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門的雨絲裹著涼意滲進衣領時,李冰兒正盯著醉仙樓二樓雅間的雕花窗。
王昭然新溫的桂花釀在案上騰著熱氣,她卻只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吳御史被押入大牢的消息,到底讓這盞茶都帶了些苦澀。
“李員外郎在想什么?”王昭然執(zhí)壺添茶,青瓷壺嘴垂落的水珠在木紋上洇出淺痕,“是在怪我昨夜沒說密旨的事?”
李冰兒放下茶盞,指節(jié)在案上輕輕叩了叩:“王尚書若提前說了,我未必能演得那么真。”她抬眼時眸中帶笑,“不過下回再要我當餌,至少得讓我知道要釣多大的魚。”
王昭然低笑出聲,茶煙模糊了他的眉眼:“吳御史不過是線頭,真正的魚...還在更深處。”他將酒盞推到她面前,“喝了這盞,明日開始,可就沒這般閑情了。”
這一夜的雨下得纏綿,直到第二日卯時三刻,李冰兒踩著濕潤的青石板進工部衙門時,鞋尖還沾著星點泥漬。
新換的員外郎官服在廊下掠過,驚得幾個閑聊的小吏慌忙垂首——自她上月升了員外郎,工部里的目光便更灼人了,有敬畏,有猜忌,更多的是等著看她出丑的。
“大人,青浦鎮(zhèn)送來的賬冊。”陳文書抱著半人高的木箱走進值房,箱蓋邊緣還沾著水痕,“說是從糧庫地窖里翻出來的,霉味重得很。”
李冰兒挽起袖口,抽出最上面一本賬冊。
泛黃的紙頁剛翻開,便有細碎的霉斑簌簌落在案上。
她翻到末頁時,指尖突然頓住——那行“張敬遠”的簽名,筆鋒凌厲如刀,與三個月前張侍郎批的河工撥款單上的字跡分毫不差。
“陳文書,去把去年北境城墻修復的撥款卷宗拿來。”她聲音平穩(wěn),指腹卻輕輕壓在“張敬遠”三個字上,“再讓膳房送盞薄荷茶來,這霉味熏得人腦仁疼。”
陳文書應了一聲,剛要退下,門簾突然被掀起一角。
林嬤嬤端著茶盤進來,眼角的細紋繃得極緊:“姑娘,今日晨掃時在后院墻根拾到這個。”她攤開掌心,是半枚青布紐扣,“門房說今早有個穿灰布衫的后生在門前晃了兩回,問是不是找工部的人,又支支吾吾說記錯了地址。”
李冰兒捏起那枚紐扣,布紋間還沾著星點泥污——和昨日在丹鳳門外瞥見的那個提菜籃的“老婦”褲腳泥色,竟是一般無二。
她將紐扣收進袖中,對林嬤嬤笑了笑:“嬤嬤去庫房取兩匹杭綢,明兒差人給周府送過去——周夫人上月還說想看新花樣呢。”
林嬤嬤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府與周侍郎家素無往來,這禮送得蹊蹺,卻能讓監(jiān)視的人以為她在結黨。
她應了一聲,端著茶盤退下時,袖口微微鼓起——那是李冰兒方才塞進去的半錠銀子,夠買通門房多說兩嘴“李大人這兩日總翻舊賬”了。
未時三刻,值房的門被敲響。
陳文書去開門,卻見一個青衫書生站在廊下,帽檐壓得低低的,露出半截泛白的衣領。
李冰兒抬眼便認了出來——這是前日在城隍廟外替落榜書生寫狀紙的周明遠,昨日才托陳文書送了兩石米到他城外的破院子。
“李大人。”周明遠一進屋便跪了下去,脊背繃得筆直,“我昨日在城西碼頭,看見張侍郎和個穿玄色錦袍的商人說話。那商人臉上有顆紅痣,就長在左眼角——”他喉結動了動,“三年前我爹在揚州鹽場當賬房,見過鹽商徐大疤,也是這顆紅痣。后來我爹發(fā)現鹽引造假,沒出半月就落了水...”
李冰兒伸手扶他起來:“你要什么?”
“我娘和妹妹還在城南破廟里。”周明遠攥著袖口,指節(jié)發(fā)白,“求大人讓她們去鄉(xiāng)下躲些日子,等...等事情了了再回來。”
“陳文書。”李冰兒轉頭看向站在門口的隨從,“帶周公子走側門,去城外五里坡的別院。讓林嬤嬤挑兩個可靠的婆子,今夜就送周夫人和姑娘過去。”她又從案頭抽出一張紙,寫了個地址推過去,“這是我在順天府當書吏的表弟,有難處找他。”
周明遠接過紙,突然重重磕了個頭:“李大人,那商人懷里揣著個檀木匣子,我離得近,瞅見匣角刻著‘張記’兩個小字。”
門簾重新落下時,陳文書已帶著周明遠消失在廊角。
李冰兒盯著案上的賬冊,指尖在“張敬遠”三個字上輕輕畫圈——檀木匣、鹽引造假、青浦鎮(zhèn)的霉賬,這些線頭若能串起來...
“李員外郎好雅興,處理公務還能待客。”
冷森森的話音從門口傳來。
李冰兒抬頭,正撞進張敬遠陰鷙的目光里。
這位工部侍郎今日穿了件玄色云紋官服,腰間玉牌撞出清脆的響,“昨日吳御史的事,某還沒恭喜李大人——年紀輕輕便得圣心,當真是...好手段。”
李冰兒起身行了個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枚青布紐扣:“張侍郎過獎了。小女不過是按章程辦事,倒是侍郎大人,前日提的河工補漏方案,小女昨日翻舊檔時發(fā)現些疑問,正想請教。”
張敬遠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盯著李冰兒案上攤開的賬冊,突然笑了:“李員外郎既這般好學,明日早朝后,某帶你來查工部庫房——那些壓箱底的舊檔,倒真該見見光了。”說罷甩袖而去,玄色袍角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風,將案頭的賬頁吹得嘩嘩作響。
“大人,這張侍郎...”陳文書從側門轉回來,臉色有些發(fā)白。
“去順天府,找劉捕頭。”李冰兒將那本有“張敬遠”簽名的賬冊鎖進銅匣,“查三年前揚州鹽場溺水案,重點查徐大疤的鹽引來源。再讓守城的老周頭留意,近日可有玄色錦袍、左眼角有紅痣的商人進城。”
是夜,李府后巷的狗突然吠了起來。
林嬤嬤端著藥碗推開李冰兒的房門時,正見她對著燭火看一封密信——王昭然的字跡清俊如竹,寫著“圣意欲整吏治,明日巳時茶社詳談”。
第二日的茶社雅間里,王昭然的茶盞還未沾唇,李冰兒便先開了口:“張侍郎昨日說要帶我查庫房,您說,這是請君入甕,還是欲蓋彌彰?”
“圣上下了密旨,著戶部和工部共擬吏治改革方案。”王昭然將密旨推到她面前,黃絹上的朱砂印泥還帶著墨香,“張敬遠昨日在御前奏了一本,說你越權干涉戶部事務,有專權之嫌。”
李冰兒指尖一緊,險些捏皺了密旨:“他倒會挑時候。”
“所以某今日約你,是要告訴你——”王昭然抬眼時,目光如刀,“張敬遠背后有三皇子,三皇子最近總往戶部庫房跑。你手里的賬冊,最好先收一收。”
李冰兒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昨日在工部,我和張侍郎說,河工補漏方案有疑問。您說,若我明日在朝上,把青浦鎮(zhèn)糧庫虧空的數目,和北境城墻修復多撥的銀子,湊成個數...會怎樣?”
王昭然的茶盞重重落在案上:“李冰兒,你這是在玩火!”
“可火不燒起來,怎么照見牛鬼蛇神?”她將密旨推回去,“王尚書,您說朝堂的風浪剛起,我若連第一波都躲了,還談什么掀驚濤?”
第三日早朝,當張敬遠站出來彈劾“女子參政有違祖制”時,李冰兒早將北境城墻修復前后的傷亡數字、青浦鎮(zhèn)糧庫三年來的收支明細,以及二十名河工的證詞抄得滾瓜爛熟。
她望著階下張敬遠扭曲的臉,聲音清亮如鐘:“侍郎大人說女子不諳政務,那北境城墻修復后,坍塌次數從每月三次減為零次,可是假的?青浦鎮(zhèn)糧庫去年冬賑,多救了三千百姓,可是假的?”
“你...你這是強詞奪理!”張敬遠額角青筋暴起。
“若大人覺得是強詞,不妨隨我去順天府,看看揚州鹽場那二十戶遺孀的狀紙。”李冰兒掃過龍椅上垂眸的皇帝,故意提高了聲音,“小女只是個六品員外郎,可小女手里的賬冊,倒比某些二品大員的嘴,更可信些。”
朝堂上一片死寂。
皇帝的玉扳指在龍椅上叩了三下,聲音不大,卻讓所有人打了個寒顫:“退朝。”
散朝后,王昭然在偏殿截住李冰兒:“你今日太冒進了!三皇子的人已經去順天府了,你手里的賬冊——”
“所以我讓林嬤嬤昨夜去了屯田司。”李冰兒整理著衣袖上的銀線,“周主事說,張侍郎十年前管的河工項目檔案,還鎖在庫房最里層的樟木柜里。”她抬頭時,眼尾微挑,“王尚書,您說,那些檔案里,會不會有更有意思的東西?”
王昭然剛要開口,遠處傳來小太監(jiān)的尖嗓:“李員外郎,您的值房有封匿名信,說是...血寫的。”
李冰兒腳步一頓。
她望著偏殿外飄起的陰云,忽然想起周明遠說的檀木匣,想起張敬遠昨日在工部時那抹一閃而過的慌亂,想起林嬤嬤今早說在后院發(fā)現的半截帶泥的鞋印——
“去值房。”她對王昭然笑了笑,“正好,我也有東西要給張侍郎看。”
值房的案上,那封匿名信攤開著。
暗紅的字跡歪歪扭扭,在宣紙上洇出難看的痕跡:“勿要再查河工舊檔,否則...家破人亡。”
李冰兒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fā)顫,卻在觸到信底時突然頓住——紙頁右下角,有個極淺的印記,像是被指甲掐出來的“周”字。
她抬眼望向窗外,屯田司的方向正飄著一縷青煙,那是周主事約定的暗號。
“陳文書。”她將信紙塞進袖中,“去庫房取鑰匙,我要查十年前的河工檔案。”
陳文書應了一聲,轉身時撞翻了案頭的茶盞。
滾燙的茶水濺在匿名信上,暗紅的字跡漸漸暈開,露出底下一行更小的字:“樟木柜第三層,西數第七冊。”
李冰兒望著那行字,忽然笑了。
她伸手將碎發(fā)別到耳后,目光掃過廊下匆匆而過的小吏,掃過遠處工部庫房緊閉的大門——
這一局,該她出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