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庫房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陳文書舉著銅燈盞在前,暖黃的光映得滿架霉味的卷宗泛出舊紙特有的暗黃。
李冰兒望著整面墻的樟木柜,指尖撫過第三層西數第七冊的封皮——《慶安三年河南河工奏報》,封脊上的墨跡已褪成淡灰,卻與匿名信里的提示分毫不差。
"陳文書,取那本。"她聲音輕得像怕驚飛了什么,待泛黃的冊頁在案上攤開,目光驟然凝住。
慶安三年黃河水患,工部批銀三十萬兩修堤壩。
可奏報里的用工記錄寫著"役夫三千,工期百日",但隨附的糧秣清單上,米糧消耗量卻只夠兩千人吃八十日。
更蹊蹺的是,堤壩落成時的"驗收官"簽名,竟與去年她整理的另一份河工檔里"張敬遠"的筆跡有七分相似——而慶安三年,張敬遠不過是工部最末等的司務。
"這是......"陳文書湊過來,喉結動了動,"小的記得張大人前年還說,慶安年他在江南辦差。"
李冰兒沒接話,指尖順著冊頁邊緣往下翻,越看越冷。
修堤用的"精鐵鉚釘"記了八百斤,可同期匠作司的出庫單上,只寫著三百斤;采買的"上等夯土"標著良田十畝的土量,后面卻附著張縣丞的密報,說實際只用了荒坡的沙礫。
"去把近十年所有河南河工檔都搬來。"她將第七冊小心收進懷里,"再找屯田司周主事借他抄的河患實錄——我記得他總說'紙上的堤壩攔不住洪水,得看百姓的嘴'。"
陳文書剛應下,庫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趙元禮搖著折扇跨進來,月白官服上繡的鶴紋在昏暗中泛著冷光:"李員外郎好雅興,放著正經差使不做,倒在故紙堆里找金子?"他瞥了眼案上的卷宗,突然笑出聲,"喲,慶安年的舊檔?
張大人早說過這些是謄抄的副本,正本三年前就燒了——你當能翻出什么花來?"
李冰兒垂眸整理著卷宗,聲音卻像浸了冰:"趙主事可知,河南百姓至今還在說'慶安堤壩響,黃河水就漲'?
若這些副本里的數字都對不上,正本......"她抬眼直視趙元禮發紅的眼尾,"怕不是燒得更干凈。"
趙元禮的折扇"啪"地合上,正要發作,忽聽庫房外傳來小吏喊"趙主事,有人在角門等您"。
他狠狠瞪了李冰兒一眼,甩袖而去。
暮色漫進值房時,陳文書抱著一摞卷宗沖進來,額角滲著汗:"大人,周主事說張侍郎前年親自帶人燒過一次河工檔,說是'清理冗雜'。
小的去問庫吏,那老頭兒喝多了酒,說燒的箱子里有帶朱批的底本......"
李冰兒的筆尖在賬本上重重頓住。
她望著面前攤開的十幾本賬冊,左邊是工部批銀的數目,右邊是地方上解的河工用度,中間的差額像張開的黑洞,足足能填進半座開封城。
"去給王侍郎送個信。"她扯下帕子擦了擦手,"就說我這里有筆糊涂賬,得請他來掌掌眼。"
月上柳梢時,王昭然的官轎停在了工部后巷。
他掀簾進來,先掃了眼滿桌的賬冊,又看了看李冰兒眼下的青影:"你這是要捅馬蜂窩。"
"張敬遠的馬蜂窩,早該捅了。"李冰兒將那本慶安年的河工檔推過去,"您看這驗收簽名,和他去年批的河道疏浚折,筆鋒里的虛尖兒一模一樣。"
王昭然的手指在紙頁上摩挲片刻,忽然抬頭:"趙元禮今日下值后去了松風樓,和個穿青布衫的老頭說了半個時辰。
那老頭......"他頓了頓,"我在隴西李府的宴會上見過,是李德昌的錢師爺。"
李冰兒的脊背瞬間繃直。
她想起今早梳頭時,林嬤嬤說門房撿了塊碎玉,是隴西李家特有的纏枝蓮紋。
原來李家的手,早伸到工部了。
"明日早朝,趙元禮要參你'濫用職權,私查舊檔'。"王昭然從袖中摸出張字條,是陳文書的筆跡,"錢師爺許了他虞衡司員外郎的位置——你知道,那位置空了半年。"
值房的燭火忽明忽暗,李冰兒望著窗紙上搖晃的樹影,忽然笑了:"那我便搶在他前頭。"她翻出空白奏疏,蘸飽了墨,"參張敬遠貪墨河工銀,致堤壩失修,百姓流離。"
"可證據......"
"這些賬冊是副本,可周主事那里有二十戶河南百姓的血書,說慶安堤壩修好當年就塌了,淹死三百多人。"李冰兒的筆走如龍蛇,"再加上張敬遠自己露馬腳的簽名——皇上最恨的就是拿百姓性命填腰包的。"
王昭然望著她筆下翻飛的奏疏,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在金殿上對答如流的小女子。
那時她穿月白襦裙,如今官服上的鶉鳥紋被燭火映得發亮,倒比鳳凰更有鋒芒。
第二日卯時三刻,奉天殿的龍涎香還未散盡,趙元禮便出列彈劾:"李冰兒身為工部員外郎,不辦差務,竟私自查閱已焚毀的河工舊檔,擾亂部務......"
"趙主事說的舊檔,可是這慶安三年的河工奏報?"李冰兒捧著奏疏上前,"臣查閱后發現,當年工部批銀三十萬兩修堤,實際用銀不足十五萬。
剩下的十五萬,"她掃了眼階下臉色發白的張敬遠,"買了精鐵鉚釘八百斤——可匠作司出庫單上只有三百斤;買了良田夯土十畝——可地方縣志記的是荒坡沙礫。"
"一派胡言!"張敬遠急紅了眼,"那些都是副本,正本早燒了!"
"正本是燒了,可百姓的命燒不了。"李冰兒展開一卷血書,"河南二十里鋪的老卒說,慶安堤壩塌的那晚,他聽見鉚釘斷裂的聲響——不是洪水沖的,是鐵料太次。
三百條人命,都填了這十五萬兩的窟窿。"
殿中一片抽氣聲。
皇帝的手指重重叩在御案上:"李愛卿,你這奏疏可屬實?"
"臣愿以項上人頭擔保。"李冰兒跪下來,額頭觸地,"另附張侍郎近三年批的河工折,筆鋒與慶安年的驗收簽名如出一轍——當年他不過是司務,如何能替驗收官簽名?"
皇帝的目光像刀一樣掃過張敬遠。
張敬遠踉蹌后退兩步,撞翻了身后的香幾。
退朝時,張敬遠擦過李冰兒身邊,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你會后悔的。"
李冰兒望著他佝僂的背影,攥緊了袖中那封剛收到的信。
信是匿名的,卻蓋著隴西李家的暗印:"張敬遠的銀子,有三成進了李家的賬。
令伯祖當年在慶安年任河南道監察御史......"
"姑娘,"林嬤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顫,"后窗的鎖被撬了,妝匣里的玉牌不見了——那是老夫人給您的生辰禮。"
李冰兒轉身時,正看見門房小跑著過來:"大人,門外來了輛馬車,車簾上繡著纏枝蓮......說是隴西李府的。"
她望著庭院里被夜風吹得搖晃的燈籠,忽然想起李德昌上個月讓人送來的婚書。
那時她撕了婚書,說"女兒身入官場已是不易,斷不會再被家族困死"。
如今看來,這困死她的網,比想象中更密,更沉。
夜風掀起她的官服下擺,李冰兒摸了摸袖中那封未拆完的信,腳步卻穩得像釘在地上。
該來的,總要來。