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值房的窗戶被秋風吹得哐當響,李冰兒握著狼毫的手頓了頓,目光掃過案頭堆成小山的文書——這已是張侍郎今日第三次派人來催。
"李主事,張大人說通惠河修堤的賬冊得在申時前核完。"小吏的聲音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目光在她青灰色的官服上溜了一圈,"還有城南木料行的驗收單,張大人特意交代要逐筆核對。"
李冰兒垂眸,指節(jié)在案幾上輕叩兩下。
自前日在禮部與劉廷安對峙后,張侍郎便似突然想起她這個工部主事的存在,從早間卯時到此刻未時三刻,已經(jīng)往她案頭塞了八摞文書。
通惠河的賬冊足有三寸厚,木料行的驗收單更是涉及十七家商戶,尋常人便是不吃不喝也要忙到次日凌晨。
"去回張大人,申時前必完。"她聲音清泠,指尖撫過最上面一本賬冊的封皮,"再替我備盞濃茶。"
小吏一愣,轉(zhuǎn)身時撞翻了茶盞,褐色的水漬在青磚地上暈開,倒與前日劉廷安倉皇離去時的茶漬有幾分相似。
李冰兒望著那片水漬,眼底掠過冷光——她早該想到,動了科舉的奶酪,工部的麻煩便要接踵而至。
未時二刻,值房外忽然傳來云板輕響。
吳御史的玄色官服剛在門口現(xiàn)了個角,李冰兒便放下了手中的算盤。
這位監(jiān)察御史素日里總板著張臉,此刻卻帶著幾分欲言又止的意味,袖中還露出半截明黃封套——是皇帝親批的奏疏。
"李主事好手段。"吳御史關(guān)上門,指節(jié)叩了叩她案頭的賬冊,"前日在禮部駁得劉廷安下不來臺,倒讓老夫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初入都察院時的銳氣。"
李冰兒起身行禮:"吳大人過譽了。"
"可銳氣過盛,容易折了。"吳御史從袖中摸出個錦盒,推到她面前,"這是長白山的野山參,你近日總熬夜,補補元氣。"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科舉舞弊的事,查得差不多便罷了。
水至清則無魚,你當知道,那些能混進殿試的,哪個背后沒幾尊佛?"
李冰兒的手指輕輕劃過錦盒上的云紋。
她自然知道,劉廷安不過是枚棋子,棋盤后坐著的,怕是那位總在族學里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李氏族長李德昌。
可若連她都退了,那些寒窗十年的寒門學子,要找誰討公道?
"大人的好意,冰兒心領(lǐng)了。"她將錦盒推回去,"只是當年我在破廟讀書,凍得握不住筆時,是同村的周秀才把唯一的炭盆讓給我。
他說'若有一日你能入朝堂,替天下讀不起書的孩子爭口氣'。"她抬眼,目光如刃,"如今我能坐在這里,便是為了爭這口氣。"
吳御史長嘆一聲,起身時官靴在青磚上蹭出聲響:"罷了,罷了。
你若真要查,明日卯時三刻,去西直門外的茶棚。
有人會告訴你,劉廷安上月去過哪家鋪子。"
李冰兒瞳孔微縮。
她正愁沒處尋劉廷安的行蹤,吳御史這一句話,倒像在迷霧里點了盞燈。
待吳御史走后,她迅速翻完最后兩本賬冊,朱筆在錯漏處圈出三個墨點——張侍郎塞來的賬冊里,竟有兩筆木料款對不上數(shù)目。
她將賬冊碼齊,對著窗外的梧桐葉笑了笑:張大人既要演這出戲,她便陪他唱完。
酉時初刻,工部值房的門終于合上。
李冰兒將官服換作月白襦裙,外罩件青布斗篷,繞著后巷走了三條街,才在西直門外的茶棚見到那個穿粗布短打的年輕人。
"周大哥?"她掀開草簾,熱氣裹著茶香撲面而來。
茶棚角落的桌前,正是當年在破廟分炭盆給她的周文遠——如今他在順天府當書吏,雖未中舉,倒也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周文遠見是她,忙站起身,粗瓷碗磕在桌上發(fā)出脆響:"冰兒,我就知道你能查到我這兒。
上月十五,我在鴻運齋門口撞見劉廷安了。
他穿得像個商人,可那官靴底的云紋,我在禮部當差時見了百八十回。"
"鴻運齋?"李冰兒默念這個名字,從袖中摸出塊碎銀放在桌上,"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小半個時辰。"周文遠壓低聲音,"我當時替順天府送文書,路過時聽見里面有撕紙的聲音。
后來掌柜的送他出來,手里還提著個青布包袱,沉得很。"
李冰兒的手指在桌沿輕輕敲了三下。
撕紙聲、沉包袱——這兩樣湊在一起,倒像極了銷毀證據(jù)的模樣。
她謝過周文遠,裹緊斗篷往城南走去。
鴻運齋的招牌在暮色里忽明忽暗,朱漆門臉上落了層薄灰,倒像故意做的掩人耳目。
"客官打尖還是住店?"柜臺后冒出個灰衣老者,眼神卻像釘子似的釘在她臉上。
李冰兒掃過他腰間的鑰匙串——七把銅鑰匙,其中一把刻著"庫"字,正是掌柜的標配。
"買些灑金箋。"她摘下斗篷,露出額間一點朱砂,"我家夫人要給宮里的太妃寫壽屏,非鴻運齋的紙不用。"
老者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了片刻,語氣卻依舊生硬:"灑金箋十兩一張,概不還價。"
"十兩?"李冰兒挑眉,"前兒我在松月樓問,才八兩。"她從袖中摸出塊玉牌,輕輕放在柜臺上——那是工部的行牌,刻著"查"字,"不過我今日來,倒不是買紙的。"
老者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不自覺地攥緊了鑰匙串。
李冰兒乘勢上前半步,聲音放軟:"鄭掌柜,您當差三十年,可見過哪個寒門學子,為了買半塊墨,在雪地里跪三天?
您可見過哪個姑娘,為了讀本書,半夜爬墻去族學?"她指尖點了點柜臺,"科舉是他們唯一的路,可有人偏要在這路上挖坑。
您就不想知道,那些被坑了的孩子,后來都怎么樣了?"
鄭掌柜的手慢慢松開。
他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忽然開口:"上月初三、初九、十五,劉大人都來過。
每次都要三百張生宣,五十支狼毫。"他頓了頓,"生宣吸墨快,狼毫筆尖硬——這種筆紙,最適合抄小抄。"
李冰兒的呼吸一滯。
她早猜到劉廷安在搞鬼,卻不想證據(jù)來得這么直白。
她剛要再問,腰間的玉佩突然一沉——那是林嬤嬤特制的警示器,里面裝著淬了藥的細針。
"李主事,張大人讓您即刻回工部。"門外傳來小吏的尖嗓,"通惠河的堤岸突然塌了段,張大人說您熟水性,要您去查勘。"
李冰兒攥緊袖中的行牌,望著鄭掌柜欲言又止的模樣,到底還是轉(zhuǎn)身出了門。
秋風吹得她額角發(fā)疼,她摸出隨身的藥瓶,干吞了兩顆止痛丹——過目不忘的天賦,到底還是要拿健康來換。
工部的官轎停在巷口,燈籠上的"工"字被風吹得搖晃。
李冰兒撩起轎簾的剎那,瞥見街角有個灰影一閃——與前日夜里監(jiān)視她的,是同一身打扮。
她指尖輕輕劃過腰間的玉佩,嘴角勾起抹冷笑。
張侍郎要她去查勘堤岸?
好得很。
她倒要看看,這塌了的堤岸,是天災,還是人禍。
更要讓某些人知道,李冰兒的筆,能寫狀元卷;李冰兒的腿,更能踏平所有阻攔。
轎簾落下時,她摸出懷中的紙包——里面是鄭掌柜塞給她的半片狼毫,筆桿上還沾著墨漬。
待她處理完通惠河的事,定要讓這墨漬,在朝堂上濺出一片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