縮著，像一個熟睡的、疲憊至極的孩子。

雨還在下，沖刷著他冰冷的臉頰，也沖刷著我身上那道名為“水生”的刻痕。

雨水混合著泥土的腥氣，還有生命寂滅后彌漫開的、難以言喻的冰冷氣息。土屋里徹底空了。

院門半塌，木工棚頂的鐵皮被風掀開了一角，在風中哐當作響，像一首無人聆聽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